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所的煤炉在凌晨四点熄灭,宋福来蹲在高广林的尸体旁,看他后颈的钩子形淤青慢慢渗出血珠,每一滴都滚向老槐树的方向。他忽然想起周瞎子残页上的“马魂认主”,原来不是诅咒,是一场跨越二十年的招魂——王秀兰用接生婆的身份收集了屯里三代人的生辰八字,用宋四儿的血激活了老槐树底的骨殖,让马魂顺着宋家血脉,一点点啃食活人的魂灵。
“福来大哥,”小吴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周先生说,1978年腊月廿三,你爹砸完第七下后,王富贵的马突然冲进院子,对着笼头连叫三声。”年轻人走进来,棉袄口袋里掉出个铜铃铛,正是周瞎子自行车上的罐头盖铃铛,“后来那匹马被宋老三杀了,马头埋在老槐树底,马尾扔进了龙王庙的井里。”
宋福来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终于明白为何宋四儿总爱摸龙王庙的井沿,为何老槐树的年轮里嵌着马鬃,为何王秀兰的暖手炉永远带着马汗味。十九年前的雪夜,爹不仅杀了人,还杀了马,用马魂镇住人魂,却让两者在冻土下纠缠了二十年,直到宋四儿的血滴在旧笼头钩子上,才解开了这场人鬼同囚的局。
“去老槐树。”宋福来抓起小吴的手腕,触感像摸到了风干的马皮。屯道上的积雪被狂风卷起,打在脸上像刀割,路过供销社时,他看见橱窗里的港星海报被撕成碎片,碎纸片在半空拼成马笼头的形状,跟宋四儿手背上的伤疤一模一样。
老槐树在风雪中发出哀鸣,树干上的血痕已凝结成冰,在月光下像条冻僵的红绳。宋福来举起铁锹时,发现树底的积雪下露出半截青砖,砖面上刻着模糊的“七”字——正是当年爹埋马笼头的记号。铁锹刃刚触到冻土,宋四儿的惊叫就从家里传来,混着王桂芳的哭喊:“他啃自己的手!”
冲进屋时,宋福来看见儿子坐在炕沿,手背上的铁笼头正在渗血,倒刺深深扎进皮肉,却不见孩子喊疼。“爹,”宋四儿抬头,眼睛里映着两团跳动的火光,“马要吃草了。”他张开嘴,露出沾满血的牙,齿缝里卡着槐树皮,“张婶说,吃了老槐树的皮,就能看见 1978年的雪。”
王桂芳蜷缩在墙角,手里攥着从宋四儿枕头下翻出的红绸包,里面装着三缕头发、半枚铜扣,还有张写着“宋四儿 1985年冬月”的纸条——那是王秀兰的字迹,跟婚书上的笔锋分毫不差。“他爹,”她的声音像漏风的风箱,“四儿出生时,张婶没让我看胎盘,她说……她说胎盘被马吃了。”
宋福来的铁锹“当啷”落地,忽然想起王秀兰接生时总带着的那盏马灯,灯油里混着骨灰——原来她早把王富贵的骨灰渗进了每个新生儿的襁褓,用二十年时间,让马魂在榆树屯的血脉里潜伏,直到宋四儿触发了第七步的禁忌。
“福来,”小吴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举着周瞎子的算卦本,“最后一页写着:‘马魂归位需三牲——头牲宋家血,二牲刘家骨,三牲周家眼。’”他翻到夹着胎发的那页,纸角画着个戴笼头的孩童,手背上的伤疤正好指向老槐树,“高广林是刘家骨,周先生是周家眼,下一个……”
话没说完,宋四儿突然从炕上跳下来,铁笼头的倒刺勾住了房梁上的玉米串,整串玉米“哗啦”落地。孩子盯着小吴,嘴角扯出个诡异的笑:“小吴哥,你师父的假眼在龙王庙的井里,你要去拿吗?”他的声音忽高忽低,前半句是童声,后半句却带着周瞎子的沙哑,“井底的马尾还活着呢,每天夜里都在喊‘秀兰救我’。”
暴风雪在子夜达到顶峰,老槐树的枝干“咔嚓”折断,砸在新埋的笼头位置,露出下面的青砖砌的井。宋福来借着马灯的光望去,井壁上刻满了歪扭的字,都是“王富贵”的名字,最新的那道刻痕上还渗着血,显然是刚刻的。井底漂着半截马尾,马毛上系着红绳,绳头拴着个铜铃铛,正是周瞎子自行车上的那个。
“爹,井里有马。”宋四儿不知何时趴在井沿,手背上的铁笼头突然发出“咔嗒”声,倒刺准确无误地勾住了井底的红绳。他回头望向宋福来,眼睛里竟映着两匹奔跑的马,“张婶说,马魂归位后,会带三个人去见阎王,第一个是分粮的,第二个是放枪的,第三个……”
话音未落,小吴突然惨叫着捂住眼睛,指缝里渗出鲜血:“我的眼!我的眼!”宋福来惊觉他的瞳孔正在迅速浑浊,像极了周瞎子的假眼。而宋四儿趁机拽起红绳,井底传来巨大的拉扯声,仿佛有活物在挣脱水的束缚。
“四儿!”王桂芳扑过来想拉住儿子,却看见宋四儿的身体正在慢慢变高,棉袄袖口露出的手腕上,不知何时爬满了马鬃般的绒毛。孩子转头望向母亲,嘴角勾起的笑里带着十九年前的雪气:“婶子,我不是四儿,我是富贵,是你家老福来他爹砸死的那个外乡人啊。”
暴风雪在这一刻突然静止,老槐树的血痕在月光下发出荧光,照亮了井里慢慢升起的白骨——那具白骨的手腕处戴着铁笼头,头骨上嵌着半截钩子,而它的胸口,正别着王秀兰的暖手炉,炉盖内侧的“秀兰”二字,在白骨的肋骨间忽明忽暗。
宋福来终于明白,王秀兰的复仇不是杀死凶手,而是让凶手的后代成为活死人,让马魂借宋家的身子重生,让当年分粮的三家人,世世代代偿还这份血债。他望着宋四儿逐渐变声的模样,望着小吴逐渐失明的双眼,望着井底升起的白骨,忽然听见冻土下传来清晰的马嘶声,那声音穿过二十年的积雪,穿过三代人的血脉,在榆树屯的上空久久回荡。
“下一个是你,福来。”宋四儿(或者说王富贵)转头望向他,手背上的铁笼头已经完全嵌入皮肉,倒刺扎根在骨头上,“当年你爹砸了七下,现在轮到你还七步的债了。”他抬起手,铁笼头的钩子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第一步,挖开老槐树底的井;第二步,取出马头骨上的笼头;第三步……”
话没说完,老槐树突然发出一声巨响,主干从中间裂开,露出里面中空的树干——那里端端正正摆着个马头骨,骨头上戴着生锈的马笼头,笼头钩子上挂着三枚乾隆通宝,正是宋四儿出生时埋下的那串。而马头骨的眼窝里,正嵌着周瞎子的假眼,眼瞳里映着宋家三口人的倒影,每个人的手背上,都慢慢浮现出笼头的形状。
暴风雪在此时重新呼啸,宋福来看见王秀兰的蓝布棉袄挂在裂开的树杈上,衣兜里掉出本崭新的账册,封面上写着“1998年春分,马魂归位,三代同囚”。他颤抖着翻开,第一页画着三个戴笼头的人,分别是宋四儿、小吴、还有高广林的儿子,而他们的脚下,是正在融化的冻土,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白骨,每具白骨的手腕处,都戴着同样的铁笼头。
“爹,”宋四儿的声音再次变回童声,却带着说不出的阴森,“张婶说,等七步走完,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在冻土下面,在老槐树里面,在马笼头的钩子上……”他伸手摸向宋福来的手腕,那里不知何时也出现了淡淡的红印,形状正是笼头的钩子。
雪粒子打在窗玻璃上,宋福来望着儿子逐渐陌生的脸,望着小吴在地上翻滚的身影,望着井底升起的白骨,忽然听见地底下传来密集的敲击声,像极了十九年前爹砸开冻土的铁锹声。他知道,王秀兰的局不是复仇,是往生——让三个家庭的魂灵永远困在笼头的轮回里,让当年的雪永远下在榆树屯的上空,让每个新生儿的手背上,都带着钩子形的伤疤,世世代代,不得超生。
而此刻,宋四儿手背上的铁笼头突然发出“咔嗒”声,钩子准确无误地勾住了宋福来的袖口,就像十九年前勾住王富贵的头骨,就像此刻勾住了宋家三代人的魂灵。在暴风雪的呼啸中,老槐树终于不堪重负,“轰”的一声倒在雪地上,树干裂开的瞬间,无数马鬃和人发混着积雪飞出,在夜空中组成巨大的笼头形状,缓缓朝着宋家老宅压下来,压向那个藏着无数秘密的第七步,压向冻土下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