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木林是半阁城一个大活宝。他至今没有入社,也从未和大伙一起收种过庄稼。这倒不是他人懒,委实是这货一点儿都不会作务农活,每天只会赶着自己家里的几只羊满沟转悠。据了解其底细的人说,这个说话口音古怪的外地客老家在新疆。此前谁也没听说过那个地方,更懒得记那绕口的县份。总之,那地方十分遥远。
说也奇怪,别看这家伙平日说话结巴,人也显得窝窝囊囊,却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据把这货攀扯来的高支书给村民讲,老詹年轻时不但上过大学,在朝鲜战场上还做过总部首长的贴身翻译。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厮原本分配在山东一个叫青岛的地方做着大学教师,大前年趁着暑假有点闲空,他跑到半阁城专意来探望了老战友高运喜一回,居然萌生了不再回城的念头。不久,便背着铺盖死乞白赖地迁来半阁城,做了一个闲汉。他的这个举动,也让这些山民们见识到了,眼前这个世界还真有这样的浑球儿!
村上来了这么个外路人,开初那阵大伙儿还把他当稀罕待见,久而久之也渐渐失去了新鲜。可是,由于他的到来,却给村庄上原本秩序井然的辈分排序带来了一点称呼上的混乱。此前,无论村民们相互之间的年龄有多么大的悬殊,人人在村庄上都拥有自己应有的辈分。即就是谢、高两大姓氏之间,按照各自的名字也可区别出辈分大小。对于老詹这个外地人,老少爷们见了他只好按照相互间的年龄,一律用“老詹”、“老詹哥”、“老詹叔”之类比较生分的称谓来招呼他。不久,大家对其称呼又有了点改变,其间夹杂着“老驴”、“驴哥”、“驴叔”诸如此类多少有点大不敬的意味。之所以出现这一变故,皆因他本人一次毫无察觉的戏口所致。
一方土地养一方人。新疆那地方出来的人,身材长相很有特点,老詹这货的身躯确实有点过于人高马大。不说别的,他那双大脚足足有一尺三。一些好心的大婶大娘看见小伙子进村来无依无靠怪可怜的,便想给他做双布鞋。可是,居然在全村男子中都找不出他那么大的鞋样。一年四季里,这家伙只好拖着他那一双硕重的步兵陆战靴“哐当哐当”地像打夯。加之,这厮满胸脯、满脸都长满了麻棕般发达的旋毛,从面相上谁也看不出他究竟有多大年龄。有好事者曾礼貌地问起过他的生辰八字,他看别人“子鼠丑牛”地用指头在那儿掐算,自己也煞有介事地掰着指头算了半天,最终十分肯定地对人说他属“毛驴子”。一巷男女都笑得捂了肚子,他却毫不理会地跟着傻乐。不过,把这家伙和一匹大叫驴放在一起比较倒也十分般配。那一双说绿不蓝的驴眼睛、门板一样宽阔的大脊背、笔直笔直的腿脚,活脱脱就是一匹大叫驴喀。
当然,这个人的到来,也给半阁城带来了不少稀罕。比如,他手腕上时常戴有一块小手表。别看那玩意儿那么小点东西,做得却十分精巧。戴在手腕上任他甩来甩去,那三颗指针却依然不停地在走!更让人不解的是,他吃饭从来不用筷子,其上衣口袋时常别着一把粪叉般模样的不锈钢叉和一把用来刷牙的小毛刷子。此间,有人曾亲眼见过他用那小刷蘸着牙粉漱口的恶心场面。叙说者倒无大碍,却听得半巷人满嘴泛酸、几乎咽不下饭食。人的嘴嘛,又不是上顿吃过猪食,有什么东西值得他那样蘸着胰子粉反复洗刷的呢?
不过,因了他为人还算厚道,在老人和娃娃中倒是有着很好的人缘。只是这家伙却还有个十分讨厌的瞎毛病——特别喜爱和女人搭话。只要见个女人,他那双腿脚便不由自主地往前靠着,像患有花痴般笑眯眯地一直盯着人家上上下下看个没完。人家不高兴地背过身去,他还是紧盯着不放。而且,还专拣女人们身上那些凸凹有致的地方看!完了,无论对方美丑,他都会绕着大舌头送给人家一句卖乖的话“你真的很漂亮很漂亮的”。为此,有几个小伙子倒是曾经准备暗中收拾收拾这小子。后来,鉴于他这点犯贱的骚病仅仅留于口头,便也一直没有和他去认真计较。
话又说回来,久了,山民们也没把这厮当成个正常人看待。不说他那一口阴阳怪气的外地腔让人十分不习惯,说话时那副吃力的样子更是可笑,活像小时候发疹子留下后遗症的半痴,一句简单的话从他口里蹦出来,便颠三倒四地不成话语。即使这样,还把他吃力得时不时翻着白眼儿。每次开口说话,他尽管要努力地思考上半天,啰里啰唆说道了一阵子,但依然给对方说不清个事情。甚或,有时一句话他根本就没说完却戛然而止,紧接着,却傻乎乎地站在那儿等着对方回应,少不了招惹人家一回回耻笑。不过,对于大伙随时随地地当面戏谑,他绝对都是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情,从来都不曾翻脸。
见过世面的佑普爷给大家演绎了一番,很有把握地告诉大伙说,老詹这个毛病,十有八九是在战场上让大炮把脑子里的“簧”给震乱了。你想嘛,好端端一个人不聋不哑、不痴不瓜,却不会说一句囫囵话,脑子里肯定是受了症的。
不过,正是因为老詹的身份特殊,在村庄他还有个特权:允许在家里自行起伙。这倒不是他本人受到了什么歧视,主要原因是他迁来时未曾赶上土改分地,本人又不事农耕;同时,那阵子他也不愿意入社,便没资格进食堂领饭。况且,据说这厮还是“少数民族”。运喜在社员大会上给大伙反复解释说,在队伍上战事那么紧,连队每顿还得给少数民族战士单锅煮饭。社员们虽然不知道“少数民族”是什么异人,这话从支书嘴里能说出来,这肯定是上边的“政策”。不过,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高运喜这个丢了一只脚的荣誉军人每月在政府只不过领取区区数元荣誉金;可是,这个老詹不少胳膊腿儿,每月照样在县民政局领一份“四十二元二”的官俸。不但如此,大队每月还给补贴三十斤粮食。这足以说明,老詹给国家确实立过不小的功劳。
不久,在佑普爷的撮合下,村上给这个老詹凑合地成了个家。从此,他也可以算作是一个真正的半阁城人了。
此前,村上有个名字叫杨麦秀的小寡妇,那年刚满二十一岁。人长得高挑细疏,模样在全村的小媳妇中还真寻不出第二个来。
说到半阁城的女人,在周边多多少少还有那么点小名望。可别小瞧了村前这些看似廖无人烟的沟沟峁峁。旱季里遍地生烟,遇秋涝黄汤子弥漫。庄稼的长势,也是按照老天爷的旨意随心布施,应长秆的稀疏低矮,该结荚的反倒恣意扯蔓,闹得人常常哭笑不得。然而,无论在那个季节里,从那些遮不住尻子的庄稼棵子里兀自钻出来个提裤子的婆娘,无论你横竖挑剔,都绝对个顶个的风骚。不说那一副天生的好脸儿桃红菊白惹人爱怜,即是印染在山路上那些扭动的窈窕身影,便足以让那些匆匆赶路的过山客脚下陡然失去常性,以致想再次灵便地挪个脚步都变得艰难起来。
啧啧,在这里托生一世男人,最后绝对都是被活活幸福死了的。
只是,应了红颜薄命的古训,这女子却是个苦命人。十七岁那年,她嫁到半阁城,男人谢省安半年后便和高运喜他们一起上了朝鲜。过罢大年,政府给她家送“光荣烈属”牌匾那天,接生婆正好守在她家炕边等她临盆。当时,家里人根本不敢让她知道男人死了的事情。她那婆婆却忍不住整日以泪洗面,闹得全村人也无法遮掩。当麦秀最终得知这个噩耗后,却根本不相信自己的丈夫会死去;哭都哭过多少回了,可她还一直臆想着,她的男人绝对没有死,肯定是民政局把人名闹错了。在此后的一段日子里,这个可怜的女人经常一个人偷偷到村头望着大路发一阵呆,看见远远走来的路人,都巴望着那是她的心上人向村庄走来……直到路断人稀,她才会索然回家。
不久,老詹来到了半阁城。
老詹这个烧包货干农活虽然很不在行,敲寡妇门的手段却相当老到。开始,麦秀本人曾多次给大队干部反映,说老詹有事无事老往她家串门子,要求大队最好派人去管一管。后来,也不知老詹使出了啥手段,两人又很快黏得在巷院中起了风声。高运喜听说这件事情后,一个人急得在祠堂他那间办公室里又蹦又跳,却又不好出面干涉这号没底没面的事情。万没想到,有一天,这家伙居然来到大队要文书给他打个证明,要和杨麦秀去公社领结婚证去!
运喜那天心情可能也不怎么好,关起门指着他的大鼻子便喝骂起来:“你知道人家男人是咋死的?你也不撒泡尿把自己的模样上上下下照一照,哼!”
老詹一进门便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莫名其妙地愣在那儿老半天,看到对方火气似乎笑了,这才讷讷地问:“高,我的朋友,那点尿水能照出人的影子吗?难道,这一切和我詹木林有什么关系吗?”
运喜几乎暴跳如雷地说:“什么关系?人家是烈属!你又算是啥东西?别人不清底,我能不知道?你给人家麦秀背地里咋吹嘴的?你说说,你咋能算是复转的志愿军军官?就算是,你配么!过几年,你小子一拍屁股走爪哇国享你的清福去了,你让她一个女人又咋活人?不行,绝对不行!我正式告诉你,从今往后,你再敢往麦秀屋里胡钻,小心我喊几个人打折你的狗腿!”
老詹满以为,自己这个好朋友听到他在村庄上找到了意中人这件事情一定很高兴,万万没想到却平白无故招了一顿臭骂。他愣在那儿半天先摸不着头脑,站了一会儿,这才认真地给自己辩护说:“麦秀说过的,她要光明正大地做我的妻子。我也爱她,这为什么不可以?你嘛,有心香这个好女人,又有一群可爱的孩子,你很幸福的。我嘛,你的好朋友,爱情嘛,这事你有什么不高兴的嘛!”
运喜一听自己面前这货站在那儿嘴里又开始“嘛儿嘛儿”像牛在叫,尽管此时已火气中烧,心里依然十分明白。老詹是个外路客,这个“毛驴子”一时半刻是理解不了村庄那些俗套的。诸如烈属、寡妇、入赘等等这一切对于他来说“没什么”的问题,真正实施起来又是多么的难办。对于眼前这号人物,他只能运用特殊的办法去压服。想到这里,尽管他真想揍这个笨驴一顿,可还是尽量往明白地对他说:“我是这个村的支部书记,我说不行,你懂了吗?”
老詹虽然仍是一头雾水,却立即十分震怒地回敬他道:“高,你不就是个小小的书记官嘛!在你的农庄里,你的社员选举你做他们的干部,大家给了你权利;可是,你不能运用这个权利去剥夺一个村民的基本权利!我,詹木林,也有人民的权利;当然,更有结婚的权利!你这个书记官嘛,有什么了不起,能不遵守人民共和国的法律吗?我不明白极了!”
运喜那阵子也没有那份耐心听他阐述那些破道理,更不愿意给他去解释个中情由。当然,老詹也没啥过错。只是,运喜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麦秀稀里糊涂地嫁给这个老詹。有些话他实在是没办法给别人讲,更不能给麦秀本人谈,就是稍微透露一点也不行。因为他在组织委派的人面前保证过一定严守保密纪律,并尽力照顾好这个詹木林的一切,单单忘记了这个大活宝也是个男人。他需要每个男人都需要的娶妻生子、男欢女爱,更需要一个家。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他心里此刻还是多少有点庆幸。好在,眼前这货勾搭上的是一个小寡妇。虽然已闹出了些风言风语,可还没有到难以收拾的地步。要是换了那些金贵的黄花大闺女,这厮不知早被人家打断过几条腿了。
想到这里,他只好认真地问他:“你真的想留在半阁城?”
老詹一听支书的口气,便感觉自己申请的这个事情似乎有了点转机,立即凑前来十分肯定地说:“是的。这个地方很漂亮很漂亮,也很美丽,我决定终生留在这个地方……”
一看他那副死皮赖脸的样子,运喜没好气地回敬了他一句:“放你娘的狗屁!你说说,这个荒沟野洼有哪一点漂亮美丽?真没看出来,你小子整天一副瓷眉瓜脸的样子,咋也很快学得放屁不打草稿呢?我问你,你是咋个勾引上一个良家妇女的?”
老詹一听书记对他的罗曼史好像饶有兴致,立时眉飞色舞地说:“是这个样子的,刚来村庄第一天,我在路口看到她的第一眼时便爱上她了。她的面容很漂亮,胸部也很饱满,哦不不,还不止这些。她的屁股也是那么圆圆的,还有很细的腰,很有东方女性的美丽……她那天一直站在那里看着我,我心里相当激动,根本不相信这个小山村,居然有这么漂亮的女人。真的,她太漂亮了,她家姑娘也漂亮,还有她们家那只小猫咪也很漂亮。我不知怎么办,这就常去她家找小猫咪玩,后来,我就正式向她求婚……”
运喜根本无心听他学说那些废话,只知道这家伙可能真的鬼迷心窍了,便忧心忡忡地问:“她是个寡妇,这个你不会介意吧?”
老詹庄重地点了点头,还是有点不理解地回答说:“寡妇嘛,这个,哦,一点没有关系的。”
运喜这才不无担心地又问了一句:“不过,我得问问你,你能一辈子对她好么?”
老詹几乎没有思考,像对上帝起誓一般认真地站在那儿翻了一阵白眼,在脑子终于寻找到一堆更为贴切的词语:“是的,肯定。”
运喜此刻也已有些明白,他没有理由去说服一个男人不去爱一个女人。但是,他还是想到了一些关乎房产和院基的事情。而这些事情,又必然会牵扯到村院中那些复杂的规矩。于是,他建议老詹最好把这件事情先给佑普爷提说一下。毕竟,这些事牵扯的方方面面太多,谢氏祠堂内的事情,他这个支书有时也不便于出头。杨麦秀在谢氏门下只生育一女,招婿入庄肯定在五服族内会引起一些事端。
想到这里,他真地告诉他说:“你要娶老婆,我也没理由反对。不过,这件事也并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一个寡妇招汉,牵扯着村庄里的许多事情。首先,你得去找佑普爷商量一下,知道不?”
老詹不解地摇了摇头。他委实不知道,在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小山村办一件个人婚事咋就会遇到这么些麻烦?此时,他还真是有点想不通了,着急地问:“我娶妻子嘛,为什么要问他一个糟老头子?”
运喜一时给面前这个外路人解说不清,只给他比画着说了四个字:“部——落——酋——长!这该明白了吧?”
这回老詹立即就明白过来了。他觉得书记这一关可能算是过了,“酋长”那一关不知能不能这么简单?一听支书已经放了话,他也不想再啰唆。临出门,他仍然没有忘记小心地向他讨问另一个使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回头问了运喜一句:“高,你是我的好朋友,你能不能明白地告诉我,在村庄上,你的社员同志们为什么见了我都招呼一声‘驴湿的’?我一直不明白,这个称谓到底包含着什么样的意思。”
运喜“噗”的一声笑了,把刚喝进嘴的一口水差点喷了老詹一脸。
这也难怪,让谁回答这个问题,都觉得会有些语言表述上的难度。何况,在渭北土著语系里,“湿”是一个十分龌龊的字眼。对于它的字面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从来都没有被人们认真地当做一个表述问题去研究。说穿了,这个字眼涵盖了世间一切雌雄交媾的过程及其不堪入目的丑陋动作!尽管它实际地做起来,使得世间男女心照不宣地一同领略到了人生最为销魂的那种无以言表的美妙;而其发生的过程却常常让人们羞于去当众言说。然而,这种小小的劳作无需等待风调雨顺、也不管是何节令,随时随地便可得到等同于食物给他们带来的那种陶醉感,很容易让人心旌荡漾而又乐此不疲。但要让他们把此事用嘴说出来,却让居住在这方土地上的人们感到十分地难为情。追根溯源,这完全归罪于眼前这片“在河之洲”流传的那个荒诞故事。
距离半阁城二里半路的黄河边上,上游河段冲刷下来的流沙经年没月地流淌过后,堆积出一道几里路长的大沙洲。枯水季节,靠崖的河道经年被分割出一片清澈的湖泊,生长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芦苇。即使在大冬天,那一片瀵泉还时常“咕噜咕噜”地冒着热腾腾的气雾。几千年间,这片芦荡不知被天火荡涤过多少次,却永远也烧不尽发生在这片古老土地上的男欢女爱。
据考,一捆《诗经》所记录的那些酸溜溜的故经里,许多篇章都牵扯着这块沙洲的男女眉目传情的细节。那个时候,世道好像并不避讳这些男欢女爱的事情,一些传唱在民间的乡野俚曲,居然被宫廷史官分编成“三颂二雅十五国风”,并敲着石磬公开吟唱。后来,有好事者觉得有关此类祖宗轶事里的不雅记载,还是不宜大肆宣歌为好。尽管那些刻在甲骨上的诗篇,已经十分精心地把周文王和太姒两个有情人在芦苇荡里幽会的情节用一对儿发情的野鸡隐喻得不露声色,且此情此景业已过去了两三千年,然而,他们这些虔诚的后世子孙,却还是十分用心地把这个千古哑谜忠实地替他们的老祖宗遮掩着。在这片地界上,至今谈说起男女之情,语言就变得隐晦起来。即就是遗留在民间的那些疑窦丛生的故人趣事,如若碰到床帏情景,其叙述过程亦推崇善本,一些精细的情节一概都会被删去。别说让老詹这个外路人时时感到迷惑,就是颇有点资历的汉学家也不一定能够解释得清个中情由。说起“在洽之阳,在渭之涘;大邦有子,伣天之妹”那些远话,洽川这块土地确实出现过许许多多的天仙妹妹和骚棒男人,演绎出不少夫唱妇随的兴国大业和恩爱缠绵的祸国之殃。光阴飞逝,白驹过隙;那些不便过多解说的故事,便永远地被掩埋在了他们脚下这片黄土里,变成了满地绿莹莹的麦苗和千年柿树上一对对幸福的布谷鸟儿。
运喜这阵子还一直忍不住为老詹提出的这个“重大问题”偷偷笑着,老詹依然站在那儿傻乎乎地洗耳恭听着他的下文。看对方那副不闹明白便不走的样子,运喜便不假思索地替他解说道:“‘驴湿的’这个意思嘛,一般地来讲,就是吃苦耐劳的样子嘛。按照你们老祖宗的说法,人应当是猴子变来的;我们这儿说法有点不同,大伙儿都相信人是驴变的!其实,猴子也好,驴也好,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儿嘛。大伙儿那也是在夸你哩,说你这个人长得英武,干活像一头毛驴一样劲大,绝对没有其他恶意喀。”
听到这里,老詹这才吁了一口气,十分高兴地说:“耶,耶,他们肯定是嫉妒。是的,我比毛驴子还要硕壮,很能使女人开心的……”
老詹看见运喜站在那儿似乎对他的自夸言辞有点心不在焉,便故意加重语气地补充道:“高,我真是很棒很棒的,你不相信吗?麦秀也夸我做爱的时候跟毛驴子一样有劲儿。”说完这一切,他居然自鸣得意地吹了一声口哨。
运喜几乎是张大嘴巴听着他说完最后那一句毫无遮掩的丑话的,先是对这个家伙已经勾引着人家一个清白寡妇脱了裤子感到十分吃惊,继而异常愤怒地打断他那脏字连篇的鬼话,大声开骂——“滚!你个驴湿的就知道整天满嘴喷粪!”
老詹这时又有点不明白了。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刚才还笑眯眯地显得十分和蔼,怎么毫无根由地对他陡然又发起了这么大一通无名怒火?看对方似在满地寻找家伙要动手动脚的样子,他立即悻悻地从门里溜了。
不几天,佑普爷亲自为老詹和麦秀张罗了婚事。用族老们的话说,麦秀一心守志已十分难得,现在是新社会,也不能让她为谢家门里守着一个女娃终生不嫁。再说,招夫顶门的事情自古有之,也无阻拦之理。再说,从面相上看,老詹这人天庭饱满、地角方圆,无论怎么挑剔都还算是个吉相,特别是他鼻如鸟喙,颈若游蛇,相书上亦被列为大贵之相呢。话又说回来,在长稔塬上,即就是一个黄花闺女要招婿入赘,一般都不能挑剔,何况一个寡妇,而且还带着个女娃。只要老詹这头愿意低就,麦秀一个二婚女人应当无话可说。最后,佑普爷按照祠堂的老规矩找高子生拟写了一份文书,其合约如下——
古云,失群孤雁,其声也哀。盖天下之日星河岳,赋物像形,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兹有新迁新疆客户詹氏木林,现年二十有六。经村人谢佑普作伐,詹氏本人自愿入赘谢氏门下与谢省安之遗孀谢杨氏续配。经祠堂四族老合议,特与本人签写。
合约于下:
其一,无论饥荒年馑天灾人祸,詹氏木林都不能将谢杨氏带往外地。
其二,谢省安名下瓦房三间、大房间半(院基‘四至’分单另附)归谢杨氏立户继承,院门两家共有暂不分割。
其三,詹氏与谢杨氏婚后所生子女均为谢省安继嗣,祠堂皈认其谱序名字,外人日后不得以任何理由染指此事。
其四,詹氏不愿更名改姓,客死后不得葬入谢氏坟茔。
以上契书一式三份,具保人等一应都有。老詹当着几个谢氏族老的面,将那白纸黑字结结巴巴地念了一遍,然后飞快地摁了红指印,回头便用自行车驮上麦秀去了公社。两人在政府扯得结婚证书,一没披红挂彩,二未设席摆菜,麦秀只夹了一个薄皮儿包袱,遵照寡妇进门天黑迎娶的村俗,趁着天色渐暗,自村头飞跑着过了巷,撅着屁股从自家门槛下钻了进去,两人便草草入了洞房。为此,惹了一巷院笑话。
村上有个睁眼瞎子名叫谢贵同,平日里靠说书挣几个烟钱。他将这件事特意编撰了长篇叙事唱本《毛驴传》在井坊炕头给人解闷。其中第九回《詹木林洞房花烛效吕布,麦秀女席坐红毡话风月》更是山民们百听不厌的叫好书段。每逢天阴下雨或大雪封山,在农家的热炕头上,谢贵同膝上竹板一停,怀中的三弦子便如急风暴雨般拨动,嘴中唱词亦似行云流水娓娓吐出——
(生唱)
好英雄执画戟长枪一柄,
本属驴詹木林是某大名;
小裙钗列下阵何不击鼓,
莫不是被吓得想回荆州!
(旦词)
耳听得驴叫槽声声嘶吼,
叫贼子听姑娘细学根由;
适才间在食堂喝汤几口,
上马来想尿尿面目含羞!
(生接)
站阵前笑得人捧腹难受,
未交兵竟然间裤带稀松;
本将军有兵器又粗又重,
几回合定让尔叫饶不休!
(旦白)哎呀不好。
叫这驴湿的咋还占了个上风,
顺手讨了个口彩,强盗你听了!
(旦唱)
——哎嗨呀哈嗨呀哈
蠢材你没上过公社大灶,
吃三天准叫你驴劲全消;
端一碗糊汤饭能把容照,
榆树皮苦苣菜活像交草;
白日里走起路东歪西倒,
到夜晚蔫溜溜难度春宵。
慢说是老夫妻宝刀渐老,
少年郎不见得就敢风骚;
见贼子好逞强阵前鼓噪,
未听说嫩白菜不怕锅熬!
本姑娘也算是经过见教,
使手段定叫尔下马告饶!
(旦白)小的们,给这驴湿的上一钵榆叶散饭、舀一瓢糜面糊汤,
看他个跳槽的见上个母驴还敢胡骚情?
(众应)哇呀呀——得令,给驴将军上汤来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