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雨夜

雨是半夜缠上瓦片的。陈三白在裱画案上打了个盹,醒来时听见檐溜敲铜盆的叮——咚声,像谁在慢悠悠数更漏。桐油灯芯爆了个花,照亮案头那幅揭到一半的《荷花鸳鸯图》,蝉翼宣上的金粉反着潮气。

敲门声夹在雨缝里。陈三白拔开门闩,渡口的哑女阿满浑身精湿,怀里襁褓却用油布裹得严实。她比划着往东门方向指,湿漉漉的麻花辫甩出银亮水珠子。陈三白这才看清她脚上的蚌壳鞋,青苔绿的缎面,分明是清明那日漂在河面上的那对。

“造孽哟。”陈三白把铜吊子架到炭炉上,阿满已经蹲在灶膛前吹火。火苗窜起来时,他看见她耳垂上的朱砂痣,红得像是师父当年点在《婴戏图》里的石榴籽。婴孩突然哭了,声音细得像裱画刷上脱的狼毫。

襁褓里掉出个缠丝白玛瑙镯子,正滚到陈三白补了一半的《麻姑献寿图》前。阿满慌忙去捡,腕子上的银镯碰着画缸,惊得缸里睡着的虎纹猫炸了毛。陈三白却盯着玛瑙镯里游丝般的红髓——二十年前师父接的那单活计,盐商姨太太的陪嫁里就有这么件东西。

“米汤要文火熬。”陈三白往吊子里撒了把粳米,想起师父总说裱画如熬粥,火急了纸就皱。阿满忽然扯他袖子,指着梁间燕巢咿呀叫。才惊觉那窝春燕不知何时已孵出乳燕,嫩黄的喙从泥巢里探出来,接住瓦棱滴落的雨珠。

子时的梆子声混在雨里。阿满靠在画案边打瞌睡,婴孩蜷在她怀里吮手指。陈三白用棉纸吸那胎发上的水珠,纸纹里渐渐显出一幅山水——原是裱画时渗进去的墨痕。炭盆里埋的素馨香饼泛了潮,散出的烟像阿满今早撑船时的雾。

后巷传来酒酿担子的竹梆声。阿满倏地惊醒,从怀里掏出个荷包塞给陈三白。打开是晒干的凤仙花瓣,掺着两粒降真香。当年师父接生铺掌柜的秘画,收的就是这种香。陈三白要拦,阿满已经抱着孩子钻进雨帘,蚌壳鞋在青石板上踩出一串水花。

雨势忽然收了。陈三白立在门边看阿满的背影,她鬓角粘着片柳叶,随步子一颤一颤。裱画案上的玛瑙镯子还在,映着将熄的炭火,倒像浸在霞光里的半环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