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作祭

事后,赤衣帮邵弦把真相推论还原了个七七八八。

被他一刀剁死在江水中的是一条泥鳅,应该是拜了越水河龙王门庭的小妖。

属于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地位的小虾米,但凡这两条里沾了一条,它都不敢轻易从越水蹿入长江,因为江河湖海也是要讲规律的,僭越之举,动辄是要引发门庭之间的大战清算的。

烂泥鳅口中的“龙王爷”,指的是越水河的那位。

而那龙王爷瞧上了的娃娃,指的应该就是妇人怀中的女童了。

至于那一听说邵弦要伐许天师庙就急眼的妇人,在邵弦一刀噶了泥鳅之后也终于彻底消停了,先前那股子戒备防范的劲儿放松了不少,终于能好好说话了。

妇人自称林氏,自幼在越水长大,四年前嫁给了越水胡家长子,结果刚怀上,就被当地宗祠“算”出自己这未降生的孩子被越水龙王看上了。

按宗祠规矩,孩子满月了就要送入河中,献给龙王爷当义子或者义女。

胡家寻遍门路,也没能给自家孩子谋求到一条活路,最终干脆一咬牙,连夜将林氏送出了诸越水区,对外宣称是女人跑了。

林氏一路逃到了西北丹州,顺利生下了腹中孩子,也就是这会儿好奇地把玩着邵弦刀格的女童,取名胡玉兰。

年初,越水接连闹洪灾,水患不断。

到今年七月初,一封来自胡姓宗祠的书信传入丹州,信中说林氏的丈夫上个月在修筑河堤的时候被鼍吃了,宗祠命她归家守孝。

至于许天师庙,林氏并未多说,只表示那位是个好神仙,不该受辱。

听完了林氏的故事,邵弦和赤衣对视了一眼,都没有多说什么。

林氏确实是惨的,蠢也是够蠢,但她的一切抉择和反应都是人之常情。

这才刚刚离开丹州城没多远,越水的邪祟就已经迎上来叫嚣了,说明这几年过去,越水的“龙王爷”还没有忘记她诞下的孩子,那封来自宗祠的书信的内容真伪,也就有待商榷了。

可她毕竟也只是一个普通妇道人家,离乡多年,突然听到丈夫死讯,又哪可能铁石心肠地假装无事发生。

邵弦其实更关心的是被祠祭司点名伐庙的许天师。

他先前提及许天师的时候林氏都会莫名变得激动。

也许这位许天师在她逃离越水的时候曾施以援手吧。

不过林氏明显不想过多谈及此事,邵弦也就懒得继续追问了。

但心里的好奇是止不住的。

因为以往就算是卧虎寺那样山旮旯里的野神庙,祠祭司中也或多或少掌有一些零碎的相关文书可供参考。

然而许天师庙就真的只有一个庙名,除此之外任何有价值的讯息都不曾提供,连那位许天师本名叫什么都不知道。

是不能说,还是不敢说?

从林氏过往的遭遇来看,越水一带作祟的是水下邪祟,是那所谓的龙王爷。

但祠祭司要邵弦伐的却是许天师庙。

这二者之间的关联,或许也只有等邵弦亲临越水才能弄清楚了。

……

而由于在江面撞上了邪祟拦路,且所有人都清晰地听见了那邪祟说的话,他们对邵弦的出手感恩戴德,看向林氏母女二人的眼神中也不免多带上了几分厌恨。

显然是把这母女俩当成罪魁祸首了。

而即便有少年武官坐镇,船上其他同行的旅人也都不敢继续久待了,纷纷选择在下一个临岸的码头下船。

船家老翁中途欲言又止好几次,可每次看到邵弦丢给女童把玩的那柄腰刀时,到嘴边的话就又生生憋了回去,最后也只能自认倒霉,把余下的船费退还给了提前下船的旅客,再在当地码头尝试着多拉些客人。

邵弦则只是默默地旁观着,并未发表意见。

他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坐在船上的话,在这个码头被赶下船的应该是林氏母女。

邵弦先前还有些没弄懂其他旅人向自己投来的期盼的目光是怎么回事,直到他们临下船时,眼神从期盼转为失落,甚至是不加掩饰的厌恶,邵弦才算是明白了过来。

那些人是在盼着他主动把林氏夫妇赶下去,但他没有这么做,所以也一并被恨上了。

邵弦全程枕着双手闭目养神,没有多看这些白眼狼一眼。

赤衣则是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坐在邵弦身侧,鬼脸儿挂着坏笑,打量着邵弦的侧脸,时不时又将目光瞥向那些在码头下船了的七八个旅人。

“这几个人怕是得倒大霉咯。”

邵弦睁开眼睛向赤衣投来疑问的目光。

赤衣娓娓道来:

“你是身具功德的人,他们明明受了你的恩惠,不仅不思回报却还敢心生厌恨,那原本该落在他们头上的灾,终究是会以其他方式应验的,天道一杆秤,谁也占不了谁的便宜。”

邵弦动了动眉毛,意思是表示怀疑。

报应真的能来得这么快么?

那些下船离去的旅人转头就一窝蜂挤上了码头的另一艘民船,上了船后他们就开始叽里呱啦地讨论起先前在江上的遭遇,甚至毫无忌讳地对着邵弦这边指指点点。

这头,船家老翁还在尝试着多拉几个客人。

而一头的七八来人已经催促着新的船家快些启航,巴不得快些甩开林氏母女和邵弦这几个丧门星。

船家老翁最终也没能拉到新客。

主要是这座码头本就位于偏远城郊,附近只有几座分散的村庄,平日里就算真有出远门的旅人也不会跑到这里来找渡船。

老翁只得自认倒霉。

不过他倒是没有像提前下船的那些白眼狼那样给邵弦眼色看。

当邵弦取出洪九的钱袋子打算给老翁把亏了的渡船费补上的时候,老翁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连连后退:

“咱虽是老了,但还没糊涂,先前您若不出手,今儿个咱的命和船就都一并交代在江上了,命能保下来就已是万幸,哪里敢再去计较这几两碎银。”

说罢,他还将邵弦先前预付给他的渡船费用一并退还给了邵弦,道:

“咱是明事理的人,您要是不收回这钱,回头您到了苏州一落地,咱这破船指定得翻,哪怕不去计较这些玄乎的,知恩图报的道理,咱也是晓得的。”

赤衣:“到底是在江上跑过的老东西,他说的没错,收了这钱是为他好。”

邵弦点点头,接下了老头递来的碎银:

“那就按您的意思来吧。”

船家老翁大概是觉得念头彻底通达了,先前亏钱的肉疼感也荡然无存,还取出压箱底的干粮和自家酿的黍米酒分给了邵弦一些。

“咱以前也遇着过相似的事情。”老翁咕噜噜灌了两口黍米酒后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叨叨起他往日在江上的见闻:

“这有时候走船啊,一趟就只为渡一位贵人,若能好接好送,这生意便能继续走下去,还能保一阵子的平安,若是不识好歹出了岔子,咱也就只能转行去岸上讨生活了。”

“还有这种说法。”

邵弦盘腿坐在船头,望着眼前的茫茫江水,忽然发现船家老翁说的这番话倒是跟赤衣先前的说法有些不谋而合。

船只驶出了雾霾笼罩的水域,此时江面上已有明媚日光普照,粼粼波光映照回船板上,把邵弦身旁的赤衣鬼脸儿身上的阴气驱散了一些。

船篷里那么多舒坦的位置她不坐,非要黏着邵弦挤在船头。

中元节过后,邵弦身上的余火光照范围已经恢复了正常,且添了柴的余火比原来强盛很多,但赤衣却好像是扒拉上瘾了似的,经常下意识地往邵弦身上黏。

虽说并没有任何肢体触感。

她随着船头颠簸左右摇摆着身躯,悠哉道:

“老东西明白得很透彻嘛,都知道这一趟没你不行了。”

“是很巧哦。”

邵弦也若有所思,去往苏州方向的船有很多,偏偏能如此精准地让他遇上同样借路苏州前往越水的林氏母女。

赤衣摇头晃脑着解释道:“我说过,功德、气运是可以混为一谈的,功德加身的人往往能得到一捏捏天道眷顾,古时称之为顺遂,说人话就是行个方便,路上有个引路人,你不会觉得方便很多吗?”

邵弦学着赤衣的语气:“一捏捏啦。”

气运的说法,此前赤衣也或多或少提到过一些。

在她看来,与诸越水区相关的一切人与物都可以是气运推动下的指引,比如祠祭司没有提供任何与许天师庙相关的线索,所以功德气运让邵弦遇上了林氏母女。

他虽然对越水没有任何了解,但却早早就结识了越水祖籍的余家祖孙二人。

没有这两拨人,估计等邵弦到了越水,都不知道那边有个水中龙王爷,更不知道有走蛟龙一说。

余灵鱼怕邵弦死在外头,所以把她所知道的与越水相关的一切都告诉了邵弦。

水中灵兽修炼有成,借天时地利,乘风雨入海成龙,此为走蛟。

而走蛟这一过程在越水沿岸的百姓眼中,便是山洪、水患,动辄是要出人命的。

也正是有了余灵鱼提供的秘闻,邵弦才专门大清早地回祠祭司库房里领了一把腰刀。

因为按照赤衣的说法,蛟龙畏铁。

所以邵弦还特意挑了一把分量较重的,不图别的,就图它含铁量够高。

轻舟驶过万重山。

也不知是先前剁了那条鲶鱼让这艘船上沾染了些许血煞之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后半程就再也没碰上过不长眼的邪祟拦路了。

听完赤衣关于功德气运的解释之后,邵弦觉得那被自己一刀剁了的邪祟搞不好也是被天道安排过来讲解来龙去脉的,只是自己当时没有领情。

所以这会儿他倒是挺乐意再有这么一个不长眼的东西跳出来,好生擒了仔细拷打盘问一番。

奈何后续路上一片风平浪静。

邵弦还刻意压制了余火光照的范围。

在添柴了两次之后,他对神龛余火的控制已经非常熟练了,反正赤衣很乐意贴贴,邵弦主动缩小余火光照范围也无妨。

可即使如此,偶尔江水中有些脏东西遇上了也都会远远绕地开道,不触邵弦的霉头。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十数天。

期间唯一遇到的怪事只有一件,就是行船于江上的时候,看到某处岸边停着一艘搁浅的民船,船身并不破旧,但船体多了两个大窟窿,上边的人都已不知去向。

邵弦他们只是浅浅地瞥了一眼便没再多去关注。

只有赤衣在一旁嘻嘻嘻地坏笑着:

“看吧,报应来的很快的,都来不及跑出这江面呢。”

搁浅的那艘民船虽然并不起眼,但只要有心留意便不难认出那是先前在码头下船的那些人扎堆转乘的那一艘。

估摸是遭了什么意外,船毁于一旦,就不知道人有没有活下来,这江上吃人的东西可不少嘞。

船只安稳抵达苏州码头,邵弦与林氏母女便辞别了船家老翁,转走陆路。

邵弦并无闲暇去欣赏大离的苏州府是否与自己记忆历史中的苏州一样风光旖旎,毕竟后头还有三百多里陆路要赶,下了船便直接租来一辆马车,拉上林氏母女二人直奔越水。

虽说离乡数年,但到底是喝着越水长大的,林氏在赶路过程中着实帮邵弦省去了不少弯路。

一路上走走停停,又花了将近五天时间,总算是看到了那条栖息着龙王爷的越水河。

而当马车进入诸越水区,林氏的引路却反而失效了,这里与她记忆中的越水境内已经大不相同,连年的水患将原有的田地道路冲垮、分割,连带着地势地貌都发生了巨大变化。

沿途随处都可以看到孤零零的石墩立在河道中,却见不到桥台去向。

河中水流湍急,且呈现为浑浊黄色,水中夹带着许多腐烂朽木树皮,还泛着腐烂动物的尸臭与浓郁土腥味。

时不时还能看到有躯体肿胀的死猪从上游飘下来,被水流冲向入海河湾方向。

天地阴沉,地面泥泞,周遭空气中仿佛无时无刻都在飘散着雨雾,天宇穹顶之下堆满了臃肿浓云,偶尔隐隐能听到有闷雷响动。

这天色,显然是老天爷正准备憋一个大的。

而诸越水区的村民们也看出了这一点。

此时临近黄昏,越水河畔聚集了大批村民,他们高举着火把、香烛,在河畔摆下供桌,搭建戏台,烧香祭祀。

邵弦在对岸的山路上勒住缰绳,凝眼打量了一番河畔上这场祭祀的领头人,并未找到修行者的灵气光影。

而就在他驱使马匹继续往前赶路的时候,却忽然听到对岸传来一阵凄厉的孩童哭声。

那哭声吓得马车上的林氏下意识抱紧了怀中女童。

邵弦再度循声望去,看到作祭的村民人群中拉出来一辆小推车,车上除了摆放着鸡鸭猪头等熟食之外,还用绳索绑着两个身穿红衣、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年幼孩童,一男一女。

作祭的领头人双手抱举着高香,口中大声诵念着:

“地牛吼、红光现!”

“龙伯召来,玄冥开道!”

伴着作祭者的咒语声,满载着食物、假花以及两条鲜活人命的推车缓缓驶向越水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