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风雪夜归人

北风卷着鹅毛雪,

高杰把包袱往肩头紧了紧。

李府这些古代教育儿子方式,其实和现代也没什么区别,

有长进的时候就表扬,哄着,啥都好,要啥买啥。

学的不好,父母又开始责骂,

孩子则不理解,觉得自己的人生失去光彩,生活毫无意思,

从此开始互相伤害。

李府朱门在身后轰然闭合,惊飞了檐角垂死的寒鸦。

他怀里揣着少爷临别塞来的油纸包,里头裹着半块冷透的桂花糕,那是小厨房王嬷嬷偷偷塞的。

雪粒子刮在脸上似针扎,官道旁的界碑早埋成雪丘。

高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忽然被枯枝绊倒,油纸包里的碎渣撒进雪窝。

他跪在雪地里扒拉时,指尖触到块冰凉的硬物,竟是去年埋的捕兽夹,铁齿上还勾着缕银灰狗毛。

“雪球!”他攥着那缕毛发跌坐雪地。

恍惚间又见高雄扶着柴垛学步,雪球追着滚落的藤球撞翻腌菜缸,金黄的萝卜干撒了满院。

母亲举着笤帚笑骂,炊烟把暮色染成麦芽糖的颜色。

夜枭的啼叫惊醒了他。

高杰摸出冻硬的黍米饼啃着,齿间“咯吱”响着沙砾。

这饼还是前日从厨房顺的,原本想带给弟弟当玩意儿。

忽有狼嚎自远山荡来,他握紧随身带的柴刀,却见雪丘后亮起两点幽绿,是头瘸腿的老狼,肚皮松垮垮地耷拉着。

“来啊!”高杰抓起石块。

老狼却转身没入风雪,留下一串渗血的爪印。

他跟着那血迹走了半里,竟在断崖下寻见个避风的山洞。洞壁结满冰棱,倒似老家屋檐下的冰挂。

蜷在洞中捱到五更,怀里的《三字经》湿了又干。

天光微明时,高杰望见山脊线上浮起缕青烟。

那烟歪歪扭扭地画着圈,是父亲教他的求救信号!

他连滚带爬冲下山坡,羊皮靴陷进雪坑也顾不得。

雪球突然从枯木丛窜出,银灰毛发沾满冰碴,身后跟着三只蹒跚的狗崽。

“回家!”高杰把最小的狗崽塞进衣襟。

雪球舔了舔他冻裂的手背,转身冲向炊烟升起处。

远远地,他望见村口老槐树挂着红绸,树下人影晃动如跳傩戏。

柴门被北风撞开的刹那,雪球银灰色的身影箭一般窜出。

它湿漉漉的鼻尖抵在高杰冻紫的手背上,喉咙里滚出呜咽般的呼噜声,三只圆滚滚的狗崽跟着扑上来,在他沾满冰碴的裤脚上咬出朵朵白花。

“小杰!”母亲举着油灯跌跌撞撞奔来,灯油泼在袖口也浑然不觉。

她粗糙的手指拂过儿子眉梢的冰霜,泪水在结着灶灰的围裙上洇开深色痕迹。

二年不见的孩儿已经快有丈夫高,皮肤也变的白净。

父亲默默接过行囊,青铜色的掌心擦过高杰手背冻疮时顿了顿,转身往灶膛猛塞了两把松枝。

高雄裹着虎头帽从里屋滚出来,棉鞋都跑丢了一只。

他攥着半块啃出牙印的灶糖往高杰嘴里塞,糖渣混着口水糊了哥哥满脸:

“骑大马!骑大马!”

雪球立刻伏低身子,任孩子揪着颈毛往上爬,琥珀色的眼睛却始终盯着高杰。

灶上铁锅咕嘟冒起白汽,母亲抖着手往陶碗里舀鸡汤。

浮油里沉着去年晒的野菌,金黄的油星子裹着撕成丝的麂子肉——那是父亲前日猎的,特意留了最嫩的里脊。高杰捧着碗的手直颤,汤面映出母亲新添的白发,像极了李府檐角的冰挂。

火光里,少爷临窗抄经的背影渐淡,化作蒸腾的热气,裹着肉汤的香甜飘向星空。

“慢些喝。”父亲忽然开口,烟锅在炕沿磕了磕。

他起身从梁上取下蒙尘的牛角弓,麂皮弦是新换的,握把处缠着青布——正是高杰离家时那件旧衫裁的。雪球叼着狗崽挤进高杰膝间,湿漉漉的皮毛蒸起白雾,融化的雪水渗进他磨破的裤管。

夜深时,高雄攥着哥哥的指头睡熟了。

母亲就着月光补那件被狗崽抓破的棉袍,针脚比给李府绣的锦帐还密。父亲在院中劈明日要用的柴,斧刃破空的声响惊起夜枭,雪球立刻竖起耳朵,却把下巴更深地埋进高杰脚背。

灶膛余烬暗红如朱砂,融雪从檐角滴落,一声声敲着接水的陶瓮。高杰在熟悉的松烟味里蜷起身子,雪球的三只崽崽在他枕边团成毛球。

母亲轻轻掩上门扉时,他听见父亲在院中低语:

“后山的温泉眼,该带他去认认了。”

灶膛的火光将熄未熄时,父亲用烟杆敲了敲炕沿。高杰跟着他踏进破晓前的雪原,鹿皮靴踩碎冰壳的脆响惊起觅食的松鸦。雪球银灰的身影在薄雾中时隐时现,三只幼崽跌跌撞撞追着父亲的箭囊流苏。

绕过结冰的溪涧,父亲拨开覆雪的老藤。

氤氲水汽扑面而来,青石围成的温泉池里浮着几片未化的雪,池底赭色砂石如同浸在琥珀中。

高杰褪去衣衫时,父亲背过身去磨那柄剥皮刀,刀刃刮过磨石的声响与三年前教他射箭时一般无二。

雪球叼着块浮石游过来,湿漉漉的脑袋蹭着他膝头未愈的冻疮。

归途遇见觅食的野雉,父亲张弓的姿势仍如当年猎熊般利落。

箭矢破空的刹那,雪球如银箭离弦,惊起的雉鸟撞进枯枝间的残雪,扑簌簌落了满肩。

高杰弯腰拾起猎物,发现父亲箭尾新缠的红绳,正是母亲嫁衣上拆的丝线。

柴门飘出烙饼的焦香,高雄坐在门槛上啃糖瓜,口水把虎头帽的璎珞冻成了冰棱。

母亲掀开锅盖的雾气里,金黄的玉米饼贴着铁锅滋滋作响,腊肉丁在饼面上炸出油星,雪球的幼崽们围着灶台打转,把母亲纳了一半的鞋底当猎物扑咬。

暮色染红窗纸时,父亲将温好的竹叶青推过来。

酒液在粗陶碗里漾开涟漪,映出梁上悬着的鹿角,高杰离家前猎的第一头公鹿。

雪球把下巴搁在他膝头,琥珀色的眼睛随火光忽明忽暗,前爪还按着块少爷赏的松烟墨,墨香早被烟火气腌透了。

更鼓声漫过晒谷场时,高杰在柴房发现个藤条箱。

掀开盖着的麂皮,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他这些年捎回家的物件:

李府年节的福字帖,少爷赏的狼毫笔,甚至还有半块被老鼠啃过的黍米糕。

雪球忽然用鼻尖顶开箱底的棉布,露出他七岁时玩的桃木弹弓,握把处还留着犬齿的咬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