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军事部。
空气比外面八月底的暑气还要沉闷几分，会议室里弥漫着低气压。
壁炉早已熄灭，但围坐在长桌旁的将军们，不少人的脸色却像是刚刚被炉火炙烤过一般，泛着不自然的红晕。
林恩坐在长桌的一侧，靠近沙恩霍斯特将军。
他端起面前的咖啡杯，吹了吹热气，却没有喝。
目光扫过对面几位胡须修剪得一丝不苟，军服上挂满勋章的老派将领，他们的表情混合着惊愕、愤怒，还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傲慢。
“恕我直言，将军。”一位头发花白，下巴留着浓密络腮胡的老将军，冯·曼施泰因男爵，重重地将手套拍在桌面上，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
“您刚才说的是……让那些泥腿子，那些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全的农夫，和我们，和普鲁士的贵族子弟，一同拿起武器，保卫国王陛下？”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沙恩霍斯特，又转向格奈森瑙和克劳塞维茨，最后落在林恩身上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这简直是……是对普鲁士军队荣誉的玷污！军队是贵族的职责和荣耀，什么时候轮到那些只配挥舞锄头的贱民来插手了？”
沙恩霍斯特将军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曼施泰因将军，请注意您的言辞。我们讨论的是普鲁士的未来，而不是某个阶层的特权。”
“耶拿和奥尔施泰特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我们那支由雇佣兵、被强征的不情愿的农奴组成的军队，在法国人的国民军面前，表现如何，诸位都亲眼所见。”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旧的征兵体系已经破产了。我们依靠贵族军官和强制征召的士兵，无法对抗一个全民皆兵的法国。普鲁士需要一支真正属于‘国家’的军队，一支每个普鲁士人都愿意为之流血牺牲的军队。”
“而实现这一点的唯一途径，就是推行普遍义务兵役制！”
“普遍义务兵役制？”另一位保守派将领，冯·比洛侯爵冷笑一声，“将军，您想过后果吗？把武器交到那些刚刚摆脱农奴身份的人手里？”
“谁来保证他们不会掉转枪口？还有，谁来种地？谁来维持领地上的秩序？如果所有年轻力壮的男人都被征召入伍，我们的庄园怎么办？普鲁士的经济怎么办？”
“经济？”格奈森瑙忍不住开口，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嘲讽，“侯爵阁下，如果我们连国家都保不住，您觉得您的庄园还能剩下什么？法国人可不会在乎您的麦子是不是熟了。”
克劳塞维茨适时补充道：“阁下，战争的形态正在改变。未来的战争，将是国家整体实力的较量，兵员的数量和质量，以及士兵的战斗意志，将成为决定性因素。”
“一支由自由公民组成的，为保卫自己家园而战的军队，其战斗力远非旧式军队可比。”
“自由公民？”曼施泰因男爵哼了一声，鼻孔里喷出不屑的气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没有纪律，没有荣誉感！让他们和我们并肩作战？我宁愿……”
“够了！”沙恩霍斯特的声音陡然提高，打断了曼施泰因未说完的话。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壁钟单调的滴答声。
沙恩霍斯特缓缓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知道，这个提案触动了很多人的利益，也挑战了很多固有的观念。”
“但现实是，普鲁士已经站在悬崖边上。法国人随时可能再度进攻。不改革，就是死路一条。”
他看着那些脸色铁青的保守派将领：“诸位，时代变了。拿破仑用他的大军告诉了我们，什么是现代战争。我们不能再抱着过去的荣耀不放，沉溺于腓特烈大帝时代的旧梦里。”
“普鲁士需要一支规模更大、更有战斗意志、更能承受损失的军队。”
“义务兵役制，是建立这样一支军队的基础。它不仅仅是征兵方式的改变，更是对整个国家精神的重塑。”
“让每一个普鲁士人都明白，保卫国家是他们义不容辞的责任，也是他们的荣耀！”
沙恩霍斯特的话掷地有声，但在场的保守派将领们显然没有被说服。
他们交头接耳，脸上写满了抗拒和不信任。
空气中弥漫着僵持的味道。
林恩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观察着。
他知道，这项改革的阻力有多大。
它触及了容克贵族最核心的利益：对土地和劳动力的控制，以及他们世代相传的军事特权。
想一步到位，几乎不可能。
沙恩霍斯特显然也明白这一点。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缓和了一些：“今天的讨论，只是一个开始。我知道大家有很多疑虑。我和格奈森瑙将军、克劳塞维茨中校，以及林恩男爵，会先起草一份详细的法案草案，提交给国王陛下审阅。”
“到时候，我们再进行更深入的讨论。”
这相当于暂时搁置了争议，但也表明了改革派推进此事的决心。
保守派将领们互相看了看，脸色稍霁，但眼神中的警惕和敌意并未消散。
曼施泰因男爵冷冷地说道：“我们等着看将军阁下的‘杰作’。但恕我直言，想让国王陛下和枢密院同意这种动摇国本的法案，恐怕没那么容易。”
说完，他拿起手套，微微欠身，第一个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其他几位保守派将领也纷纷起身告辞，气氛尴尬而冰冷。
转眼间，原本拥挤的会议室就空旷了不少，只剩下沙恩霍斯特、格奈森瑙、克劳塞维茨和林恩四人。
“唉……”沙恩霍斯特疲惫地坐回椅子上，揉了揉眉心，“比预想的还要困难。”
“意料之中。”格奈森瑙给自己倒了杯冷掉的咖啡，一饮而尽，“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还难，这帮老家伙。”
林恩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街道上穿梭的马车和行人。“将军们，理论和口号说服不了他们。我们需要一些……更实际的东西。”
沙恩霍斯特抬起头：“实际的东西？”
“没错。”林恩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比如说，一种能让一个训练有素的士兵，在一分钟内打出五到六发子弹的步枪？”
沙恩霍斯特、格奈森瑙和克劳塞维茨都愣住了。
“一分钟五到六发？”格奈森瑙皱起眉头，“林恩，你在开玩笑吗？最精锐的猎兵，一分钟能打两发就已经是极限了。”
“我从不开这种玩笑。”林恩脸上的笑容更盛，“就在昨天晚上，我的工匠们刚刚完成了初步测试。虽然还有些小问题，但它确实能做到。”
他看着三人震惊的表情，心里暗笑。
语言的力量是有限的，尤其是在面对根深蒂固的偏见时。
但技术的冲击，往往能带来最直观的震撼。
就在这时，海因里希在门外轻轻敲了敲门，探进头来：“男爵阁下。”
林恩朝他点了点头。
海因里希走进来，低声汇报道：“施密特他们刚刚派人来报信，说击针和闭锁的问题有了新进展，基本解决了昨晚测试中发现的毛病。他们想请您过去看看最终的改进效果。”
“来得正好。”林恩对海因里希点点头，然后转向沙恩霍斯特三人，“将军们，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与其在这里和那些老顽固们争论不休，不如跟我去个地方，亲眼看看普鲁士军队的未来，应该是什么样子？”
沙恩霍斯特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几乎立刻就明白了林恩的意思。
格奈森瑙和克劳塞维茨也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了浓厚的兴趣。
“你的后装枪完成了？”沙恩霍斯特站起身，刚才的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期待。
“正是。”林恩做了个请的手势，“马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保证不会让各位将军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