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印记

青天白日,阿烛与两位年轻貌美的小娘子面面相觑。

青露怕她伤心,低声解释道:“这是昨日那位周大人送来的,说是家里太过冷清,怕奴等伺候不好主子......”

阿烛指了指貌美如花、弱不禁风的两位娘子,好奇道:“哪个周大人,竟这样铁石心肠?我可舍不得让她们洗衣做饭、砍柴刷碗。”

春花秋月二人齐齐一愣,没想到这位秦娘子竟这样和善亲切。

青露欲言又止,于心不忍,小声道:“二郎君在里头,奴还未将此事禀报于他......”

奚澜是不知情的。

希望阿烛可以放他一马。

阿烛不知道是听懂还是没有听懂,严肃点头,道:“现在跟他说也不迟。叫他出来吧,一会儿就要晚食了,他在里头做什么呢?”

青露连连点头,走到后院正房,在门口敲了敲门,压低声音道:“二郎君快出来吧,娘子回来了,出大事了!”

阿烛没有等久,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奚澜就快步流星地从长廊走出,还有一道木栏,他直接单手撑着翻了过来,气息微微不稳,看也没看春花秋月。

“阿烛我——”

阿烛打断他的话,道:“都什么时辰了,你还不去做饭?周大人今日送了两位娘子过来与我们一同居住,日后八菜一汤就得改成五荤五素,两道点心,再加一道羹汤。你这休沐就在房里偷懒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早上的衣服洗了吗?我可告诉你,若是胆敢松懈下来,我明日便进宫找陛下,让她罢黜了你。”

奚澜人都傻了,“五、五荤五素?两道点心?还要一道羹汤?”

阿烛不耐烦道:“那家里多了两个人,自然要加菜。你每日换着菜谱做,我可不想吃重样的。”

对着春花秋月又是另外一副明媚欢喜的神情,她道:“两位娘子什么口味?可有忌口?喜欢吃什么只管说,一会儿叫他做。”

完全就是一个娇气任性,趾高气昂的高门贵女。

把春花秋月看得心惊肉跳,冷汗涔涔。

周大人没有告诉她们,奚大人是靠着自家媳妇儿才走到今日的啊!

还好、还好。

她们没有傻乎乎地凑上去献媚讨好。

真正有话语权的,分明是秦娘子啊!

只一瞬想通,春花秋月二人便争先恐后挤到阿烛身边,拿捏不住她喜欢什么样的,便乖巧柔顺地唤了一声“夫人~”。

春花小心挽着阿烛的手,柔声低吟道:“想来是周大人知道奚大人照顾不好您,这才送了奴过来贴心伺候您,夫人~奴也会洗衣做饭,必定不会让您失望。”

秋月黏在另一边,娇声道:“奴会唱小曲儿,也会弹琵琶,夫人瞧着刚从外头回来,定是辛苦了,奴给夫人按一按肩吧。”

忽然一股大力扯开两人!

春花秋月惊叫一声,还没落泪,就被奚澜的怒骂吓得一动不动。

“谁让你们碰她的?!”

阿烛还没享受过这种左拥右抱的快乐呢,立马绷起小脸道:“你对人家客气一些。”

奚澜气咻咻指着她们,道:“她们哪有我好?洗衣做饭、挑水砍柴,我样样能行!她们这身板能做什么?送来做祖宗的吧!”

他握住阿烛的手,一本正经道:“夫人,她们一看就很能吃,还是送回去吧。”

春花秋月:“!!!”

她们、她们哪里能吃了?!

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

阿烛皱了皱眉,似乎有点嫌弃奚澜的样子,见状,春花秋月连忙挤出眼泪替自己伸冤。

“夫人......”

“闭嘴!”奚澜道,一双冷眸盯得人心里直打鼓。

春花秋月心中恨恨,一个吃软饭的还这么凶,小心被夫人给甩了!

夫人似乎很不满意,但是奚澜说:“我没有偷懒,只是在屋里做了一盏宫灯准备、献给夫人。”

最后几个字因为难为情而说的有些磕绊。

奚澜的耳朵根子慢吞吞开始发红。

阿烛憋着笑,终于玩够了准备放过他。

“那好吧。”

不谙世事、被娇宠长大的高门贵女果然容易叫人哄骗!

春花秋月看见阿烛就这样轻而易举软化了态度,一时间不知道该羡慕谁比较好。

秦娘子生来无忧无虑,奚大人更是好命!

正当她们暗自心伤时,就听见奚澜暗戳戳怂恿道:“阿烛,她们留在这什么用处都没有,还是哪儿来送哪儿去吧。”

阿烛犹豫道:“这样不好吧......来者是客呀。”

春花秋月连忙点头,楚楚可怜道:“夫人,奴被周大人买下,早已无家可归......”

奚澜打断道:“那也不是你们赖在我家的理由!”

年轻貌美的小娘子齐齐一噎,恼得不行!

嫉妒心强又如此不解风情,竟然能死死笼络住高门贵女的心,真是可恨!

阿烛为难地看了一眼两人,就像是被吃得死死的,又过意不去,好声好气道:“我与大理寺卿交好,但她素来繁忙,怕是照顾不好二位娘子。如若不嫌弃,二位娘子可愿去妇幼堂小住帮忙?”

她悄悄道:“等我什么时候厌烦了他,立马把二位接回府中。”

春花秋月感动的泪珠滚滚,全然忘了周大人派她们来是勾搭中护军尽快生下一儿半女的目的,此时此刻只恨自己同为女儿身,不能对阿烛以身相许!

“夫人......”

奚澜大怒:“我听得见!”

吓得两人忍泪噤声,委屈巴巴,好不可怜。

奚澜余怒未消,喊了一声:“韩衣!把她们带到妇幼堂去!”

阿烛急忙道:“诶,诶!你小心点,别吓着她们!”

韩衣道:“属下知道。”

等人走远,阿烛立马跳起来:“快夸我快夸我!我表现得好不好?”

青露十分给面子地拍掌赞道:“还是娘子厉害!”

奚澜哼了一声,道:“为什么又是我做坏人?”

阿烛得意洋洋,道:“因为我长得就像是好人!”

这已经不是头一遭了。之前在豫章郡,就有好些人明知道阿烛身份不一般,还敢偷摸着给奚澜送人。

所以阿烛处理起来完全得心应手。

奚澜咳了一声,道:“我真不知道家里什么时候来的人,我若是知道,就原路送回去了。不过你处理得也很好。”

阿烛道:“那当然啦。不过你能不能和那位周大人说一声,送金银珠宝就好,其他的就不必啦。”

奚澜道:“收受贿赂这种事情,哪能说得这么明白?”

阿烛一本正经:”这不叫贿赂,叫薄礼。”

算是把昨日奚澜的话重复了一遍。

奚澜脸都红了,拉着她往里走。

“今日不在家吃了吧,我给你做了宫灯,一会儿换了衣裳我们去外头吃你上回想吃的那道醋浇羊肉。”

“是什么宫灯?”

“你看了就知道。”

阿烛嘁了一声,“还卖关子。”

奚澜回头,微微弯眸,道:“你一定喜欢。”

阿烛的好奇心被他勾起来,跟在他身后,往寝居走去。

甫一踏足,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地上散落的竹屑与木刀。

阿烛看向奚澜,他忍不住笑,道:“出来的急,还没来得及收拾。我一会儿弄。”

尚未用完的竹条摆在一旁,边上挨着毛笔与竹纸,墨迹未干,一眼望去十分杂乱无章。

不等阿烛开口,奚澜便走到后头,将还差两笔的宫灯取出来。

平平无奇的竹子,如造房一般四梁八柱的稳定好结构,每一段每一节被细细打磨,反复雕琢,六面雕刻图案各不相同,里头糊上薄而透的纸张,隐约可见毫笔勾画出鱼戏莲叶、白鹤欲飞、赤马奔腾、月照山涧、红枫映雪、金乌悬空六幅画。

中间以巧技将白蜡悬空,纱盖封顶。

奚澜道:“竹子的颜色不好,我上个漆,散散味儿,差不多就可以出门了。”

阿烛仿佛被这句话惊醒,这才回神过来。

“好看吗?”奚澜背着手,看似胸有成竹,但眼底仍旧藏着忐忑。

阿烛抱住了这世上独一无二,只此一件的宫灯,道:“好看!千金也不换!”

奚澜这才露出几分矜持的笑意,咳了一声道:“喜欢的话,以后还给你做。”

阿烛道:“都是我的对吗?那我死了也要带到棺材里!”

奚澜呸呸两声,“好好的日子说这种话,你可真扫兴。”

阿烛哼了一声,抱了会儿又怕弄坏,就小心翼翼提着,奚澜催她快去洗漱更衣。

“我涂一层漆,以后不会被虫蛀,可以保存得更久。”

“我要在手提上刻字!”

奚澜道:“好好好,你先去。”

他把剩下的一些细节给处理好,放在通风口晾干散味儿。

阿烛换了身衣裳便跑过来了,看上去迫不及待。

“我的宫灯呢?”

天空已经彻底被夜幕取代,奚澜扶了她一把,道:“你走慢点。”

他把宫灯给拿过来,在阿烛的注视下点燃烛芯。

烛光照亮宫灯,柔和的光洒在六面,本就薄而透的纸仿佛活过来一般,上头的画栩栩如生,精美绝伦。

尤其随着宫灯一晃一晃,溪涧的水流仿佛会动,看似神奇,其实不过视觉效果。

但这并不妨碍阿烛看呆。

她两眼汪汪,转向奚澜:“好厉害......大师,你还收徒吗?”

奚澜考虑了一二,道:“不收徒,但可以免费教你。”

阿烛道:“有什么其他条件吗?”

奚澜道:“以身相许吧。”

阿烛扑哧一笑,眼中泪光闪烁,如繁星点点,汇成星河。

她爱不释手地握着宫灯,又拉起奚澜的手,道:“走吧,出去玩儿!”

他们走出府邸,韩衣和青露二人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半路还碰上了谢元曦。

她与薛呈站在一处,面前是猜灯谜的摊子,小贩原本稳操胜券的笑容在听见谢元曦解开最后一个灯谜之后,彻底消失,变成哭丧了脸。

女帝登基,虽没有说大力扶持女子为官,可像是大理寺卿这样的人才,还是没有放过。谢元曦修旧律,著法作,为天下女子受屈辱的女子伸冤,告诉他们对待伤害自己的人不要心慈手软,同样,也不要觉得自己受了伤害就低人一等。

不是这样的。

她曾跌落尘埃,滚在泥潭,险些被逼自尽。

所以她愿意倾尽自己一生所能,去尽力救助每一个被伤害、被辜负、被欺辱的女子。

她要告诉她们,受伤害不是她们的错,是这个世道,一遍又一遍重复女子就该安分守己、逆来顺受,是世道残忍无情,对女子刻薄。

上千年来的女训已经刻在了骨中,可只要有一人忍无可忍,挣扎求生,谢元曦便会不顾一切帮他们。从前不是你的错,可往后仍麻木堕落,那谁也救不了,只能等死。

谢元曦看着热闹非凡的人群,回首过往,仍觉恍惚。

她堂堂正正、坦坦荡荡地站在这里,仿佛曾经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凡走出家便要戴上幂蓠遮住容颜与身形的崔十二娘,彻底灰飞烟灭。

“多谢谢娘子。”

薛呈接过了谢元曦手中的宫灯,清俊的脸上露出几分拘谨的神情。

他还想邀请谢元曦一同用食,毕竟难得见到她从官署出来。

谢元曦却在他开口之前往前走了几步,绽开笑颜:“阿烛!”

“元曦!”

阿烛拉着奚澜走过来,目光在薛呈身上停留片刻,笑眯眯道:“我看见你送给薛郎君宫灯。”

谢元曦点了点头,道:“薛大人想要,恰好这几个灯谜我略知一二。”

同僚之间,能帮忙自然义不容辞。

奚澜哼笑一声,道:“我们先过去了。”

阿烛对谢元曦道:“我明日再去找你。”

谢元曦答应了,笑意浅浅,如冰雪消融,不食人间烟火的山中高士走进尘世。

“阿烛。”她温声道,“宫灯很美,你亦如是。”

她注意到了这与众不同的宫灯,一看就是出自奚二郎君之手。

阿烛抿嘴笑起来,眼眸亮晶晶。

她冲谢元曦挥了挥手,很快,两个人淹没在人群中。

奚澜握着阿烛的手臂,生怕她被人潮挤走。

“明年还过来玩吗?”

“来呀。”阿烛回眸一笑,“你还要给我做好多好多年的宫灯。”

“嗯。”他答应一声。

我们会在一起好多好多年。

我给你做一辈子的宫灯。

等最后一根蜡烛燃尽,便是生命尽头。

而爱意不死不灭。

就像永远守护烛火的宫灯。

哪怕经过上千年的岁月腐蚀,

也依旧保存完整。

因为......

那是他们留下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