第100章 心狱

苏棠矜忽然按住他欲收琴的手,轻声道:

“大哥可还记得,小时候你教我刻'矜'字那日说过的话?”

苏茂霖指尖一颤。

记忆里七岁的嫡妹举着刻刀乱划,他握着她的手在琴身刻字,柔声说道:

“琴裂了还能修,人心裂了便奏不出清音。”

而今那“矜“字埋在裂纹深处,像被荆棘绞杀的幼芽。

“且大哥的《尉缭子》批注精妙绝伦,父亲前日还说要荐给兵部。”

青瓷药瓶搁在琴案,苏棠矜伸手将其再次向前挪移。

腕间素银链再次滑出袖口,链上“棠梨初绽”的刻痕映着西斜的日头。

苏茂霖看着她手中银链,想起那是她及笄礼时自己托人送来的贺礼。

彼时他躲在祠堂梁后,听着满庭宾客赞叹“嫡小姐风华无双”,却又把自己准备的狼毫笔折成两截。

苏茂霖指尖在琴弦上刮出刺耳颤音,心情复杂。

他不知为何一向狂妄骄傲对他不屑一顾的嫡妹今日会同他说这些话,也不知道如何面对曾经那些因为庶出身份受到的轻视与屈辱。

上月父亲寿宴,他呈的《平戎策》被父亲赞“有卫霍遗风”,可那卷轴递过去时,父亲为什么要掸了掸本不存在的灰尘?

这个动作像根刺扎在他心里,连着好几晚梦见自己变成了嫡子书桌上的砚台,被人擦了又擦。

嫡妹的银链晃得他眼眶生疼:

“大妹妹说笑了,我这粗浅见识怎堪入兵部法眼?”

说罢,他故意扬起包扎渗血的手,腰间和田玉扣撞在琴尾,声响如那年打翻嫡妹的梨花酪。

可其实根本没人责备他,但他还是把自己关在屋里抄了十遍《谦卦》,仿佛这样就能洗掉骨子里的“僭越”。

竹影漏下的光斑游弋在苏棠矜眉间,她伸手拂开琴谱上的落花:

“父亲前几月赐的狼毫,大哥可还合用?”

苏棠矜指尖抚着琴案裂纹,那是苏茂霖十三岁时谱《破阵谣》激动拍琴留下的痕迹。

“当时大哥说不要湖笔偏选狼毫,倒让我悟出'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的气魄……”

“大妹妹慎言!”

苏茂霖突然折断伸进长廊的石榴枝,尖刺扎进手心。

血珠滴在摊开的兵书上,把“为将者需智勇双全”的字迹染得通红。

他想起总把父亲赐的狼毫悬在嫡弟用的紫檀笔山上,仿佛这般便能染上几分嫡脉尊贵。

可上个月嫡弟竟把那笔架送他,“大哥批注的兵法比我强百倍。”

稚子笑颜如刀,剖开他层层裹缠的自尊。

沈清晏的琴声自回廊飘来,弹的竟是他少时所著的《破阵谣》残谱补全的新调。

苏棠矜望着兄长绷直的脊背,忽然嗅到一丝血腥混着棠梨香——他袖口渗出的血渍在锦袍上洇成墨竹,倒比绣娘刺的更遒劲。

“大哥可知你谱的杀伐之音,早胜过这满庭榴火的艳色?”

苏棠矜轻触琴身裂纹,那里藏着幼年苏茂霖教她认琴徽时刻的“矜”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