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天恩浩荡,圣人取消宵禁。另着各府州举办灯会,众民同庆。临近子时,这会街市上却还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好不热闹。车马在主路上行进缓慢。用元宵的话说就是龟爬一样。不得已,乐媞一行只能绕进小巷。
拐进小巷子,只见这条巷子悠长,却只有一户人家,并不见府门,似乎是这家一侧西墙临着这条巷子。乐媞之所以感叹,并不仅是因为这宅子修缮齐整,雅静别致与外面的主街的喧闹对比鲜明。这宅子没有府门!西墙能独占一条长巷足可以说明它的大小。这样大的宅子,西侧巷子拐出去就是繁华的街市,主家怎地会不开个角门、侧门,平日里方便下人出行采买。
这条巷子乐媞没来过,估计是南庐哪家有头有脸的人家的产业。回头和新丰说一下,查查这是谁家的宅子……
一种交杂着潮气和隐隐的血腥味的奇怪气味从马车窗外渗了进来。乐媞一阵目眩,车中的景物似乎离她越来越远,元宵似乎在问着元子晏什么,他的嘴缓慢的一开一合,可乐媞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不,乐媞什么也听不见,一切声音和感知被隔绝在外。时间的流速变得粘滞,像集市上孩子们最喜欢的麦芽糖,被搅起又缓慢流下,黏黏腻腻的。乐媞身周的画面看起来也像被包裹在麦芽糖里,模糊不清。渐渐地,一点点的开始凝固。
乐媞想到很多年前,一次她跟着阿耶去波斯商人那收琥珀,她看见有的琥珀里有气泡,有的琥珀里有小虫子,很是好奇。便问阿耶,“阿耶,为什么这里面有小虫子,它们怎么进到琥珀石里哒?……阿耶你看这个,这只小虫子在做搓手的动作!”
“奺奺,琥珀是树脂凝固形成的,树皮渗出树脂,这些被包裹在里面的小虫可能只是停在树上休息,但是被滴落的树脂砸中,它拼命的挣扎,没等爬出来又被新滴落的树脂裹了进去,最后再也动弹不得……”
乐媞觉得此时此刻她自己就是那马上要被淹没的小飞虫。“跑”脑子里蹦出了一个念想。身体的本能对危险的感知让乐媞来不及思考,跑向唯一的缺口,那个还没来得及变浓稠的方向。
“乐媞回魂的瞬间,原本萦绕在鼻尖的血腥又烧灼的气味,猛的拍打过来,提醒着她这不是梦。身侧黏腻的桎梏不见了踪影,她站在一处廊下,这是个陌生的地方,看庭院的样式,似乎是南边的庭院风格。难道是南庐州的哪处院落内?乐媞抬脚正要四处探查一下,突然顿住,她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
呃,准确的说,是一个人,她竟还认出了这个人。
鱼貘靠在柱子上,他垂着头,面色苍白,胸口上有一个血洞,还在向外涌血.身侧不远是一份被烧毁的账册残烬,手中还攥着没烧完的一页,上面写着,“云沧盐行......”。
情况这么糟糕,也许下一刻这个人就去见阎罗了。可他的脸上没有痛苦,恐惧。
鱼貘长得的确不赖,一双开扇形的桃花眼,眼尾上扬,好似在笑,带着蛊惑。眉弓饱满,眉形如弯月形状,并不凌厉,又恰巧抵消掉了那双眼睛的阴柔之感。鼻梁精致宽挺,侧边还有一颗极小的小痣。他唇形很好,不大但唇瓣厚重,配上他挺翘的下巴,为他平添了几分稚气。这样的五官搭配上鱼貘立体小巧的脸,他果然当得起闺秀们的推崇。
“哎”乐媞顺势在鱼貘身旁坐下,当下她已然知道是何情景了。她一定是又入梦了。
她第一次遭遇这个状况是六年前父亲走的那天下午,她正看着雀儿指挥着院子里的婆子给她绑秋千,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和这次一样,她莫名其妙的跑进了一个从没到过的地方,也是一处私府,那宅子极大,她乱转了几圈已找不到来时的路,府中好像在设宴办喜事,丫鬟婆子各处调度忙碌,她想上前询问,可是这些人好像都看不见她。奺奺儿时是个心大无忧的孩子了,虽搞不清当下状况却也丝毫不慌,到处逛逛看看别家办喜事也是一件趣事。正当奺奺想去绕去一个栽满芍药的园子里看看的时候,一个身影瞬间吸引住了她。是爹爹,爹爹正和一个年纪同她差不多小子说着什么。那小子生的冰肌玉骨及其俊俏,鼻侧一颗朱砂小痣让他看起来更加精致……奺奺正被这个儿郎的好看样貌吸引,就见自己的爹爹牵起了孩子的手走出了廊道,一大一小两个美男子好似父子亦或叔侄十分和谐。奺奺顿觉的委屈的狠,张嘴嚷了出来“阿耶,阿……”正想追上去,一阵眩晕,儿时的奺奺在暖阁小榻上醒过来。来身上盖着雀儿给她盖的毯子,窗外秋千刚刚绑好,阿松正给秋千握绳处缠绸带……
奺奺回神看了眼旁边不知是死是活的男子,目光定在他鼻翼的黑色小痣上。“终于见到你了,可是你要死了呢。”奺奺伸手摸向那颗小痣。下一刻她一下愣住了,她真的能触碰到他,奺奺疏的一下缩回了手,愣住了。“为什么我能碰到他,这样的情况从前可没发生过,难道……”来不及细想周围的空间正在逐渐被挤压,她快醒了。
“奺奺姑娘,奺奺”乐媞在元宵一声声呼唤中回过神来。她还在马车中,旁边的元宵嘟嘴埋怨着她聊着天竟然没征兆的打起瞌睡来……奺奺下意识的摸了摸手腕,果然衣袖下空空的
奺奺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她快被吸出梦境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地解下了系在腕间的小玉葫芦,挂在了鱼貘身上。她不知道把梦外的东西留在梦里会怎么样,自己身上奇怪的地方越来越多了,梦也越来越奇怪。被留在梦里的那个玉葫芦的酒水下藏着一颗孟父留下的药丸,壶中没有酒后壶内的机括就会打开。奺奺不知道那个药丸有何功效,是直觉在告诉她要把玉葫芦留给鱼貘。奺奺不是个相信直觉的人,但是不知是什么缘故,每当面临危机或抉择的时刻她总会被一种莫名的感应推着做出选择。奺奺有时也会害怕,怕自己一梦醒来不再是自己,变成了一个不受自己控制的木偶。
“奺奺,你是做梦了吗?”对面的元子晏不知何时放下了茶杯正襟危坐的看着她,往日平静无波的拒人千里的脸上罕见露出一抹担忧。
“嗯,我没事,我梦见元宵和雀儿抢最后一只鸡腿。元宵抢到后,吃的太急,被鸡骨掐住,好折腾好半天才顺下去。”乐媞望着元宵狡黠的笑了笑。“啊,奺奺小姐!?你不要吓元宵呀,上次,你梦见东风大哥有血光之灾。果然隔天他就因为吃花酒被他家娘子抓花了脸。还有上上次,你说公子有桃花劫。当真和顺县主设计她自己和公子一同落水,要不是公子聪明把常远候六公子拉下去顶锅,怕就真的就要娶了那和顺县主了。”
“那你可要记着一会儿不要和你雀儿姐姐抢最后的那根鸡腿”元宵听了如小鸡啄米般点头应好。元子宴看着一来一回逗趣的两人也笑了出来。
是的,奺奺没有和元子宴吐露一切。奺奺一直把自己入梦到未来的能力,伪装成类似于卜卦预测吉凶本事。元子晏猜测出一二,奺奺也不遮掩地顺势应下。她很矛盾,不喜欢欺骗隐瞒,也不喜欢把自己所有的底牌揭开。舅父舅母一家人不行,他们是家人,奺奺要保护他们;元子晏也不行,他们是盟友,有来有往才是长久之计。更何况元子晏这个人又何尝对她袒露所有,奺奺甚至觉得庆幸,元子晏和她都能守住自己的小秘密。至于身边其他的人,干嘛要把他们扯进自己的泥潭里呢。经历变故,还固守本真相信世间真、善、美的人是画本子里的神仙人物。奺奺有时想,她这么爱读画本爱听戏大概是向往里面的人吧。
同一时间,登仙楼一间雅致茶室内,鱼貘在椅中乎的醒来,抬手摸上鼻侧小痣的位置,低语一声“这酒鬼姑娘……竟还是个登徒子……”下一刻,他愣住了。只见一只晶莹剔透的小小葫芦缠挂在他的腕上。
“谷雨”鱼貘唤了一声,
“公子,小的在”只见一个干净利落,作护卫打扮的年轻男子应声从屏风外绕入茶室。立在鱼貘身侧,行了一礼恭敬回道:“公子离席有些久,刚刚王公请人来问,我回了公子想听潇潇姑娘的新曲。这会子宴席应也散了。谷枭刚回来,公子要不要传他进来?”
“传进来。”说话间鱼貘提起他进来时要的那壶碧玉春,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落入茶盏没雾气升腾,琥珀色茶汤透过白瓷杯壁传来一丝温热。茶水还没凉透,应是只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公子”一道身影闪进茶室躬身行礼。“属下跟着那马车进了城西鸟山居,鸟山居是京城乐家在南庐的私产。属下得到线报,乐家小小姐乐媞两个月前在远方堂兄的和家中老仆管事陪同下离京到各州府乐府名下铺子核账。往年乐家也是要遣派信得过的管事来各府查账的,只是今次是乐家小小姐亲自下江南,具体因由还不知晓。只是属下查出乐小姐的那位堂兄查不清来历,身边有一队护卫身手不凡,不似普通家丁,似乎还有两名暗卫在其身侧,身手应该不在属下之下,属下怕暴露,并未试探过多。”
“乐家,那个富抵半京都的乐家?”
“是”
“小小姐…”
…
“是她,孟楠柯的女儿。”
“回公子,乐媞姑娘其父就是当年的孟侍讲。”
“退下吧”鱼貘望着窗外的灯火,又想起了早先灯火下那双莹润明亮的眼睛。似是故人来,原是故人子……
“我女儿,比你要小几个月,你遇见她的话你要帮她”
“我要怎么帮她,她遇见什么麻烦了?”
“我不知道,不是现在,可能是几天、几个月或是几年。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是你一定能帮她。”
“她好看吗,要是她能答应给我做媳妇,我就帮她。”
“那你呢?你为什么不帮她,她是你的女儿吧。”
“我家女儿样貌吗,看看我就知道了。”
“臭小子,讨媳妇要靠自己的本事。”
“我怕我来不及…不能帮她。所以我找了你来帮她。答应我。”
攥着他手的俊雅男子停下脚步转过身,俯身笑看着鱼貘,似乎在等他的回复。孟楠柯的那双眼睛可真漂亮,清澈不染世间污垢。他的目光似乎有蛊惑人心的力量,鱼貘望着他不自觉的点了点头。
“嗯”
孟楠柯的目光穿过他看向远处“她叫奺奺”
“啊?”
“我的女儿,她叫奺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