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日军铁蹄踏进村,勇护丹青情谊深

一九四四年初秋,天气转凉,漓江一如既往缓缓地从窑岗岭村边流过。杨贡发蹲在自家院子里,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那只祖传的大水缸。缸是青灰色的,边缘有几处磕碰的痕迹,缸底积了一层薄薄的灰。

“贡发,听说日本人已经打到全州了。”妻子刘氏从厨房探出头来,手里还攥着一把青菜,水珠顺着她的手腕往下滴。

杨贡发没抬头,只是手指在缸沿上敲了两下,发出沉闷的声响。“秦大哥那幅画,你拿薄膜纸都包好了吧。”他不放心地又问了妻子一遍。

秦家太爷秦贱连那年三十有五,大儿子秦桂德十五,二儿子秦桂十三,老三是个姑娘秦桂莲,明年开春就满十岁了,媳妇周氏是同镇的龙门村人。虽说秦家太爷生逢乱世,但居于农家乡野,不管清朝改民国也好,北伐抗战也好,他只管带着一家老小在地里刨食,日子过得清贫倒也还算安稳。这下听见日本人要打到桂林城了,心里不免慌张起来。这天夜里,他悄悄摸黑来到杨家,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层层揭开,露出一幅泛黄的山水画。

“杨老弟,这是我家祖上留下来的,也不知道是啥时候的东西。”秦家太爷拿着画的手有些颤抖,“值不值钱不晓得,但不能让鬼子得了去。”

杨贡发盯着画看了半晌,突然起身走到水缸前。“就藏这儿。”他用叫妻子刘氏找了一大块薄膜纸,将画平展地裹了一层又一层,然后三人合力抬起大水缸,把画压在了下面。

村南头的杨业庙前,几个杨姓青年正聚在古樟树下低声商议。庙门两侧“忠烈千秋在,威名万古存”的对联被秋风刮得簌簌作响。杨荣成一拳砸在斑驳的碑座上:“狗日的真要来,老子拼了这条命也要拉几个垫背的!”他是村里出了名的硬骨头,去年在镇上听说日本兵用刺刀挑死婴儿,回来就在祖宗牌位前发过毒誓。

“荣成哥,听说县里游击队缺人手......”年纪最小的杨荣发远刚开口,就被庙里走出来的杨老爷子喝住:“小崽子们莫要莽撞!”老人拄着拐杖,银须在风中飘动,“咱们杨门子弟是令公血脉不假,但送死也要死得值当!”

三天后,枪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

王家大女儿王炳香正在灶台前生火,听见动静手一抖,火钳掉在地上。她丈夫蒋泽贵已经跟着民团去了城里,家里就剩她和一岁的儿子冬仔。她抱起还在熟睡的孩子,赤着脚就往外跑。

村口已经乱成一团。五个日本兵端着刺刀,挨家挨户踹门。杨贡发站在晒谷场中央,身后是瑟缩的村民。他看见王炳香抱着孩子跑来,赶紧伸手把她拉到身后。这些日本兵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说什么以前这个村子烧过窑,肯定有值钱的东西。

“你的,出来!”一个留着小胡子的日本兵用生硬的中国话喊道,枪口在人群中来回扫动。

杨贡发拍了拍王炳香发抖的肩膀,然后和秦大哥交换了一下眼神,大步走上前。“太君,我们都是种地的,家里没啥值钱的东西,也不懂什么文物呀。”

小胡子眯起眼睛,突然一枪托砸在杨贡发肩膀上。杨贡发踉跄了一下,硬是没出声。王炳香在后面倒吸一口凉气,怀里的冬仔被惊醒,哇地哭了起来。

“八嘎!”另一个日本兵朝哭声方向举起枪。

杨贡发猛地提高声音:“太君!我知道哪里有宝贝!”他指着村后的山坡,“那边有个古窑址,老辈人说埋着好东西。”

小胡子将信将疑,用枪顶着杨贡发的背,逼他带路。走到半路,杨贡发突然指着远处喊:“那边有人!”趁着日本兵分神的刹那,他纵身跳下土坡,滚进一片灌木丛。

突然,杨业庙方向传来一声暴喝:“狗杂种!”只见杨荣成领着七八个后生冲了过来,手里举着锄头柴刀。小胡子日本兵刚要调转枪口,杨荣成已经从侧面扑上去,死死抱住他的腰。不远处的几个日本兵慌忙开枪,杨荣成背上顿时绽开几朵血花。

“荣发!”杨荣成目眦欲裂,抡起锄头就劈。一个日本兵的钢盔被砸得凹陷下去,当场倒地抽搐。剩下四个日本兵背靠背围成圈,刺刀在晨光中闪着寒光。

杨贡发趁机跳出灌木丛,突然听见祠堂那边传来密集的脚步声—是更多日本兵闻声赶来了!他急中生智,跑到村口抄起边上的铜锣猛敲:“铛!铛!铛!”躲在各家的青壮年听见锣声,纷纷抄起家伙冲出来。

混战中,杨荣成被刺刀捅穿腹部,却死死攥着枪管不放。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村外突然响起嘹亮的军号声——是GX军队的巡逻队!日本兵见势不妙,拖着伤员仓皇撤退。

国军和日本人激战中,杨贡发趴在村外一条沟里,听见没了枪声许久,才敢喘口气。他摸黑回到村里时,晒谷场上已经没人了,只有几滩暗红的血迹在月光下发亮。

杨家的门虚掩着,杨贡发闪身进去,看见妻子正用湿毛巾给秦家大嫂擦额头上的伤口,那是混乱中日本人用枪托打的。秦大哥惊魂未定,眼望着屋子被翻得底朝天,连炕席都被掀开了,家里锅碗瓢盆啥的都散落一地,碎了不少,他也没顾上想那画了。

“他们没找到画。”还是贡发妻子刘氏镇定,她低声说,眼睛却也红肿着,“我们家也被砸了。”

杨贡发用力抬起水缸一角,伸手摸了一下,知道画还在,才松了口气。他忽然想到什么,转身急忙往外走。来到王家屋子窗边,他站住了,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在王炳香半边脸上,另外半边隐在阴影里,显得格外苍白。

“冬仔呢?”杨贡发走进屋问。

王炳香的嘴唇抖了一下,“在里屋睡了。”她顿了顿,“杨大哥,今天要不是你……”

杨贡发摆摆手,他转头看见王炳香站在原地,手指绞着衣角。

“泽贵什么时候回来?”他问。

王炳香摇摇头,眼泪突然就掉下来了。“不知道,民兵团……在城里全打光了。”

第二天一早,很多村民都自发来到杨业庙前,老樟树下整整齐齐躺着两具尸体——杨荣成、杨荣发,他们的血浸透了庙前的青石板。草草掩埋了杨家两位壮士后,大家也不敢久留,谁也不知道鬼子还会不会再回来。

果然中午时分,更多的日本兵开进了村子。村民们各自找地方躲藏起来,无处可藏的被迫从上村江边摆渡到对岸药山的岩洞里躲起来。洞内阴冷潮湿,三四十个人挤在一起,没人敢大声说话。

第三天夜里,冬仔发起了高烧。孩子烧得糊涂了,在王炳香怀里扭来扭去,哭声在寂静的岩洞里格外刺耳。

“炳香,快让他别哭!”有人紧张地低语。

王炳香把乳头塞进孩子嘴里,可冬仔吐出来,哭得更凶了。洞外传来日本兵的说话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王炳香的手抖得厉害,她扯下头巾,慌乱中捂住了孩子的口鼻。

“不哭,冬仔,不哭……”她呜咽着,感觉到怀里的小身体在剧烈挣扎。

当日本人的脚步声远去时,王炳香松开手,冬仔已经不动了。她的尖叫声惊醒了整个岩洞的人。杨贡发冲过来,掰开孩子紧闭的嘴做人工呼吸,可已经晚了。

王炳香抱着孩子冰冷的身体,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杨贡发的妻子刘氏搂着她,眼泪滴在她散乱的头发上。“不怪你,炳香,不怪你……”

七天后,日军开拔了。村民们回到村里,发现好多房屋被烧毁。杨贡发家的屋顶塌了一半,但那只水缸完好无损。他从水缸底下拿起画卷,晾在院子里。秦贱连归置好家里的物件,才想起来杨家取画。当杨贡发双手将画完好地交给他时,他沉默地抚摸着,感激涕零。

经过杨业庙时,秦贱连看见庙前新立了两块木牌位,香炉里的线香还冒着青烟。他整了整衣冠,对着牌位深深鞠了三个躬—没有杨家人的拼死相搏,村里不知还要死多少人。

鬼子走后日子恢复如常,只是王炳香变得沉默寡言,她每天天不亮就去冬仔的小坟前坐着,直到天黑才回家。有天傍晚下起了雨,杨贡发拿着蓑衣去找她,看见她趴在坟头上,衣服都湿透了也不动弹。

“炳香,回家吧。”杨贡发把蓑衣披在她身上。

王炳香抬起头,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杨大哥,那天要是泽贵在……”

杨贡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蹲下来陪她淋雨。过了很久,王炳香自己站了起来,蓑衣滑落在地上。她看着杨贡发,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我肚子里又有了。”她说,“可我不想生。”

杨贡发震惊地看着她。王炳香惨笑了一下:“日本兵进村那天,我在地里摘菜……”

雨下得更大了,打得人睁不开眼。杨贡发捡起蓑衣,强硬地裹住王炳香单薄的身子。“回家。”他哑着嗓子说,“这事谁也别告诉。”

那年冬天特别冷。王炳香流产了,血流得止不住。杨贡发连夜走了二十里山路,从镇上请来大夫,才保住她一条命。大夫走后,王炳香拉着杨贡发妻子的袖子问:“大嫂,我会不会不能生了?”

杨贡发和妻子都哽咽了,别过脸去不说一句话。

蒋泽贵是开春时才回来的,手脚是全乎的,一只眼睛被炮弹炸瞎了。他抱着冬仔的小坟哭了一整天,然后去杨家道谢。两个男人在院子里边喝酒,边回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听说隔壁卫家渡很多人也逃进岩洞躲起来,鬼子用村里人存放在岩洞口的稻谷、干辣椒等杂物纵火焚烧,还用毒气往岩洞里熏,好多人都死在洞里,好惨。”两个男人说到这些,抱头痛哭起来。

战争结束多年,王炳香果然一直没能再怀孕。她和蒋泽贵收养了一个逃荒人家遗散的小女孩,取名念冬。夫妻俩学会了烧酒的手艺,女儿也乖巧,日子过得也还算安稳。念冬五岁时,有个山里的姑娘董清荷来找活,在蒋家当了勤杂工。自从那年冬仔没了,王炳香总觉未给蒋家续上香火,心存愧疚。她看清荷姑娘人好心善,也不嫌弃泽贵一只眼瞎,有意没意地常让泽贵跟清荷姑娘独处。一来二去,俩人还真处出了感情。王炳香借此为由跟蒋泽贵离了婚,自己带着念冬搬到了另外一间老屋住了。一年后,蒋家添了个儿子,取名蒋念聪。

偶有一天,杨贡发到炳香家串门,突然悄声问王炳香:“泽贵知道流产那孩子的事吗?”

“不知道。”王炳香楞了一会轻声说,“有些事,烂在肚子里比较好。”

院子里,两家的孩子在玩跳房子。杨贡发望着他们,想起那个被头巾捂住的小脸,喉咙发紧。他起身告辞时,王炳香想起来什么,问道:“当年你为什么要跳那个山坡?”

杨贡发站在门槛上,阳光从他背后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谁知道呢,”他笑了笑,“可能就是觉得,有些东西值得拼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