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无泪
——宁夏“甘草事件”始末
赵彬
草原上有一种动物叫中华鼢鼠，靠食草根为生，日啖草根40～50棵，中华鼢鼠对草场的破坏面积达21%～40%，是草原的天敌。
今年，世界环境日的第二天，宁夏一位政协委员来到盐池县，当看到昔日的青青草地因挖甘草而成为寸草不生的黄沙窝时，不禁感慨——“人类对草原的破坏远远胜于中华鼢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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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上有条著名的甘草带，由亚洲一直延伸到北美洲的加拿大和美国，中国的宁夏就在这条甘草带上。
宁夏甘草，资源丰富，品质上好，故被称之为“黄宝”。在宁夏，甘草的主要产区是东南部的盐池、同心、灵武县的半干旱草原。
许多年来，每到开春化冻季节，当地老乡便抄起铲铲，走进吐青返绿的草原去挖甘草，一斤甘草值两三毛钱，老百姓靠“黄宝”换回个油盐酱醋钱。
甘草年年挖，年年大家都遵守着一个共同的规矩：4月份，天下过头场雨后，就扛起铲铲，走出草原回家种地了。
近年，这个沿用了多时的老规矩被破坏了。市场大潮载起了甘草这个商品之舟，甘草的身价一下涨到每公斤1.5元。一个劳动力挖一天甘草能挣20多元钱。这个数目对于长时期处于贫困状态的西北人来说，具有日进斗金的意义。
钱就埋在脚底下，有什么理由不挖呢？去年3月起，宁夏同心县的韦州、下马关、新庄集这些甘草产区，每天都有近万人漫山遍野地挖着刨着，过去挖甘草有个标准，不够大拇指粗的不挖，现在为了赚钱，采挖变成了掠夺，人们连麻绳细的甘草也不放过。
4月过去了，5月过去了，到了6月挖甘草的人仍不住手，同心县的十几万亩草场就这样被推了光头。
有人发了财，就有更多的人想发财。远在数百里外的海原人、西吉人、固原人也闻讯开着手扶拖拉机赶到同心、盐池、灵武，加入到挖甘草的行列中。灾难降临到北部这片草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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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开春，同心的农民在本县挖不到更多的甘草，便蜂拥般地来到盐池县甘草产区萌城、惠安堡、马儿庄，在这里进行毁灭性采挖。
很快，萌城的草原被翻了个遍。之后，惠安堡的草场也遭此祸，进入5月，挖甘草的人拥进了马儿庄草场。几天前，离乡政府不足30里的那片千亩草场还一片葱绿，数日后就面目全非，只有满滩的土坑和黄沙。马儿庄的草场眼看就要被挖光了。邻乡冯记沟的万亩草场在劫难逃。
6月3日，马儿庄平台村的20多位农民赶到百公里外的县政府，请求政府出面保护草原。盐池县政府一面组织人力去现场制止挖甘草，一面连夜向自治区政府起草紧急报告。
该报告说：“去年以来，同心、海原等地农民成群结队涌入盐池境内强行采挖、贩运甘草。这些人所到之处，不仅严重地破坏了草原、农田，而且强行封锁当地农民的水井、水窖，毁林烧草，甚至聚众闹事，殴打当地群众，拦路抢劫。事态发展至此，甘草已变宝为祸。”盐池县政府特请自治区政府赶紧采取措施，防止事态扩大。
从6月4日开始，到盐池马儿庄、隰宁堡一带挖甘草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疯狂，四五千人开着上百辆手扶拖拉机冲进草原。他们破坏了草原，又开始向围栏草原、青苗进发。
6月6日这天晚上，中央电视台正转播纪念世界环境日的节目，电视中，孩子们深情地唱着：“留下太阳给森林，留下小河给大地，留下草原给牛羊，留下绿洲给后代。”
马儿庄的老百姓却面临着一个残酷的现实：全乡53万亩草场有40万亩被毁。其中被翻了个遍、寸草不留的达15万亩。这几十万亩草场是全乡人的立身之本啊！他们花了十年工夫，通过飞播、封育，好不容易才建成的草场，就这样完啦。
草原破坏了，他们将何以生存？对马儿庄的乡亲们来说，6月6日是个重大的日子，他们在度过了一个愤怒的白天之后，晚上又听到草原上挖甘草人们的喧闹。
忍无可忍中，他们行动了。这天夜里，马儿庄所有的村民都没有睡觉，他们选出了85名村代表，坐上卡车，连夜赶往首府银川。
6月7日，太阳升起的时候，这个农民请愿上访团来到了自治区政府大门口，他们请求区政府派人把挖甘草的人挡走；请求赔偿草原损失；请求保护群众生活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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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池县草原站站长李德告诉记者，在盐池产干草的草场有180万亩，因挖甘草而毁掉的有150万亩，其中完全沙化、寸草不生的草场面积最少也在20万亩以上。
李德说：“完全沙化的草场，人工种植最快也得在8年后见效，靠自然恢复10年都不行。”
10年，这正是国家花大力气种草种树，搞“三西”建设的时间；10年的“三西”建设，光投入的资金就有三四个亿。10年的心血毁于一旦，李德哀叹：“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观，今后在盐池不会有了。”
马儿庄党支部书记陈璞说：“我们庄在‘三西’建设期间，飞播草场2万亩，从6月7日起，挖甘草的人闯进了这块草场，以每天翻地二百亩的速度在毁灭它。”
6月15日，记者来到马儿庄一块被毁坏的草场上，极目望去，千米之内没有寸绿，排在眼前的是一个挨一个的土坑和沙丘。
一群羊穿行在沙丘中。6月本是绿肥红瘦，牛羊扒膘的好季节，可眼前这群羊却个个瘦得背如老刀。牧羊人告诉我，这块草场有3000亩，是一个月前被毁掉的。
在这块草原上，我走了近10分钟，只捡到几蓬干枯了的马莲草和毛头刺。
“甘草事件”给盐池草原造成的损失有多大？李德算了笔账，按10亩草地养1只羊计，盐池一县今年减少2万只羊。
如果草原的损失用2万只羊就能抵得了，我们尚能有一丝安慰。看着久旱无雨的大地，看着黄沙在夏季也照样漫过公路，看着那些背着干粮、舞着铁锹，在烈日下不屈不挠挖地三尺，只为取一根麻绳细的干草的农民时，我的心如同枯井。
在采访“甘草事件”的这段日子里，有个问号紧紧缠绕着我：“破坏草原的代价是什么？”尽管我了解盐池、同心今年的旱情，也知道了今年头5个月，盐池光沙暴天气就出现了19次，但依然无法把握自然环境恶化的脉搏……
此次对草原的大规模破坏，绝非损失2万只羊所能补偿的，也绝不会因为部分农民挖甘草发了财，我们与大自然的这笔买卖就合算了。等着吧，有后悔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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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知情者两次对记者说，去年6月1日，自治区在固原地区召开的抗旱会议上，同心县有关领导竟然把挖甘草当做本县群众生产自救的经验在大会上介绍。
记者在盐池听到这样一件事：今年5月，自治区党代会召开期间，灵武县代表就同心县群众到灵武挖甘草一事与同心县一位领导争执起来。这位领导说，同心人到你们那里去挖甘草，我们不好处理，你们看着办。再说现在群众穷得很，挖甘草增加点收入也不容易呢。
政府如此纵容，老百姓还顾忌个啥？马儿庄乡长告诉记者，同心来挖甘草的人公开说，现在全国开放了，草原也开放了，你们的资源，你们不开发，我们替你们开发。
“甘草事件”在去年就初露端倪，政府没能拿出任何有效的办法。直到今年6月7日，马儿庄农民进城上访前，宁夏的甘草采挖和运销还处于混乱的无政府状态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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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宁夏，甘草年年挡，年年挡不住。面对市场的冲击，阻挡人们挖甘草只能是被动无奈的举措。
市场经济对贫困地区的冲击，不止是观念的冲击和竞争力的冲击，当资源成为商品时，我们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怎样在利用资源发展经济与保护资源、保护环境之间找一条可行的路。
6月14日，宁夏回族自治区政府关于《制止乱采滥挖甘草保护草原的紧急通告》见报。通告规定：“挖甘草的群众在本月15日撤离现场，返回家园。年内禁止单位和个人采挖甘草。”
6月15日，记者再次来到盐池，一度被挖甘草的外县农民占领了的惠安堡从15日一早便恢复了以往的冷清，街道上再也看不见整装待发的人和拉运甘草的大车、小车。被折腾了两个多月的马儿庄在15日也平静多了，乡长说，13日晚上还有上千人挖甘草，到了14日，一下全不见了。
不管怎么样，今年的“甘草事件”最终以政府的出面画上了句号。
明年的情况会咋样，谁也说不上。
“甘草事件”在留给我们很多话题的同时，也抹去了祖国北部毛乌素沙漠边缘上的片片绿地。
今天，电视中的孩子们在唱：“把草原留给牛羊。”
明天，孩子们也许会这样唱：“爸爸告诉我，草原在哪里？”
面对后代，我们如何回答？
（刊发于1993年6月25日《青年生活导报》，获第四届中国新闻奖通讯三等奖，编辑魏萍）
草原无泪人有泪
魏萍
赵彬这篇获得中国新闻奖通讯三等奖的《草原无泪》，1993年刊发于《青年生活导报》。
作为此稿的编辑，我至今非常惋惜盐池县百万亩草原被毁的残酷场面，也忘不了市场经济大潮对同心、海原等地贫穷百姓的冲击。饱受干旱自然灾害之苦的乡亲们，以掠夺的方式从草原攫取甘草，令人愤恨之余，不能不陷入深思。
赵彬不仅描写了四五千人疯狂盗挖甘草的场景，还告诉读者这些草原是用三四亿元“三西”项目资金历时10年建设而成，要想恢复，代价何其大。
自治区政府发布禁止采挖甘草公告的第二天，赵彬再次来到现场，发现那些盗挖甘草的群众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他们其实不是强盗，只是为生计所迫。赵彬写出了她的忧虑：当资源成为商品时，我们怎样才能在利用资源发展经济与保护资源、保护环境之间找到一条可行的路？
甘草是宁夏“五宝”中的黄宝，滩羊则是“五宝”中的白宝。正是生长着甘草的盐池草原，养育出了盐池滩羊这个闻名于世的裘用和肉用品种。另一方面，盐池草原是一个非常脆弱的生态体系，经受不起疯狂盗挖甘草之灾。
赵彬选取当年6月6日“世界环境日”中央电视台的一个镜头：
孩子们深情地唱着：“留下太阳给森林，留下小河给大地，留下草原给牛羊，留下绿洲给后代。”就在中央电视台播放这个节目的晚上，马儿庄的老百姓却面临着一个残酷的现实：全乡53万亩草场有40万亩被毁，其中被翻了个遍、寸草不留的达15万亩。这几十万亩草场是全乡人的立身之本啊！他们花了10年功夫，通过飞播、封育，好不容易才建成的草场，就这样被毁了。
草原被破坏了，何以生存？马儿庄的乡亲们忍无可忍，选出85名村代表，坐上卡车，连夜赶往首府银川。6月7日，这个农民请愿上访团来到自治区政府大门口，请求政府派人把挖甘草的人挡走，请求赔偿草原损失，请求保护群众生活安定。
自治区政府从善如流，很快发布《制止乱采滥挖甘草保护草原的紧急通告》，一举扭转了被动局面。
《草原无泪》刊发10年之后，宁夏成为全国第一个全境封育禁牧的省区，这是多么的不易呀。最难转变的是观念，宁夏转了；最难下的是决心，宁夏下了。
26年前，盐池县是草原无泪人流泪。如今，经过多年封育禁牧的盐池县，是草原无笑人欢笑。2018年，盐池县在宁夏率先摘掉了全国贫困县的帽子。“甘草事件”的悲剧早已不再重演。
另一方面，在党中央、国务院的关心支持下，宁夏扶贫攻坚步步深入，同心、海原等贫困地区的穷困群众生活也大为改善，他们一定会同全国人民一道实现全面小康。
《草原无泪》的价值在于：呼吁政府与社会对同心、海原这些生活在不适宜人类生存之地的穷苦乡亲给予更多的关注，而不是止步于愤怒与谴责；希望越来越多的人思考“人与环境和谐发展”这个命题。
本文既有强烈的对比、反衬，也有令人震撼的场景描写，更有发人深省的批评、反思，是一篇上乘的舆论监督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