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觉得我会如此弹劾你们是吗?”何栗冷冷道。
此言一出,二人皆目瞪口呆,不知所言,又惊又疑。
见二人不言,何栗便继续说道,声音也愈加高昂:“我大宋三百军州养士百二十年,满朝簪缨谁不是读圣贤书长大?独你李纲一人是忠臣、良臣、贤臣?仅你一人知晓万千争端首当以国事为重?我等谏官难道就不知道含污纳垢、相忍为国的道理吗?”
“我大宋祖制以谏议官分割相权,为的是天下不再出曹操、王莽这等独夫民贼,为的是天下常平,不是为了你李纲一人所设!”
“你以为孙觉老大人当年因弹劾王荆公被贬岭南是贪生怕死?范纯仁为阻章惇拜相连上十二道札子时难道不知祸及九族?”
说到此处,何栗脸色愈加严肃,看了一眼李纲身旁的种师道,便又继续:
“这‘以人为镜’四个字,原是说给天下士大夫听的!明日我若弹劾你,也是奏你独断专行!你今日打着‘国事为重’的旗号私会武将,明日枢密院是不是也能打着相同的旗号绕过三衙调兵,后天三司使是不是也就敢有样学样擅开国库?”
“若是如此,我且问你李伯纪,我赵宋祖宗法度还要不要?天下还要不要姓赵?”
在何栗的厉声询问之下,李纲一时失了言语,虽然面子上十分过不去,但何栗所言也俱是以祖宗法度为要,于公来说,他还真找不到什么能反驳的点,因此,李纲此刻也只能欲言又止,尴尬在了当场。
至于种师道,则已经是汗流浃背了。凡事就怕上纲上线,况且何栗刚好还处在一个最适合把事情上纲上线的位置。
如果何栗真将这道弹劾奏上去,对种师道来说,后果不可设想。
三人就此僵持了一会儿,李纲忽然开口询问。
“何中丞如此说,便是同意与我等共同上书援救太原了?”
种师道这才恍然大悟,何栗既然如此说,那必然是已经同意以国事为重了,那文武勾结的罪名也应当是没有了。
“再不救太原王禀老将军怕是要撑不住了,太原若是破了,那太行山以降,金人岂不是随意驱驰?”
何栗先是一声苦笑,但旋即又是厉色正声:“为救太原,我不会无故多生是非,但我麾下言官会如何,我不敢保证。但若是有人上书弹劾,我会尽全力阻拦一二。”
“如此便好。”李纲拱手拜谢。
如今李纲当权,只要何栗这个言官之首不出头,其余的言官位卑言轻,即便弹劾也不太会对其造成阻碍。
况且,言官也是官,如今李纲当权,救援太原上承官家建功立业之心,下合朝廷社稷之福,那些言官也没必要与自己的仕途作对。如果真有愣头青上书弹劾,想要试一试他这个宰执的权势,那只能说是大美岭南欢迎你了。
至于张邦昌、李邦彦二人,虽说也是宰执,可自金营回来以后就气焰渐收,似乎在明哲保身。况且当下道君即将返京,二人如果此时阻挠收复太原,不免有心附上皇之嫌,届时都不需要李纲出手,官家便会将这二人解决。
总得来说,只要何栗这个御史中丞不生是非,那救援太原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但是!”何栗再度缓缓开口,一副姿态凛然的模样。“你李纲此刻阻拦言官之口,勾结种师道这种武将刚愎自用亦是板上钉钉的事,既然我见到了,那按照大宋祖制必要参谏。即便有‘国事为重’四字当头,为你遮拦,也是我作为言官之首的失职。”
“待到社稷安稳之时,今夜我等三人所议的一切,我都会俱实陈奏官家,弹劾你与种师道相勾连的奏疏我也不会落下,为表失职,我也会请罪辞官。”
至此,何栗语言突然一顿,声音愈加高昂起来,带着一种决绝:“到时候流放至岭南的路上,我们彼此间也好有一个伴儿,如何?”
“何大人真是高看老朽了。”种师道一笑,摇了摇头:“老头子我已经算是油尽灯枯了,能为国分忧,死在太原城下,就已经是我的毕生所求了,能一睹岭南风光,实在不敢想了,哈哈哈。”
“将军高寿,还请将军再见太平盛世。”
何栗朝着种师道这位已然75岁的老将军恭敬一拜,以表敬意,随后目光再度看向了李纲:
“李相公龙精虎猛,正是奋斗之时,应当不会推辞吧。”
“哼。”李纲缓缓坐回到椅子之上。“岭南蛮夷之地,有你何栗这位状元郎去教化百姓,岭南的士人,有福了!”
“问你话呢,回话。”何栗骄傲道,他年仅二十七岁就中了状元,怎会不骄傲,前途又怎会不辉煌。
但相较于必达宰执的仕途,他到底还是有些坚守的东西在的。
“朝中都说你何栗承宗承苏轼“邪曲之学”,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李纲冷笑一声,随即表情又变得缓和起来,再度起身,朝着何栗恭敬一拜:
“试问岭南应不好,此心安处是吾乡。你何栗不辞山高路远,我李纲又岂会怕穷山恶水?”
“如此便好。”何栗笑答,随即点了点头。
在大宋,能混出头的官员,无不是天才,其中又多是书生出生,文人相轻更甚,因此,指望李纲何栗二人能一团和气你侬我侬,那无疑是天方夜谭。如今能暂且达成一份“君子协定”已然实属不易了。
在李纲起身之后,何栗再度问道:“此去救援太原,二位有何高见?”
李纲从书柜中抽出舆图,将之缓缓摊开,何栗凑上前去,种师道则先生指着真定府说道:“第一路,由于汉王领军,我弟种端孺可为先锋,入井陉,出太行,以救太原。”
“然后呢?”何栗再问。
“姚古出长治、折可求出汾州,一同北上救援太原。”李纲又道。
听到这两个名字,种师道脸色一变,欲言又止,神情尴尬。
而何栗,则是思虑再三之后,才缓缓说出了两个字:
“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