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鹅毛雪,
高杰把包袱往肩头紧了紧。
李府这些古代教育儿子方式,其实和现代也没什么区别,
有长进的时候就表扬,哄着,啥都好,要啥买啥。
学的不好,父母又开始责骂,
孩子则不理解,觉得自己的人生失去光彩,生活毫无意思,
从此开始互相伤害。
李府朱门在身后轰然闭合,惊飞了檐角垂死的寒鸦。
他怀里揣着少爷临别塞来的油纸包,里头裹着半块冷透的桂花糕,那是小厨房王嬷嬷偷偷塞的。
雪粒子刮在脸上似针扎,官道旁的界碑早埋成雪丘。
高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忽然被枯枝绊倒,油纸包里的碎渣撒进雪窝。
他跪在雪地里扒拉时,指尖触到块冰凉的硬物,竟是去年埋的捕兽夹,铁齿上还勾着缕银灰狗毛。
“雪球!”他攥着那缕毛发跌坐雪地。
恍惚间又见高雄扶着柴垛学步,雪球追着滚落的藤球撞翻腌菜缸,金黄的萝卜干撒了满院。
母亲举着笤帚笑骂,炊烟把暮色染成麦芽糖的颜色。
夜枭的啼叫惊醒了他。
高杰摸出冻硬的黍米饼啃着,齿间“咯吱”响着沙砾。
这饼还是前日从厨房顺的,原本想带给弟弟当玩意儿。
忽有狼嚎自远山荡来,他握紧随身带的柴刀,却见雪丘后亮起两点幽绿,是头瘸腿的老狼,肚皮松垮垮地耷拉着。
“来啊!”高杰抓起石块。
老狼却转身没入风雪,留下一串渗血的爪印。
他跟着那血迹走了半里,竟在断崖下寻见个避风的山洞。洞壁结满冰棱,倒似老家屋檐下的冰挂。
蜷在洞中捱到五更,怀里的《三字经》湿了又干。
天光微明时,高杰望见山脊线上浮起缕青烟。
那烟歪歪扭扭地画着圈,是父亲教他的求救信号!
他连滚带爬冲下山坡,羊皮靴陷进雪坑也顾不得。
雪球突然从枯木丛窜出,银灰毛发沾满冰碴,身后跟着三只蹒跚的狗崽。
“回家!”高杰把最小的狗崽塞进衣襟。
雪球舔了舔他冻裂的手背,转身冲向炊烟升起处。
远远地,他望见村口老槐树挂着红绸,树下人影晃动如跳傩戏。
柴门被北风撞开的刹那,雪球银灰色的身影箭一般窜出。
它湿漉漉的鼻尖抵在高杰冻紫的手背上,喉咙里滚出呜咽般的呼噜声,三只圆滚滚的狗崽跟着扑上来,在他沾满冰碴的裤脚上咬出朵朵白花。
“小杰!”母亲举着油灯跌跌撞撞奔来,灯油泼在袖口也浑然不觉。
她粗糙的手指拂过儿子眉梢的冰霜,泪水在结着灶灰的围裙上洇开深色痕迹。
二年不见的孩儿已经快有丈夫高,皮肤也变的白净。
父亲默默接过行囊,青铜色的掌心擦过高杰手背冻疮时顿了顿,转身往灶膛猛塞了两把松枝。
高雄裹着虎头帽从里屋滚出来,棉鞋都跑丢了一只。
他攥着半块啃出牙印的灶糖往高杰嘴里塞,糖渣混着口水糊了哥哥满脸:
“骑大马!骑大马!”
雪球立刻伏低身子,任孩子揪着颈毛往上爬,琥珀色的眼睛却始终盯着高杰。
灶上铁锅咕嘟冒起白汽,母亲抖着手往陶碗里舀鸡汤。
浮油里沉着去年晒的野菌,金黄的油星子裹着撕成丝的麂子肉——那是父亲前日猎的,特意留了最嫩的里脊。高杰捧着碗的手直颤,汤面映出母亲新添的白发,像极了李府檐角的冰挂。
火光里,少爷临窗抄经的背影渐淡,化作蒸腾的热气,裹着肉汤的香甜飘向星空。
“慢些喝。”父亲忽然开口,烟锅在炕沿磕了磕。
他起身从梁上取下蒙尘的牛角弓,麂皮弦是新换的,握把处缠着青布——正是高杰离家时那件旧衫裁的。雪球叼着狗崽挤进高杰膝间,湿漉漉的皮毛蒸起白雾,融化的雪水渗进他磨破的裤管。
夜深时,高雄攥着哥哥的指头睡熟了。
母亲就着月光补那件被狗崽抓破的棉袍,针脚比给李府绣的锦帐还密。父亲在院中劈明日要用的柴,斧刃破空的声响惊起夜枭,雪球立刻竖起耳朵,却把下巴更深地埋进高杰脚背。
灶膛余烬暗红如朱砂,融雪从檐角滴落,一声声敲着接水的陶瓮。高杰在熟悉的松烟味里蜷起身子,雪球的三只崽崽在他枕边团成毛球。
母亲轻轻掩上门扉时,他听见父亲在院中低语:
“后山的温泉眼,该带他去认认了。”
灶膛的火光将熄未熄时,父亲用烟杆敲了敲炕沿。高杰跟着他踏进破晓前的雪原,鹿皮靴踩碎冰壳的脆响惊起觅食的松鸦。雪球银灰的身影在薄雾中时隐时现,三只幼崽跌跌撞撞追着父亲的箭囊流苏。
绕过结冰的溪涧,父亲拨开覆雪的老藤。
氤氲水汽扑面而来,青石围成的温泉池里浮着几片未化的雪,池底赭色砂石如同浸在琥珀中。
高杰褪去衣衫时,父亲背过身去磨那柄剥皮刀,刀刃刮过磨石的声响与三年前教他射箭时一般无二。
雪球叼着块浮石游过来,湿漉漉的脑袋蹭着他膝头未愈的冻疮。
归途遇见觅食的野雉,父亲张弓的姿势仍如当年猎熊般利落。
箭矢破空的刹那,雪球如银箭离弦,惊起的雉鸟撞进枯枝间的残雪,扑簌簌落了满肩。
高杰弯腰拾起猎物,发现父亲箭尾新缠的红绳,正是母亲嫁衣上拆的丝线。
柴门飘出烙饼的焦香,高雄坐在门槛上啃糖瓜,口水把虎头帽的璎珞冻成了冰棱。
母亲掀开锅盖的雾气里,金黄的玉米饼贴着铁锅滋滋作响,腊肉丁在饼面上炸出油星,雪球的幼崽们围着灶台打转,把母亲纳了一半的鞋底当猎物扑咬。
暮色染红窗纸时,父亲将温好的竹叶青推过来。
酒液在粗陶碗里漾开涟漪,映出梁上悬着的鹿角,高杰离家前猎的第一头公鹿。
雪球把下巴搁在他膝头,琥珀色的眼睛随火光忽明忽暗,前爪还按着块少爷赏的松烟墨,墨香早被烟火气腌透了。
更鼓声漫过晒谷场时,高杰在柴房发现个藤条箱。
掀开盖着的麂皮,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他这些年捎回家的物件:
李府年节的福字帖,少爷赏的狼毫笔,甚至还有半块被老鼠啃过的黍米糕。
雪球忽然用鼻尖顶开箱底的棉布,露出他七岁时玩的桃木弹弓,握把处还留着犬齿的咬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