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子嗣

大元二年,朝廷重设御史台,奚照任尚书令。

同年,谢珺任中书令,兼任司隶校尉,监督京师和地方监察官,每日忙的脚不沾地。人人都说,谢瑶之圣眷正浓,是陛下为了分权平衡尚书令的一种手段。

就连窦识等人都信以为真。

朝堂局势多变,因着重新推出了新的考核之法,时常会有新人换旧人,旧人再回京的场面。裴明时在用人上及其苛刻,摆明了就是告诉所有人——她的俸禄不是那么好拿的!

这也无可厚非。

至少朝堂中再也没了那些靠家族荫庇只会吃喝玩乐拖后腿的酒囊饭袋。

但最近,因着大理寺卿查出冀州的一桩大案,官商勾结以济善堂为名实则干得是拐卖虐·待孩童的勾当,使得女帝震怒,要冀州牧在半月之内处理好此事。

这不禁让人想起当年,奚澜在冀州牧手底下效力的往事。

有人怀疑,女帝这些日子冷落尚书令,便是有迁怒在其中。

好巧不巧,临近年尾,江州牧上书辞去身上官职,明明不过壮年,却口口声声年岁渐长,力不从心,要安心陪伴家人。

江州牧,可是奚照的父亲。

这就有些微妙了。

开春之后,君臣议事,暖阁中忽然响起瓷盏摔碎的响声,外头伺候的宫人俱是一惊。

紧跟着,杨石灰溜溜地走出来。

隔日,女帝下旨,撤了杨石身上的中护军一职,另封鸿胪卿。

这回,就连薛呈都坐不住了,私下里登门拜访,询问杨石究竟发生了何事。

杨石撇撇嘴道:“我也没说什么啊,不就是他们提到陛下子嗣的事儿,插了句嘴吗?”

薛呈尴尬一笑,“陛下才登基不久,子嗣一事为时过早……”

杨石摆摆手道:“我真就是随口一提,你们还不了解我吗?”

薛呈没话了。

事关重大,甚至有结党营私之嫌,是能随口一提的吗?!

他叹了口气,犹豫再三,忍不住问道:“谢大人这些日子还住在官署吗?”

杨石道:“你找瑶之?找他什么事?他不住官署啊,就在隔壁,我帮你喊他……”

薛呈连忙道:“不不不,我不是——”

杨石恍然大悟,“找元曦啊。”

薛呈面露尴尬,道:“就是想起之前冀州的那桩案子,谢大人帮我族中一个小辈寻了回来,想亲自登门道谢……”

杨石瞅着他。

冀州那个案子都过了四五个月了,现在才想起来登门道谢?

不对啊。杨石想起来,这个理由,他上回不是已经用过了吗?

杨石和他勾肩搭背,一副好哥俩的样子。

“士元,你跟我老实说,你是不是对我们元曦有什么企图?”

薛呈脸颊一红,就见杨石摸了摸下巴,审视的目光盯着自己,“你不会……家里有人犯事了,所以想找元曦通融求情吧?!”

薛呈:“……”

他叹了口气,道:“没有。只是随口问问。”

“什么随口问问?”谢珺刚下朝,俊脸满是疲惫,面对同僚,甚至都没力气敷衍,便要开始逐客:“士元若是没什么事——”

嗯?

他的目光落在杨石勾肩搭背的手上,眼眸微微眯起,和善的笑容浮于表面,笑道:“这是在说什么?说给我听听。”

就像是对女帝和奚照的关系一样,他们这些身边亲近的人,对谢珺和杨石的关系也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知道归知道,但绝不会说出口。

薛呈眼见这情况便不对,离杨石远远的,朝谢珺拱了拱手道:“呈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

杨石立马把手缩回身后,讪讪一笑道:“瑶之,我今天都挨骂了,你就别跟我生气了……”

谢珺竖眉冷道:“是我害你挨骂的不成?”

杨石耷拉了脑袋。

谢珺叹了口气,道:“你何必掺和他们之中去?陛下有陛下考量,少煦也有自己的分寸,倒是你,好端端的插话,若不是有外人在场,陛下怕是还要给你后脑勺一巴掌。”

斥责摔盏不过是做做表面功夫。

裴明时但凡有一丁点生气,那就是罚俸,三月起步。

当然,也有可能是杨石已经没有俸禄可以罚了。

算他活到五十岁,剩下不到三十年,他都是给裴明时白打工。

杨石振振有词道:“陛下就是偏心!我跟那个老匹夫,她不帮我就算了,还罚我俸禄!我就这么点私房钱还要没收!”

谢珺道:“那好歹是个校尉,也算是立下汗马功劳的。”

杨石道:“校尉怎么了,那也不能说少煦坏话,谁比谁高贵?”

谢珺咳了一声。

杨石话匣子打开滔滔不绝,抱怨道:“上回也是,范老头说你做事阴损、断子绝孙,我是打了他一顿没错,那我也被他绊了一跤险些摔破相,陛下又罚了我三年俸禄……”

谢珺扶额:“这种事情,你就不能私下里给他套麻袋吗?非得逞一时之气。”

杨石还要说什么,被谢珺捂住嘴。

“行了行了,再说下去,我的俸禄都不够罚的!”

杨石眨了眨眼,就听见谢珺朝外头道:“陛下看热闹看得还不够吗?”

裴明时走出来,手里还拎着一包酥鸡,香气四溢,馋的杨石差点掉口水。

“我说怎么闻到了香味儿!我还以为出现幻觉了!”杨石正要去接,裴明时瞥他一眼,“朕说是给你的吗?”

杨石傻眼了,腆着个脸道:“不是给我受到惊吓的补偿吗?”

裴明时被他气笑了。

酥鸡扔他怀里。

“在背后说我坏话,还想要补偿,想得美!”

杨石叹了口气道:“总不能是断头饭吧。”

说完屁颠屁颠地把油纸拆开,分了个鸡腿给谢珺:“少煦不在,就不给他留了。快吃快吃。”

谢珺瞥他一眼,不想把手弄脏。

杨石道:“真讲究!”

喂过去。

谢珺咬了一口,对上裴明时幽幽的目光,难得有些不好意思。

杨石边啃边问:“陛下怎么过来了?没被人瞧见吧?”

裴明时道:“吃你的吧。这么多话,早就该把你扔鸿胪寺去了。”

“我早说了,陛下不是不肯吗?”

从协调诸部的军中参谋,变成了负责接待来宾事务的鸿胪卿,这差别,不可谓不大。

别人只以为杨石的一贯不着调得罪了陛下,实际上这不过是他早就期盼的请求。

杨石道:“我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让我做什么中护军,还掌管武官选举……这不是摆明了招仇恨吗?”

裴明时淡淡道:“孟常德私德有亏,我不想用他。”

杨石好奇道:“那陛下怎么忽然同意了?”

谢珺正要说,你以为是为什么,还不是我牺牲自己,跟头驴似的做死做活……

裴明时便道:“我想了想,还是把奚少池从外头叫回来,正好阿烛也能留在盛京。”

这是要把中护军一职给奚澜的意思了?

谢珺的脑门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裴明时假装没看见他的愤怒。能者多劳,谁让杨石喜欢偷懒。

杨石吃的满嘴是油,幸灾乐祸道:“陛下这算是假公济私吗?我怎么听说,阿烛和少池两个人在外头逍遥自在,玩得可痛快。您这一道旨意下去,少池怕是还要不高兴。”

裴明时淡淡道:“他倒是玩的开心,冀州一出事,便眼巴巴给少煦送信,生怕韩放达脑袋分家。”

杨石乐得不行。

谢珺踢了他一脚。

杨石顺带擦了他一手油。

裴明时眼不见心为净,沉吟道:“怀安,你现在家歇两日,帮我查几个人。”

说到正经事,杨石脸上的笑容收敛一二。

裴明时拿出一张纸,上头写了几个人名。

杨石扫了一眼便心里有数了,都是为皇嗣担忧最厉害的那几个人。

裴明时道:“还有……”

她一连报了三四个人名,神情冷漠,道:“接下来两个月里,我不想再看见他们蹦哒。”

杨石道:“懂了,套麻袋!”

裴明时:“……”

她忍不住看谢珺,谢珺别过脸,对陛下的算计表示鄙夷。

裴明时也嫌弃他:“你就不能教点好的?堂堂中书令,司隶校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会套麻袋?说出去我还怕丢脸呢!”

谢珺心中默念打不过打不过打不过,三遍之后矢口否认道:“不是我教的。”

杨石为了零花钱,只好道:“我自己的主意。”

裴明时道:“你去问问少煦……算了,别找他了,让松雪陪你一起,她身手矫健,你们办了事便跑,跑不动叫她提着你,别让人知道身份。”

这是要搞事情的节奏啊。

杨石露出笑容,他喜欢!

又聊了一些朝堂的事情,杨石也吃饱了,谢珺忍无可忍道:“陛下崇尚节俭,你一天要毁我几套衣服才罢休!”

裴明时起身道:“这是你们家事,瑶之家底殷实,一日十套衣裳朕也管不着。你们随意。”

谢珺冷哼一声,给杨石一个秋后算账的眼神,而后对裴明时道:“陛下从后门走吧。一会儿少煦要过来。”

裴明时脚步一顿,审视道:“你故意的?”

谢珺坦然以对,“没有。”

裴明时只好从后门离开,临走前,谢珺想到最近的谣言,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恕臣多嘴,陛下到底准备如何呢?国不可一日无储君,这是迟早的事情,陛下得早做打算才是。”

裴明时道:“我听着像是在咒我早死。”

谢珺摊手:“陛下说是就是吧。”

裴明时:“……别跟怀安学,朝堂只能有一个无赖。”

顿了顿,她轻叹一声,道:“这话你同我就罢了,别再搭理少煦。他还想着用南疆的生子蛊,亲自怀孕。”

谢珺:“……原来如此。”

他说怎么两人最近怪别扭的。

裴明时淡淡道:“他觉得我不考虑生子,是怕出事,便想着自己来。其实不是,也用不着他牺牲。”

“子嗣于我而言,虽不可缺少,但也并非只能是亲生血脉。”

“……”这话有些惊世骇俗,谢珺都愣了一下,压低声音问:“陛下的意思是?”

裴明时看他一眼,宽和一笑。

“放心吧,周围没人。”

谢珺忍不住道:“倘若过继,总归绕不过人家亲生父母,届时又是一堆烂官司,或不是捡无父无母的孩子?那百官岂能同意?”

裴明时目光落在远处,淡淡道:“我心里有数,你回去吧。”

谢珺:“……我要告诉阿烛,陛下现在独·裁专断!越发胡来了!”

公然威胁皇帝!

裴明时眯起眼,露出丝丝危险。

“朕就把怀安外派出去一年半载,教你孤苦伶仃一个人。”

“……”

谢珺输了。

“算臣求您了,别学怀安那套不要脸行吗?好歹也是一国之君!”

“不听!”裴明时扔下两个字,格外任性。

谢珺憋了一肚子气,也没心思安慰即将来用饭的奚照,回书房就是刷刷下信,叫人快马加鞭给送到豫章郡去。

隐瞒了裴明时尚未下达的旨意,只单独将子嗣的事情拎出来,和阿烛添油加醋地告状。

阿烛收到信后,乐不可支。

正巧奚澜走过来,他问:“笑什么?”

阿烛把信拿给他看,问道:“在你的梦里,你杀了阿姐,那之后呢?之后是个什么结果?”

明明是开春,奚澜却忽然感觉冷汗涔涔。

他不敢说真话,只含糊道:“之后我死了我哪儿还知道?”

阿烛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那我们去盛京住一段时日吧,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有储君,确实是个大问题。

但也没有说严重到,杨石提一嘴就被砸了个满头是血的地步吧?

奚澜嗤了一声道:“假的。裴明时才不会乱打人。”

阿烛皱眉道:“兴许是夸大其词,可谢三兄断不会无缘无故提到此事。”

说明京中情形是真的有些复杂了。

奚澜嘟囔了一句:“你信他,就真是见鬼了。”

但还是去收拾行李。

事关兄长,奚澜哪里还坐得住?

要他说,不生就不生,大不了偷摸着找个没人要的孩子,权当自己生的不就好了。

哪儿有这么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