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刘雨

“小雨哥,这个世上……真的有仙吗?”

稚嫩的童声响起。

屋檐下,两个衣衫褴褛的身影挤在角落。一个年长的少年正怔怔凝望着街对面屋檐上的青苔瓦片。细雨哗哗洒落,瓦缝里渗出黑线。

“小雨哥?”男孩得不到回应,又唤了一声。

“嗯?”少年恍然回神,目光转向身旁的男孩。男孩小脸算不上俊秀,倒也端正,眼睛清澈明亮。

这孩子是少年前些天在城门口捡的的,算不上什么收养,不过是两人相依为命罢了。

前几日,城外逃进城的李老丈说山中是有巨蟒得了道,呼风唤雨。起初无人当真,只以为是寻常暴雨,谁知连下几天,发洪了,山脚下的村落田畴都没冲没。

“城外的?”少年走近问。

男孩眨巴着眼,没说话。

“家里人呢?”

那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泪珠无声滚落。

孤儿。少年心里明了。

“跟我走吧,饱饭没有,饿不死总成。”

男孩犹豫片刻,用力点了点头。

“叫什么名字?”

“李娃。”

有姓无名,少年叹息一声。他伸出手握向男孩。粗糙,这是刘雨的第一感觉,男孩是常干农活的。

“我叫刘雨。”

刘雨伸出手握着男孩,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走进了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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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哥!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李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满。

“没大没小。”刘雨屈指,在那脑门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个“爆栗”,“哪来的仙?话本子都是哄小孩的。”

“可山里的大蛇呢?李爷爷不会骗我的……”男孩嘟囔着,想起那个给他塞过半个窝头的老人。

“好了好了,再信这些,以后话本儿都甭想听了。”刘雨揉乱他头发,探身朝檐外伸出手掌,冰凉的湿意不再,“雨停了,快拾掇拾掇,去老地方占个窝。”

李娃脆生生应了,捧起那布满裂痕的破碗,小跑着奔向街口。

刘雨目送那身影消失,心底却泛起一丝自嘲。没仙?刘雨也不知道,但既然能穿越到这里,怎么可能会没有仙,只是于他们这等凡人而言,比天上明月还要遥远。

即使是最常见的江湖侠客,强盛武夫,这偏远小城里的人一辈子都难遇见一个。

刘雨捡起倚墙的打狗棍,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身侧的门响起一声,一位中年文士踱步而出。

“麻烦先生多日,实在无以言谢。”刘雨立刻止步,深深一揖。

“举手之劳,避雨而已,受不起此礼”文士言语温和。

“先生可以这样认为,但是我却不能失礼。这些天不止躲了雨,还借阅先生架上的书卷为小弟解闷。书的珍贵,我是知道的,更应该谢过先生。”刘雨直起身,语气真诚。

文士一袭素雅的白袍,袖口衣袂间隐约绣着苍青色竹影,墨发以一支青玉簪束起,眉峰如剑,眸光清亮。

刘雨心下暗叹,他虽然经常见到文士,但每次都被惊艳到。

“读过书?”

“以前读过一些,识些字。”

“我知道你,在城里乞讨很久了吧?有手有脚,带个孩子,为什么不找份工活呢?”

刘雨前世也才十八九岁,少年的脸面还是有的,他不好意思告诉文士自己喜欢这种颓废的生活,只是沉默没有作答。

片刻后,文士摇了摇头,便飘然离去。

刘雨也扭头去西集市旁街口找李娃。

两人在这里待到了日落。远处集市人声鼎沸,他们就离集市不远,这里是个乞讨的好地方。集市周围有官兵巡视,同行也多,他们不敢离太近。

刘雨瞥了一眼两人的破碗,约有六七十文,够了。刘雨心想:怪不得前世行乞的人那么多,自己在这方地界儿都待了好几天了,还有这么多钱,真是赚飞了。

“小娃。”刘雨看向李娃,他从碗中掏出了20枚文钱放到李娃手中,“去买个肉包子吃吃。”

两人在这这么久,早就闻到肉包子的香味,李娃虽然没有表现出想吃的表情,但是眼睛却在不时的瞟过去。年少人还是藏不住,刘雨笑了笑。

“好!”李娃握紧手掌,眉开眼笑地朝着包子铺跑去。

刘雨看着李娃的背影,突然发现今天的集市口好像并没有其他乞丐,他心中不由得有些不好的预感。

“得赶紧走。”

刘雨赶忙起身收拾东西,待等到李娃买完包子,两人便离开这里。

“滚开!”突然一声暴喝响起,背后是破空的呼啸声。刘雨来不及回头,后背已经挨了一闷棍,剧痛在背上浮现,他踉跄着走了两步,两眼发黑。

“啊——”

刘雨痛喊一声,他终于站稳,转头看去。两个身穿官服,面目凶煞的官兵正看着他,一人脸上带着长长的疤痕,右手握着小臂粗的木棍。

“看什么看!”那刀疤脸官兵啐了一口,又举起棍子,朝着刘雨头上打去。

这两人是衙役的衙长,皆为淬皮武夫,一身力量根本不是他这瘦弱身板能够承受的。

刘雨已经认命的闭上眼睛了。“我要零命速通这个世界了。”然而闷棍并没有到来,刘雨睁开眼,另一个官兵挡下了棍子。

“老张,别这么暴嘛。”另一个官兵拿走刀疤脸手里的棍子,他看向刘雨。

“小兄弟,咱们淦阳县马上换县令了,前几天张贴了告示,你怕是不知道吧?”官兵笑眯眯地说,“这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这种形象,要是让新县令看到了,他会怎么说我们?”

“我懂了我懂了。”刘雨捂着火辣辣的后背,勉强露出一丝讨好的笑容。

官兵砸吧砸吧嘴,用棍子挑起他的下巴,眯着眼打量:“懂?你懂个屁!“他转头对同伴笑道,“老张,这小子该不会是逃犯吧?这鬼鬼祟祟的样儿。”

“不、不是!”刘雨连忙摆手,却扯到背上的伤,疼得直抽气,“官爷,我和兄弟也就混口饭吃。”

“放屁!刀疤脸一脚踹在他腿弯,刘雨一下子跪倒在地,“这节骨眼上,谁敢赌县令在意不在意这些,上个月隔壁县官员就是因为不在意这个碍了老爷的眼,打了三十大板!你想害我们?!”

刘雨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心中止不住的悲哀。这世道,连乞丐都过的这么悲催。

“行了老张,这样吧”,官兵突然蹲下身,浑浊的酒气喷在他脸上,他撇了一眼乞讨的碗,“今个乞讨的钱全部交出来,爷就当没见过你。”

刘雨的手指在袖中微微颤抖,这是他和李娃身上所有的身家。

“官爷......“他勉强抬起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太多了吧?”

“没钱?”官兵的笑容骤然冷了下来,手中的棍子“啪“地一声拍在掌心,“那你是想试试县衙大牢的滋味?”

刀疤脸在一旁阴恻恻地补充:“新县令最恨刁民,牢里正缺人试刑呢。”

刘雨的脊背一阵发寒。他虽然没有进过大牢,但也是清楚这些官兵的手段,进了大牢,不死也得脱层皮。

他咬了咬牙,终于颤抖着将碗中的文钱取出,放在手心。

“就......就这么多了......”他声音发涩,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官兵一把夺过,掂了掂,嗤笑一声:“穷鬼!”

“滚吧!别让爷再看见你!”

刘雨低着头,他虽然心中愤怒,但也无可奈何,只能慢慢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背后传来官兵肆无忌惮的嘲笑声。

转过街角,确认没人看见后,他靠在墙上,缓缓滑坐在地。

“小雨哥”一个带着明显哭腔、小心翼翼的声音突然在死寂中响起。

刘雨猛地低下头。小小的李娃不知何时挤了过来,就蹲在他身边,仰着小脸。

“小雨哥……吃……吃包子。”李娃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哭后的沙哑。

刘雨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你看到了?”他声音低哑得厉害。视线模糊扫过李娃沾满泥土的膝盖和同样破旧的鞋子,这孩子一直跟着?看着那闷棍落下?听着那刺耳的嘲笑?

李娃用力地点了下头,眼泪又迅速地漫上来,在通红的眼眶里打转。他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我…我不敢出来…他们有棍子……那么粗”说完,李娃伸了伸手中的包子。“吃——”

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激得刘雨眼眶发热。

“傻孩子……”刘雨的声音堵在喉咙里,又沉又闷。

他抱着李娃,两人就这样紧紧依偎在这肮脏的街角。

过了许久,刘雨深深吸了口气,雨后的空气是那么的清新,但渗入胸腔中的却是苦涩。

“包子……”刘雨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乏,他轻轻推了推怀里的小人,“你自己吃,哥不饿。”

李娃抬起头,小脸上犹有泪痕,固执地摇头,把油纸包塞得更近些。

刘雨看着他亮得像水洗过琉璃、却又透着不安的眼睛。他没再拒绝,接过包子把它掰成两半。他拿起那明显大些的一半,递到李娃嘴。

“好,我们分着吃。”

李娃迟疑了一下,这才小心翼翼地凑近,就着刘雨的手,在那块包子上轻咬一口。

他们就这么靠在冰冷的墙角,无声的分食着这一个包子。

吃着吃着,李娃的脑袋慢慢垂了下来,最后轻轻地靠在刘雨的肩膀上。

李娃睡着了。

刘雨轻轻拢了拢李娃的衣领,遮住他被冷风吹得发红的后颈。

他把孩子往怀里搂得更紧实一些,用自己的体温焐着那小小的冰凉的手脚。

刘雨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尽头。他不能再这样活下去了。他虽然喜欢躺平,但并非代表他毫无心气。

“我真是个废物。”刘雨长叹一声,也沉沉的睡去。

天色将明未明,亮光照在刘雨身上,刘雨几乎是立刻就惊醒了。但比意识更先苏醒的是剧,痛他闷哼一声,冷汗瞬间就湿透了里衣,喉咙里又干又涩。

突然,刘雨的心猛地一沉,他的怀里是空的,李娃不见了。

刘雨脸色煞白,顾不得背后的伤,挣扎着就想撑起身子。在这世道,一个半大孩子独自一人在城里是非常危险的。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而背上的疼痛,和未休息好的导致的头疼一起涌了进来,他想不起任何东西。

“啪嗒。”有东西掉了。

刘雨低头看去,是一支青玉发簪。

“有人来过?”刘雨伸手捡起,“文士?!”

他强撑着站起身,朝着街道走去,但两眼却猛地发黑,他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刘雨闻到一股淡淡的草药香气。

他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在一间屋子。屋子里陈设极其简单,一张旧木桌,两把凳子,靠墙一个放了几卷书的架子。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草药味,以及一种陈旧木料的气息。

他轻轻拉开衣襟,低头看去。背上糊着厚厚的、颜色深褐的药膏,覆盖了原本狰狞的棍伤部位。药膏边缘微微凝固,散发着一股清苦又略带辛辣的草木气息。药效惊人。

就在这时,门帘被轻轻撩开一条缝隙,那中年文士悄无声息地踱了进来。

刘雨深深的注视着文士,文士似乎是看出来刘雨的疑虑,但他只是朝着刘雨背后抬了抬下巴。

刘雨扭过头,李娃在背后躺着。

文士走到桌边,他端着一只温热的白瓷碗。碗里盛着半碗粟米粥。他将碗轻轻放在床头,同时放下一小碟切得极为细碎的酱菜。

做完这一切,他便转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屋门轻轻合拢,最后一丝微光也被隔断在外。室内重新陷入一种带着药味和尘埃气息的半明半昧。

刘雨低下头,看着碗温热的粥食。米汤清澈,粟米饱满,酱菜的咸香丝丝缕缕地飘入鼻腔。

他又看了一眼睡得香甜的李娃。小家伙的眉头在睡梦中似乎还微微蹙着一点。

喉咙里的干涩在米香面前更加灼热。他迟疑了片刻,终于伸出手,指尖微颤地握住了那温热的碗壁。

屋内只剩下绵长而细微的呼吸声,窗外隐约传来城中车轮滚过石板路的辘辘声,谁家小儿的啼哭,还有更远处,城墙上换岗士兵模糊的口令。

刘雨端起碗,没有去看那碟诱人的酱菜,只是抿了一小口米粥。粗糙的粥米滑过喉咙,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暖意。

门外隐约传来隔壁书斋里,书页轻轻翻动的“沙沙”声响。

窗外的喧嚣如潮水般拍打着门板。

起初是零星的脚步声,急促地敲击着湿漉漉的石板。很快,这些脚步声就被更沉重、更杂乱的奔跑声淹没,夹杂着模糊的、因恐惧而拔高的嘶喊:

“……蛇!真有蛇妖!”

“西城破了!守不住的!”

“快逃啊——!”

孩童尖利的哭声如同刀子,瞬间划破了清晨的静谧,紧接着又是“哐当”一声巨响,不知是谁撞翻了路边的什么器物。

靠在床头的刘雨猛地绷紧了身体,后背的伤像是被无形的火舌舔舐,撕裂般的剧痛如电流般激得他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浸透了额角。

身后的李娃也被吵醒

“小……小雨哥?”李娃的声音带着未醒的迷蒙和本能的颤抖,小手紧紧攥住了刘雨前襟的破布,“外面……外面怎么了?”

刘雨没有立刻回答,他竭力捕捉着门外每一丝混乱的声响。

他记得城外李老丈说起大蛇成精时的恐惧神情,难道真的祸及城里了?

他侧耳倾听,那些呼喊变得更清晰也更混乱:

“官军顶不住了!箭射过去都被弹开!”

“黄旗!是黄旗营的马蹄声!往那边退了!”

“老天爷啊……那、那东西的鳞片……刀砍上去直冒火星子!”

呛啷!一声尖锐的金属碰撞声,像是刀剑掉在了石板上,带着绝望的脆响。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帘被无声地掀开。

是文士。

文士没有看刘雨和李娃,他的目光穿透了狭小的窗户,凝望着灰蒙蒙天光下混乱的街巷。

他的右手下意识地在身侧垂下的袍袖上轻轻捻动,指腹像是习惯性地摩挲着某种纹路。

“城里不能久留了。”他开口。

“蛇妖赶不出去,守军在疏散人群。”他顿了顿,“守在城里的士兵准备关闭西城城门和连接口,调兵在城中围剿。”

说完,他转身走进了旁边的房间。里面传来一阵轻微却快速的翻动声,像是在整理书籍。

刘雨只听见屋子里的沙沙声。过了一会,刘雨又突然闻到一股清冽的香气。

很快,文士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里屋门口。他的背上多了长条包袱,手上掂了个药箱和小布袋子。

文士没有言语,他上前一步,将那个沉甸甸的小钱袋和小药箱,直接放在了离刘雨手边。钱袋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往南门走,或有一线生机。”文士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辩的决断,“现在就走,莫回头。”

做完这一切,他又撇了小药箱一眼,便离开了。那青袍的身影径直穿过狭窄的屋子,没有丝毫犹豫和留连,动作从容得近乎飘逸。

吱呀——

房门从外向内被拉开一道缝隙,混乱的、带着血腥铁锈气息的风猛地灌了进来。

文士的身影没有停顿,一步便跨入了那片混乱的晨光与恐慌交织的世界里。

门,在他身后被一只无形的手带上了。

屋子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愈发清晰响彻的末日交响,混杂着某种巨大蛇类蠕动碾过地面的沉闷摩擦和吐息的嘶嘶声。

刘雨的视线钉在那个包裹上,他注意到了文士的眼神。

“啊——”外面传来句嘶吼声。

“李娃!”刘雨反应过来,他猛地弯腰,另一只手捞起地上药箱子。顾不上多想,他用力将那布包裹着的药箱塞进李娃怀里,“抱紧了!死都不能松手!”

李娃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动作和哥哥语气里的狠劲完全吓住了,小脸煞白如纸。

他用尽全身力气,把那小药箱死死地箍在胸前,小小的身子紧紧贴着刘雨的大腿。

他拖着一瘸一拐、摇摇欲坠的身体,撞开了那扇隔绝外界混乱的屋门。

门外的景象,瞬间塞满了他的视野,冲击得他险些窒息。

阳光已被浓云遮蔽。狭窄的巷子里,奔逃的人群像受惊的蚁群彻底炸开了锅。

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被奔跑的人撞得一个趔趄,怀里的孩子脱手飞出!

刘雨眼疾手快,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在剧痛中猛地向前一扑,后背撞在墙壁上的瞬间几乎让他眼前一黑,但他伸出的手险之又险地在半空中堪堪捞住了那婴儿。

那妇人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涕泪横流地从刘雨手里夺过孩子,连一声谢都来不及说,抱着孩子像疯了一样钻进旁边一条更窄的岔路。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李娃凄厉的哭声骤然拔高:“哥——上面!小心上面!”

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腐朽腥味的劲风,如同泰山压顶般轰然砸下。

刘雨猛地抬头。

那景象足以让任何人血液冻结,一截粗壮的,覆盖着冰冷乌黑鳞片,在浑浊光线中泛着湿滑油光的巨物,正带着碾碎一切的狂暴力量,从天而降!

不是巷子尽头!是正正地从他们头顶的屋檐上方横扫过来!

那恐怖的黑影瞬间充斥了整个视野上方,沉重的风压带着刺鼻的腥气,吹得刘雨和李娃站立不稳。

背上的剧痛在生死关头仿佛被冻结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巨响。

逃?往哪里逃?两条腿如何在瞬间躲开这覆盖小半条街巷的碾压?!

就在那山岳般的巨大蛇尾带着摧枯拉朽之势砸落下来的千钧一发之际,从药箱掉落来个油纸小包!

管他娘的是什么!他看也不看,用尽全身力气,甚至将背上伤口撕裂的痛楚都化作了这一掷的蛮劲,狠狠地将手中那团油纸包着的东西朝着头顶砸来的黑影上方奋力甩了出去!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响。那小小的油纸包在接触到那覆盖着冷硬湿鳞的巨尾表面的瞬间,就脆弱得像块烂泥般碎裂了。

里面包裹的东西似乎是些灰褐色的粉末,在巨大的撞击力下爆开,像一小团黯淡的烟火,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

然而,就在那团粉末爆开的刹那!

那气势汹汹、眼看就要将下方蝼蚁砸成肉泥的恐怖巨尾,其前进的势头竟然出现了极其短暂、但绝对清晰的……一滞!

“嘶——嘎!”

一声蕴含着痛苦、暴怒和无法置信的恐怖嘶鸣猛地从更高处传来!

那恐怖的巨大蛇尾像是被某种滚烫的力量灼伤了一般,猛地向上弹起、剧烈地抽搐甩动!

带起的狂风将下方被气流卷到的难民都狠狠掀起,巨大的尾巴抽打在旁边的石墙上,坚硬的石墙如同豆腐般瞬间碎裂了大片

“李娃!”刘雨在抛出药粉包的瞬间,借着那一点反作用力,已经不要命地拖着李娃扑向了对面墙角勉强可称为掩体的矮小凹陷。

他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将李娃压在下面,抱头蜷缩。

沉重的冲击感和石块砸在身上的钝痛传来,几乎让他再次窒息。

烟尘弥漫,几乎无法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刘雨感觉到声音已经消失了,他这才抬起头,呛咳着挥开呛人的烟尘。

眼前一片狼藉。原本的小巷部分已经消失,变成断壁残垣。到处都是被碎石砸死的尸体和伤者痛苦的呻吟。

“噗…咳咳咳……”怀里的李娃也猛烈地咳嗽起来,小脸被灰尘抹得乌黑,眼睛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

他下意识地抱紧怀里的药箱。

“哥……药……那药……”李娃的声音带着哭腔指着刘雨刚才甩药粉的手。

刘雨也看向自己的手。方才紧攥油纸包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指甲缝里是泥土和暗色的粉末残余。

是硫磺粉。

突然,背上的剧痛猛烈发作,冷汗瞬间浸湿全身。但他来不及处理,他必须带着李娃离开这里。

“走!”刘雨的声音嘶哑得,但里面却带着一种决绝。他强忍着背上每一丝肌肉都如同被撕裂的痛苦,挣扎着从瓦砾中拖出自己和李娃。

他的眼神死死锁定了前方烟尘弥漫、人影奔逃的街道深处。

必须活下去!为了他自己,为了怀里的李娃!

他拉着李娃,再次冲进了那片街巷。每一步都牵扯着剧痛,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

“哥……”李娃的声音在他手臂下气若游丝,如同羽毛搔刮,几乎被周围的爆炸声和房屋垮塌的轰隆淹没。孩子瘦小的身体颤抖得厉害。

“抱……紧药……”孩子又挤出几个气音,瘦骨嶙峋的手指死死抠着怀里那个不起眼的四方小药箱。

刘雨的心脏在狂跳的间隙狠狠一抽。他知道,这孩子体温太高了,怕是发了烧,在这亡命奔逃里受了风邪,又受了太多惊吓。他死死箍紧李娃的手臂又加了几分力,几乎要将那小小的骨架揉碎在自己怀里,喉咙里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对抗那几乎要将人撕裂的剧痛,以及维持脚下那摇摇欲坠的逃命步伐。

人群像被无形鞭子抽打的牛羊,朝着南门疯狂涌动。哭嚎、嘶吼、绝望的诅咒交织成令人发疯的噪音。有人被推倒,瞬间被无数双脚淹没,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有人抱着摔断腿的亲人,眼睁睁看着后面的人流涌来,最终被洪流卷走;还有的老人,干脆坐在路中央,浑浊的眼睛望着天上盘旋的黑烟,嘴里喃喃念叨着谁也听不清的遗言。

近了!南门那高耸的城墙轮廓终于清晰地撞入视野!巨大的、厚重的包铁城门居然还敞开着一条不宽的缝隙!城门口吊桥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正在被几个力士咬着牙、拼尽全力、一寸寸地往上绞起!门外护城河的水在晨曦中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

生的希望!那窄窄的缝隙,就是唯一的生路!

“快!城门要关了!”不知谁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出来,如同投入火药桶的火星,拥挤在南门口的人群瞬间像沸油泼水般炸开了锅!原本就疯狂的人流彻底失控,所有人都使出吃奶的力气、用尽一切办法,不顾一切地朝着那道越来越窄的生命缝隙挤压过去!

骨瘦如柴的身体在这样纯粹的、为了生存而爆发出的力量面前,成了致命的阻碍。刘雨只觉得四面八方涌来排山倒海的巨力,狠狠撞向他本就伤痕累累的躯体!剧痛让他眼前一黑,脚下猛地一个趔趄,带着怀里的李娃就朝侧面栽去!

“药!”李娃瞬间爆发的尖叫撕裂了刘雨的耳膜!

就在他身体倾斜、怀里手臂因本能维持平衡而略松的瞬间,一直死死抱在李娃怀里那个不起眼的青布小药箱被一股侧面的巨力狠狠撞得脱了手!像一个被丢弃的垃圾,滚落在他脚边尘土飞扬的地上。

这一下,如同在刘雨本就濒临崩溃的神经上又狠狠踩了一脚!药箱!那是文士留下的东西!里面很可能还有驱蛇保命的药粉!是命根子!

一股狂暴的怒火混合着极度的恐惧,“轰”地一下直冲刘雨天灵盖,压倒了所有的疼痛和虚弱。“我的!!”他双目赤红,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竟在身体半倾、失去平衡的状态下,硬生生用肩膀狠狠撞开侧面一个同样在倾斜的粗壮汉子,不顾一切地、近乎垂直地扑向地面那方小小的药箱!

砰!

他沉重的身体砸在地上,尘土呛入口鼻。剧痛如同巨大的铁锤砸遍全身,每一根骨头都在尖叫。但他那只手,那只鲜血淋漓、指甲里嵌满泥土和药粉的手,却如同铁钳,在无数双奔逃的脚即将踩踏而下的前一瞬,死死地、精准地抓住了那药箱的一角!粗砺的布面如同沙砾摩擦着掌心。

与此同时,他另一条手臂也死死护住了同样扑倒在他身侧、差点被混乱人流踩中的李娃。孩子摔得不轻,小脸上满是尘土和擦伤,但他那双大眼睛,此刻没有丝毫茫然,只有一种惊魂初定后的死寂,紧紧盯着刘雨手里刚刚抢回来的药箱。

“走!”刘雨一口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血腥味瞬间在口中弥漫,仿佛那点疼痛能转化成力量。他像垂死的野兽回光返照般,不知从哪里榨取的最后一丝力气猛地爆发,半拖半抱着李娃,无视所有撞过来的障碍,不顾一切地朝着那道不足两尺的城门缝隙发起了最后的冲刺!

前方是地狱,背后更是地狱。这条窄缝,是唯一不属于地狱的间隙。

汗,血,泥土,还有指尖那始终不曾散尽、辛辣刺鼻的药粉味道……一切感官都在冲击着极限。吊桥的绞盘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摩擦声,缝隙越来越小!

几丈!几步!近在眼前!

城门口的混乱到达了顶点。负责关闭城门的士兵早已被杀红了眼,恐惧和命令撕扯着他们。几个甲胄染血的士兵在城门口奋力挥舞着刀鞘鞭打着涌来的流民,嘶喊着:“退后!关城门了!退!”

其中一个领头模样的壮硕官佐,满脸横肉溅着不知是谁的血沫,眼神里除了暴戾,更有一丝被巨大恐惧压垮的疯狂。他手里握着没出鞘的刀,刀鞘毫不留情地狠狠抽在一个试图挤过缝隙的老翁肩上,老人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刘雨拖着李娃,就在此刻,踉跄着冲到了缝隙边缘,眼看就要撞上那挥舞的刀鞘!

他猛地抬眼,赤红的视线恰好与那个挥舞刀鞘的官佐对上。

“滚开!挤你娘!”那官佐劈头盖脸地厉喝,眼中只有暴虐的杀意和对生路的独占欲。

就在那致命的刀鞘带着风声,又要狠狠抽下的瞬间——

刘雨怀中护着的李娃,不知是惊吓还是动作,身体猛地向前一挣。他瘦弱的肩膀在混乱中撞到了刘雨受伤的后背。

“呃……”剧痛让刘雨眼前几乎再次发黑,身形一顿。

而他那只始终紧攥着药箱的手,因这剧痛带来的失控,竟将那药箱在胸前略微撞开了一条缝!

一缕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气息,在血腥焦臭弥漫的城门口,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冰水,瞬间钻入周围几人的鼻腔——一丝清幽、鲜甜又带着奇异的活力和穿透力的果香!如同最纯净的雨露浸润过山林幽谷,带着涤荡污浊的生命力!尽管微弱到了极致,但在这一刻,在周围全是血腥、焦糊、汗臭、尿骚的地狱气息中,这缕气息却显得那样格格不入,又那样……难以忽视!

就是这缕气息,像一道无形的闪电,猛地劈中了那个满脸横肉的官佐!

他那因暴戾和恐惧而扭曲、几乎失去神智的脸上,骤然间掠过一丝极其突兀的惊疑和……极度的难以置信!仿佛看到什么绝不可能在此出现的东西!他那挥舞到一半的刀鞘硬生生地僵在了半空!

甚至,他那只染血的、正要推开刘雨的手,也诡异地僵在了刘雨身前寸许!

时间,仿佛在这极度混乱的城门口停顿了一刹那。

仅仅一刹那!

那官佐血丝密布的眼睛,如同鹰隼般锐利而惊疑不定地,死死钉在了刘雨怀中那个布面药箱上!那眼神充满了震惊、审视,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和狂怒?!

刘雨被这诡异的变化惊得心脏几乎停跳!但他抓住了这瞬息即逝、如同神迹般的机会!在剧痛和爆发的求生本能的驱使下,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这气息或者这官佐诡异眼神意味着什么!

“李娃!走!”

他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在刀鞘落下之前,在官佐的手掌推来之前,拖拽着李娃,如同疯狗扑食般朝着那道只剩下一尺多宽的缝隙——

狠狠撞了进去!

轰!

就在他撞入缝隙的下一瞬,背后传来吊桥绞盘锁死、城门沉重合拢的、震耳欲聋的恐怖巨响!厚重的包铁城门狠狠拍在一起,将城内炼狱般的惨叫、嘶鸣、以及那令人灵魂战栗的巨大蛇类蠕动的声音彻底隔绝!连同刚刚那缕惊鸿一现的奇异果香,也被冰冷的铁门吞噬殆尽。

城门外,是凌乱的脚步、劫后余生的啜泣、护城河泛起暗红色水波上漂浮的残骸……以及初升的、却仿佛也沾着血色尘埃的冰冷阳光。

刘雨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抱着李娃和药箱,如同两袋破麻袋般重重地摔倒在城门外粗糙冰冷的泥土地上。剧痛、疲惫、脱力,所有感官瞬间剥离,世界只剩下轰鸣的耳鸣和刺眼的天光。

“药……”昏迷前的最后一刻,仿佛有谁在耳边呢喃。是李娃?还是幻觉?刘雨已经无从分辨。药箱被他沉重的身体压在身下,贴着胸口的衣衫——那里,似乎比指间残留的药粉,还要多了一缕未曾消散的清甜气息。冷。骨头缝里都像扎满了冰针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