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七月流火:镌刻在时光里的双抢记忆

“双抢”这个词,或许正缓缓退出历史舞台。如今,机械化浪潮席卷而来,人们的生活水平日益提高,已无需依靠“双抢”维持生计。农村大多只种单季稻,足以满足自家口粮,也不必再向国家交粮,更不用饲养大量牲口。曾经双抢时的繁忙与艰辛,逐渐成为了过去式,然而那段记忆,对我来说,却无比深刻。

我生长在湖南洞口石柱的丘陵地带,这里山岗起伏,梯田层叠。每到盛夏,骄阳似火,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燥热,蝉鸣在耳边此起彼伏,仿佛在诉说着夏日的难耐。就在这样酷热的时节,双抢拉开了帷幕。

在八月一日前,必须完成早稻收割和晚稻插秧,否则将严重影响晚稻生长。那段时间,村里家家户户都如绷紧的弦,早出晚归。天刚蒙蒙亮,雾气还未完全散去,爸妈便匆忙下田割稻。此时,叶片上挂着的露珠,打湿了他们的裤脚。为了抢时间,爸妈清晨就能割完七八分田的稻谷,随后赶回家做早餐、喂猪。而我们小孩,有的出去放牛,有的则去扯秧苗。

吃完早餐,一家人便奔赴离家较远的坝行亭。爸妈抬着沉重的打谷机,我们几个小孩挑着箩筐和耙子,头戴斗笠,怀揣装满井水的盐水瓶,踏上崎岖的山路。强烈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大地上,炽热的光芒让人睁不开眼,空气仿佛都被点燃,弥漫着一股焦味。爸妈熟练地踩起打谷机,我和妹妹在一旁递稻穗。金黄的稻穗像锋利的刀片,常常把我们的手臂割得绯红,而稻谷则在打谷机的滚筒上欢快地飞舞。

当打谷机里堆满稻谷,爸爸停下手中的动作,迅速用耙子清理里面的叶子,全然不顾打屁虫等各种虫子在手上、身上爬动。他用撮箕将稻谷装进箩筐,然后挑起一担稻谷往家赶。烈日下,爸爸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每走一步,都在滚烫的田埂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妈妈则带着我们继续割稻穗,或是将打完谷的稻草扎成捆,拖到江边晾晒。奇怪的是,尽管大家都在江边晾草,却能清楚分辨出哪堆草是自己家的,要是收错了,难免会引发一场争吵。

干活累了,小孩们便会偷懒,跑去田间找水喝。在一处干净的水沟里,有个凹陷的地方,据说那里的水可以饮用。我们拿着盐水瓶去打水,清澈的水中,小虾小鱼欢快地游动,小青蛙也时不时蹦跶几下。尽管明知水里可能不干净,我们还是迫不及待地装好水,一饮而尽,那股清甜的滋味,至今难忘。爸爸会在水里滴上几滴十滴水,虽然味道难闻,但为了防止中暑,我们还是捏着鼻子喝了下去。

中午,太阳愈发毒辣,仿佛要将大地烤焦。好在水田里有一层浅浅的水,稍稍缓解了一些暑气。稻谷打完后,一家人挑着担子回家做午饭,小孩们还不忘拉上几个稻草人。一到家,妈妈马不停蹄地做饭,爸爸则忙着晒稻谷。我们几个小孩累得瘫倒在床上,一觉醒来,浑身是汗,此时妈妈已经做好了午饭。一家人围坐在风扇前,吃着简单的饭菜,若是能有一点肉,那便是极大的享受。通常没时间杀鸡杀鸭,桌上更多的是豆腐和自家种的蔬菜。

饭后,爸爸稍作休息,妈妈便带着我们去扯秧苗。爸爸睡醒后,牵着牛,扛着犁耙,去翻整刚收割完的稻田。由于地处丘陵,部分水田灌溉不便,需要从河里抽水,但多数水田还算方便,犁田施肥后,妈妈就挑着秧苗来了。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洒在大地上,给稻田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外衣,一家人开始插秧。我手脚笨拙,插秧的速度很慢,自己负责的区域总是远远落后。爸妈动作娴熟,很快就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然后过来帮我。此时,妹妹可能在放牛,或是回家照看晒在场上的谷子。

月亮爬上树梢,一家人终于插完秧苗。爸爸扛着犁耙,妈妈挑着一些稻草,我们沿着蜿蜒曲折的小路往家走。路上,仍有不少村民在忙碌,有的扛着锄头去放水,有的还在田间劳作,双抢时节,没有人能闲下来。

回到家,妈妈又忙着准备人和猪的晚餐,我们小孩则帮忙收晒谷场上的稻谷。爷爷早已帮我们把稻谷盖好,避免受潮。那时做饭用的是柴火,姐姐在一旁烧火。吃完晚饭,往往已经晚上九点,洗漱完毕,我们累得倒头就睡,而爸妈还在商量明天的农活,有时甚至趁着月色,再次下田割稻,直到深夜才回家。

我们家分到的田地不多,总共三亩左右,却分散在五六个地方。为了增加收入,爸妈还租了别人家的田地,那些田地离家更远,耕种起来更加辛苦。其中有一块田在丘陵上,灌溉极为不便,每次打完稻谷,都要从河里抽水。这里也是蚂蟥的天堂,它们又细又灵活,总是追着人的脚步,趁人不注意,迅速咬住人的脚。我对蚂蟥恐惧至极,一看到它们,就吓得往田埂上跑。可无论怎么躲,都难以逃脱它们的追击。有时,突然感到脚上一阵刺痛,低头一看,便是一条蚂蟥吸附在上面,我只能惊慌失措地求助妈妈。而爸妈似乎早已习惯了蚂蟥的叮咬,依旧淡定地劳作。在这片田里,我常常被稻草绊倒,摔得浑身是泥,狼狈不堪。

下雨,是农民最害怕的事情。一旦天空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家里还没来得及收的稻谷就会被淋湿,刚割下的稻谷也会浸泡在水中,挑起来更加沉重。丘陵和山沟里没有避雨的地方,大家只能用稻草搭建一个简陋的草棚。我们三姐妹在草棚里觉得新奇好玩,而爸妈却只能坐在打谷机上,焦急地等待雨停。雨停后,我们又继续干活,心里还惦记着家里的稻谷是否被雨水冲走。好在爷爷总会在关键时刻出手,帮我们收好稻谷。爷爷会轮流帮三个儿子翻晒稻谷,还会拿来自家腌制的腊肉,晚上吃着香喷喷的腊肉,一天的疲惫仿佛都烟消云散。

八月一日前,双抢工作终于结束。子女多的家庭,往往能更早完成任务。像我们家没有儿子,女儿力气小,只能做些辅助工作,爸妈便成了主力军,因此完成得稍晚一些。这时,我才深刻理解了农村人为什么渴望生个儿子,因为儿子能承担更重的体力活,如抬打谷机、挑稻谷。

八月之后,剩下的工作便是晒谷子、收稻草、淘田和翻红薯地。清晨,爸妈会去淘田,拔除晚稻禾苗周围疯长的杂草。我们小孩则去放牛、扯猪草、挑稻草,有时也会去翻红薯藤。红薯藤生长旺盛,为了防止它们肆意蔓延,需要把新长出的根扒出来,将红薯叶翻向相反的方向。完成一块红薯地的翻整,心中便会涌起一股成就感。妹妹通常在家照看晒谷场,防止鸡鸭进去拉屎,这份工作十分枯燥,直到太阳下山才能出去玩。相比之下,我更愿意去翻红薯藤。

爸妈心疼我们是女孩,八月之后,基本不让我们再下田干活。杀虫、放水、淘田等工作,都由他们两人承担。我们则在家做作业、看电视。一个双抢下来,村里其他人都晒黑了,只有我们三姐妹依旧白皙。

如今回到老家,联合收割机半天就能收完当年全家人忙活半个月的稻子。堂叔送来的新米晶莹饱满,却怎么也煮不出记忆中的米油香。去年清明,姐姐在父亲坟前洒了把谷种,山风吹过时,姐姐说仿佛又看见他弯腰割稻的背影——那件浸透汗水的白衬衣,在七月的烈日下,成了我们对“双抢“最深的记忆。

那些与节气赛跑的日子,那些混合着汗水和稻香的清晨,那些被蚂蟥吓得乱跳的午后,都随着丘陵上的薄雾渐渐消散了。只有晒谷坪上的石磙还躺在老屋墙角,像一枚被时光遗忘的印章,盖在我们共同的岁月里。而父亲挑着稻谷的背影,永远定格在我记忆的底片上,成为那个年代最动人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