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出版者序(2)

写到这儿,我想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补充几句。虽然我对荒原狼过去的经历知之甚少,但是我有足够的理由推测,他一定曾经接受过慈爱而又虔诚的家庭及学校教育,他们觉得教育的基础就是“摧毁学生的意志”。但是,这位学生性格过于倔强,傲气而有才华,他们无法摧毁他的个性及意志。但是这种教育仅教会了他一件事:憎恨自己。他的整个一生,将所有想象的天才、所有的思维能力都用来批判自己,批判这个无辜而高尚的对象。无论如何,他那入骨三分的讽刺、尖锐的批评、所有的仇恨与恶意都最先朝自己发泄。基于这一点,他就是一个十足的基督徒,是一个绝对的殉道者。对于周围的人,他用一种勇敢而严肃的态度去关爱他们,公正地对待他们,避免伤害他们,因为对他而言,“爱人”与恨都深深扎根于心底。他的一生告诉我们,无法自爱的人就无法爱人,憎恨自己的人也必定会憎恨他人,最后将会变成可恶的自私的人,让人变得极度的孤独和悲观绝望。

不过,现在没必要说我的想法,还是讲一点实际情况。我通过我的“侦探活动”及姑母提供的一些信息,对哈勒尔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而这些情况都和他的生活方式紧紧相连。我很快就发现,他喜爱思考,爱读书,没有什么具体的工作。一般起床很晚,要到中午才起床,起床之后就穿着睡衣在卧室和客厅走来走去。客厅非常大,也很舒适,那里有两扇窗子,他刚搬进去没几天,客厅就变样了,和之前住的房客一点也不一样。房子里的东西堆得满满的,而且不断增多。墙壁的四周挂着许多图片,有很多素描;有些是从杂志剪下来的图案,它们被不断地更换。客厅里还挂着几张德国小城镇的照片,有点像是南方的风格,那应该是哈勒尔的家乡;而那些照片之间还挂着一些水彩画,后来我们才得知那都出自他的手笔;另外还挂着一张年轻漂亮的妇女或年轻姑娘的照片。有一段时间,墙上还挂着一张泰国菩萨像,后来在那个位置挂了一张米开朗琪罗的《夜》的复制品,再后来,又变成了圣雄甘地的一张画像。他的房间里四处都是书籍,不仅大书橱塞得满满的,而且在桌子上,在那精巧的旧式书桌上,还有长沙发上、椅子上,甚至地板上都是书,不少书中夹着书签,书签不断地被更换。他的书籍不断增多,因为他常常从图书馆带回整包整包的书,而且还不断地收到邮局寄来的书。这种屋子只适合一种人居住——学者。他爱烟如命,这也是学者的一个特点,他的屋内总是烟雾缭绕,四处散落着烟头和烟灰碟。不过他的大部分书不是学术著作,而是汇集了各个时代各个国家的文学作品。有段时间,他那常常成天躺在上面休息的长沙发上放着一套十八世纪末的作品,包括《索菲氏海默尔——萨克森游记》,足足有很厚的六大本,还有《歌德全集》和《让·保罗全集》,这些书好像是他经常阅读的;另外还有诺瓦利斯、莱辛、雅各比和利希滕贝格的一些作品,也是他常常阅读的。在几本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里夹着很多写满字的卡片。在那张比较大的桌子上,一堆书籍和小册子凌乱地散落着,中间还经常摆着一束花,旁边摆着满是灰尘的画笔、颜料盒、烟灰碟,当然,各种各样装着饮料的瓶子也非常多。其中有一只瓶子被一个草编的外壳包裹着,他经常用这只瓶子去附近的一家店内打点意大利红葡萄酒喝。有时,他的屋内也会有勃艮第酒、玛拉加酒,而且他还有一个大容量的瓶子,里面装满了樱桃酒,不过没几天工夫就见底了,只剩下一点点,于是他就把酒瓶搁到角落,不会再喝,酒瓶上就会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我可不想为我的侦探行为做什么解释,我也愿意公开承认,在起初阶段,这位爱好读书、勤于思考,但是放荡不羁的人的种种行为让我非常反感和怀疑。我不仅仅是个中产阶层的人,而且也是一个中规中矩、生活很有节律的人,习惯具体的日常事务,喜欢合理地安排我的时间,不会喝酒,也不抽烟,所以,对我而言,哈勒尔屋里的那些酒瓶比那满墙凌乱的画更让人讨厌。

这位陌生人不仅生活作息毫无节律,而且吃饭喝酒也是随心所欲的,一点也不正常。有时,他会一连几天待在屋内,除了早晨喝点咖啡之外就什么也不吃。我姑母还发现,有时他用一根香蕉当作一顿饭。但是没几天,他又会去高级饭店或郊区的小酒馆饱食一顿。他的健康状况看上去很糟糕,除了腿脚不利索,上下楼梯吃力之外,他好像还有其他的病状,有一次听他提到说,他多年来一直吃不好、睡不好。我想这应该就是酗酒导致的。后来有几次,我陪他一起去饭馆,亲眼看到他毫无顾忌地往肚子里大口大口地灌酒。但是,无论是谁,包括我在内,谁也没见他醉倒过。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第一次和他打交道的情形。之前,我们的关系同那些公寓里相邻而居的房客一样的冷淡。可是,有一天晚上,我从店里回到家里时,发现哈勒尔先生正坐在二楼通往三楼楼梯的转弯处,我觉得很奇怪。他坐在那最上面的一级梯阶上,看见我要上楼,他就往旁边挪动下身子,方便我过去。我询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希望陪他一起上去。

哈勒尔抬头看了下我,我发现,我好像刚刚把他从某一种梦境中唤醒过来。他微微一笑,这种迷人而凄苦的微笑让我的心里很不好过,接着他请我坐在他的身边。我向他致谢,并且说,我不习惯坐在人家门口的台阶上。

他这时笑得更起劲了,说:“呵呵,对啊,对啊,您没说错。不过请您等一下,让我告诉您我为何会坐在这儿吧。”

他指了下二楼那位寡妇房间前面的过道。那楼梯、窗户和玻璃门之间的地面镶嵌着木地板,一个高高的红木柜子靠墙放着,上面镀着锡,柜子前有两个矮凳子一样的座儿,上面摆着两个大花盆,种着杜鹃花和南洋杉。这两盆盆栽很好看,总是修整得干干净净、没什么瑕疵,其实我早就发现了这一点。

“您看那儿,”哈勒尔接着说,“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有清香扑鼻的南洋杉,我每次来到这儿,常常有点留恋,您姑母家里也有一种香味,非常干净整洁,但是不如这里,这里一尘不染,抹得如此干净,看上去还闪着亮光,让人舍不得去摸一下。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大口呼吸这里的香味,您闻到了吗?这里有地板蜡的香味、松节油的余味、红木的香味和冲洗过的树叶味,全部糅合在一起,散发出一种独特的香味,这种香味就是幸福小家庭的整洁、舒适、精明、小事上的责任感和忠诚。我不知道谁住在那儿,但可以肯定那玻璃门后面一定是一个幸福人家的天堂,那里干净整洁、井然有序、克勤克俭,习惯于日常琐事及应尽的义务。”

看我没有打断他,他又接着说:“您不要以为我又在讽刺别人!亲爱的先生,我可一点也不想嘲笑幸福小家庭的那种循规蹈矩、井然有序的习惯。当然,我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我肯定无法在这种洋溢着南洋杉香味的住宅里待上一天。虽然我是有点粗鲁的荒原老狼,但我也是有母亲的,我的母亲也同样是个普通的妇女,她也种花扫地,努力将房间、楼梯、家具、窗帘打扫得干干净净,把我们的家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这松节油的气味和南洋杉真的让我回忆起我的母亲,所以我在这里静静地坐一会儿,看到这安静、整洁的小花园,看到如今还有这样的风景,我的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他想站起来,但好像有点为难,我走近去搀扶他一把,他没有拒绝我。我仍旧沉默不语,但我也和姑母一样,无法抵挡眼前这位奇怪的人身上具有的那种魔力,我们并排着拾阶而上,到他房门前,他掏出钥匙,然后很友好地望了我一眼,说:“您刚从店里回来?哦!我对做生意是一窍不通的,您知道,我这个人不懂人情世故,和人没什么交往,但是我相信,您一定也是爱看书的人,您姑母曾跟我说,您是高中毕业生,希腊文学得不错。我今早读到诺瓦利斯的一句话,让我给您看看行吗?您一定会感到高兴的。”

他把我拉进房间内,一股呛鼻的烟草味扑面而来。他在一堆书中不停地翻找着。

他找到了一句,跟我说:“来!这句也不错,您听听看:‘人应该为苦痛感到骄傲——任何的苦痛都是我们达官贵人的回忆。’说得多好啊!比尼采足足早了八十年!只是这不是我说的那句格言,您再等一下——找到了,您听听:‘大部分人在学会游泳之前都未曾想过游泳。’这话听起来是不是有点搞笑?人们当然不曾想过游泳。因为人们生活在陆地上,又不是水生动物。所以没有人愿意去思考,上帝造人是为了让他生活,而不是让他思考!因为,只要谁思考,谁将思考当作人生首要的大事,他肯定能在思考方面有所收获,但他毕竟将陆地和水域的关系颠倒了,所以他总有一天会被淹死的。”

我被他的话吸引住了,很感兴趣,我在他那儿停留了一会儿。从此之后,一旦我们在楼梯或街上相遇,就会相互打招呼攀谈几句。刚开始,我还是觉得像在南洋杉前那样,觉得他有点讽刺我。其实不是这样的。他如同尊重那棵南洋杉一样地尊重我,他也意识到了他那可怕的孤独,深信他在水中挣扎着,深信他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所以,当他看到某个人很正常的行为,比如我准时上下班,或者仆人、电车司机说了一句什么话,他都会感到高兴,一点也没有嘲讽人的意思。刚开始我还觉得这种严肃加上那种吊儿郎当的情调,这样玩世不恭的性情有点过分,但后来,我越来越了解,他有一个自己的真空空间,从他那荒原狼似的孤苦伶仃的角度来看的话,他是真正赞赏并热爱我们这个小市民的世界的。他把这种小市民的生活当作一种稳定的生活,当作一种无法抵挡的理想境界,当作故乡与和平,而这一切,都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我们的女仆是一个老实的妇人,他每次见到她时都会脱帽致敬;每次我姑母和他谈话的时候,或者跟他说他的衣服应该缝补一下,因为大衣的扣子掉了的时候,他都会很认真地倾听。他好像在做一种巨大但希望不大的努力,想挤过一条缝隙钻进一个小小的和平的世界,然后定居下来,哪怕只是待一个小时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