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深的花圃中,大丽花与矢车菊正交相辉映着,藏匿于花丛下的正是凯尔,这个既无法适应这个最好的时代,又无法适应这个最坏的时代的人,出逃便是一种社会性死亡,他心知肚明。他正咬着下唇焦倦地等待监视飞行器掠过自己头顶。
作为一个脑中接入了ChatGPT接口的科西镇良好公民,他早已在脑中记录下飞行器运作的路径,这个简单的小玩意的行动路线他甚至可以借助拓扑学和空气动力学精确预测到0.1秒内。飞行器以为自己无声无息,而凯尔的耳蜗能捕捉到整个可听声波长范围内(1.7cm到17m,20到20000hz),上下限波长共10个倍波程,自然不会错过飞行器的稳定波动。
机器!机器都这样!机器无情,机器只侍奉他的主人,机器从来不用为了下个月的房租和门后还未倒完的垃圾而犯愁。有时候他会隐隐羡慕起机器来,然而他是不会承认的。他只会鼻中低哼一声,仿佛从身体的奈落盲肠发出的声响一般。他向愈来愈接近的飞行器投去了轻蔑的目光,他意识到自己的狂妄可能会干涉理性判断,而且轻蔑本身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右手成拳升到嘴边无声地轻咳着,这或许是紧张状态下自己能作出的最优解。科技的翔跃起初引发的是沾沾自喜,对便利的生活与自身的成果如此满意,渐渐失去了对一切的敬畏。
对森林不再敬畏,所以砍伐一空,树木也早已有了人造板材作为替代;对大海不再敬畏,所以排放核污水,将桶装化学废料深埋在大西洋底那深深的海沟中,无辜的鱼儿绕着毒桶盘旋游曳;对人类不再敬畏,所以加大了做人体实验的力度和每个人成为透明人,让个人隐私成为达官贵人的奢侈品。统治阶级愈加傲慢无知,抑或傲慢无知即人类本性。而2542年颁布的电子监听法和仿生人限制法,只是为人类提供了表面上的保护,无处不在的摄像头与大数据的收集,还有电子脑信息的共享与黑客入侵,早已让每个人都暴露在信息安全受损的阴霾之下。
此时厚实的云块把太阳光筛成了缺乏炎威的淡金色,偶尔有其他云朵路过,这淡金色也被遮掩。浮云覆满空中,天空像一幅浓浓淡淡褪色不匀的灰布。蓦地西北角的天边生出了一股黑云,黑云压下天幕来,不停地,无尽地膨胀,吞噬着那本就暗色的天空。
凯尔咬牙心中暗暗道:又开始了。
突然一个大雷由南而北轰隆隆地劈了下来,云也跟着向北跑,不远不近地不停地打着闪,远处的云像是失望了所以不再跑。黑云堆成了一整片,像一块厚铁皮,渐渐往地面上沉,再不跑似乎能把地面上的人压扁似的。
show time!脑中的ChatGPT连通大脑神经网络开始模拟飞行器的运作路径和死角,花费0.1s的时间计算出了5条有效的逃生路径,再择优选择其中风险系数最低的一条。他可不愿意沦为实验对象,不管是被飞行器的反物质武器打成灰飞烟灭还是去做他们的实验对象都不要。
以矫健的身姿摆脱追踪机器人后,凯尔突然被铺天盖地的孤独感袭击了,可能是因为为了甩掉对方体力耗费过多。街边机械的骚音,汽车的尾气,女人身上过犹不及的香水味,霓虹电管的霞光。现代科技孕育的魑魅梦魇似的毫无怜悯之心地压到凯尔那孱弱的心灵上,直到他被目眩,耳鸣,头晕所挟制,直到他的受刺激过度的神经在爆裂边缘游走,剧痛渗入骨髓,直到他狂跳不歇的心脏临时停止工作。
雷电在压来的玄色云层中轰鸣着,暴雨劈面扫了过来,他倒下得像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战士一般,曲折了膝盖,但是脑袋依然高昂着。闪电不时用他那白光划破黑黢黢的夜空,映出了在暴风雨中狂乱跳跃的枝桠与树叶们,一条条银线般的雨丝肆意鞭打着他还未屈服的肉体。
在心脏停止跳动之前,凯尔早已把意识上传到云端服务器做了备份,如果他长期不联系友人的话,就默认自己肉体已死,友人就会使用他提前存的资金为他购买一具新的人造人身体,
埋在表皮下3cm的心脏起搏器在短暂的0.5s之后开始了运作,赐予了这颗脆弱的赤色果实新的动力。核辐射唯一伤害不了的就是这颗每天泵血量8000升的玫瑰花苞。不管是脑死亡,还是心脏死亡,都与他无关了,应该说不再有关。他甚至有些沉迷于永无止境的濒死和复活体验:温暖的太阳光线自窗玻璃射进来,带来温暖的触感,玫瑰花的花枝与花瓣都像在伸着懒腰...一片花瓣伸展开来,又一片花瓣伸展开来,第三片花瓣也伸展开来,随之,强烈的日光被玫瑰花瓣渐渐遮掩了,这朵花居然果真绽放开来,开了一朵光华夺目的完整的花。当花的开放完成之后,心脏起搏器运作良好,意识也完成了回溯,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了复活的他,现在只想以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溜去自己预先定好的旅馆。毕竟一个热水澡对任何活物都是能成功回血的方式。
旅馆就像一具人类的身体,钢筋水泥分隔出小小的房间好似人类的四肢,中间连系的铺着天鹅绒地毯的走廊扮演着律动的血脉,似乎在偶尔露面的侍者打理下也展示出了应有的条理。偶尔敞开的黄色木门隙缝中展露出有霉斑的花纹地毯,像是被咖啡泼过但是瑕不掩瑜,衣柜在纤细的裂缝攀缘下显出些许年代感,衣架上搭着屋子的临时主人的外套,乍一眼看上去像是件皮革般僵硬的尸体,又像一片枯黄的叶子,空调的风一吹,似乎整间屋子都是他的棺材。
凯尔靠重新运作的心脏起搏器撑到了廉价旅馆,或许他现在躺的房间正是他的棺材。在门上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便倒在收拾得干净利落的床铺上,耳中听得空调嗡嗡的低吟声,水在墙壁里管线咕嘟嘟流动的声音,隔壁门低沉的开关声,楼道里有人经过的对话声,他们淋浴与马桶冲水声都侵袭着鼓膜,凯尔尽力忽略着那些扰人清梦的声响。
梦里腐烂的蓝色花朵潜生暗长,光芒侵蚀着那汪茫茫的深池,自水底透上来的是折射而又发散开的溃烂的蓝色荧光,像那人间稀品的蓝色玫瑰,在花丛中的异色有些格格不入,在冷清间有骨骸般的死亡气息笼罩。
——你喜欢这个吗?
幽幽的女声自深池底部传来,虽然水传导声音的效率很低,还是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什么?
凯尔并没听清这个不知来源的女声的意思,所以反问道。
——你喜欢这个,为你量身定制的蓝色棺材吗?
后半句话声线已然扭曲,好似收音机没调准频道一般,原本柔软的女性声线渐渐变成粗哑的机械声,背景音传来咯嗒咯嗒的齿轮转动的声音,还有羽翼扇动和鸟儿的叫声,无感情而令人不寒而栗,声音在没说完的同时哑然而止,最后一个音节拖长了少许像是一种未完待续的预告。
寒意顺势溯着脊椎骨攀爬而上,恐惧扩散至树枝般的神经末梢蔓延开来,侵蚀至皮肤上的微细毛孔渐渐生长出青色的脉络,苍白的雅利安人皮肤上仿佛透出死寂般的藤蔓。在深度睡眠的挣扎中过去的伤口皲裂开来,掺杂着各种化学成分的血液渗出在粗陋的白色床单上晕开,似一朵殷红的曼珠沙华逐渐展开它那扭曲地蛰伏着的花蕾,对无良的命运本身作出无稽的示好。
细密的汗珠附在他光滑的额头上,湿漉漉的额发紧贴着他还算周正的皮囊,在梦中仿佛有一把无形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他头顶,而他双手双脚被捆缚在刑椅上,既做不到无视危险,又毫无还手之力。细丝悬垂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森然地将刀锋朝向他那无防备的脖颈,至于明天和意外哪一个会先降临,还未可知。灾难的真正恐怖之处,在于预告后的惴惴不安与恐惧的等待,自己会被自己的幻想杀死。
而凯尔还没能醒来,如果此时翻开他的眼皮就能看到他的眼珠在像梭子一样高速转动。梦境潜入他的潜意识拉开话剧的紫红色天鹅绒序幕,舞台中央一名戴着黑框眼镜发丝微卷的男孩艰难地爬上书架上附着的楼梯,为恐高症所苦的他只是想尝试取下一本高处的书,那本书他并不常接触,但偶尔起了兴趣。书的扉页上缀着鎏金的艺术字体,古雅而又大气,男孩用指尖拂去上面的尘埃,温和得像耶稣基督施予给圣徒的施洗的吻一般。
书面上用拉丁文书写着,我们敬畏时间,而时间总是背弃我们逆轨而行。
以指腹反复抚摩着书籍的扉页,略显粗糙的纤维粒子在手指的螺纹上轻柔碰撞,历史轨道在记忆中泛起渐弱渐消的涟漪,毕竟在那个时间刻度就算遮天蔽日的事件也随着时光的侵蚀而剥落倾颓,化作史书上一行平平无奇的记载。
为了躲避官方的指纹检测,凯尔采取了女性式的逃避方式,在螺纹上涂上了一层薄薄的指甲油,无论是酒杯还是碗盘上,都留不下自己曾使用过的痕迹。
我不存在,他让视线沿着掌心纹路的脉络攀缘着,锋利的目光似乎要刺穿自己的手掌,并这样喃喃自语道,我不在这里,我不在睡梦中,我也不在他人的记忆中浮出水面。长期不浮出水面换气。仿佛自己沉入暗网中的马里亚纳海沟最深的部分,醇厚粘稠的黑暗令深深的压迫感袭来,深海生物长着奇诡的面容,长期不见天日的身体也附着着海藻与深海的寄生生物,有些生物甚至能自体发光,深海生物和奥特曼的共同点大概是:他们都想成为光。
深海生物追寻的是自身缺乏的东西,而奥特曼给予的是自己过剩的东西,他们都没有错,应该说存在皆合理。殊途同归去了同一条路上的两批人,既不会有交集也不会有冲突,毕竟世界是这么宏大的领域,繁多的生物争奇斗艳以自己的方式存活下来,迭代繁衍进化以至于达到食物链的顶峰。
目之所及的边缘地带出现了一个肉色的深洞,起初凯尔以为那是一块圆形的肉片,但是肉片怎么会出现在梦里呢?提踵缓步拉近与肉色深坑的距离,随着视角的调整,深坑在自己眼前放大,用足尖轻柔试探性地踩了踩肉坑的边缘。骤然一股巨大的吸力侵袭了足部,凯尔瞬时间擒住手畔枯树上纠缠着的藤蔓才免于被拖进深渊。
他将重心压在枯树上,探头探脑地视线往下,这似乎是个深不见底的肉坑,黢黑的坑洞吸收着周边所有的光线,周围的空间仿佛坍缩扭曲被无边的黑暗吸收了一般,真正的黑能够与各种色彩调和并浸染一切。大地上的深坑,这可是个有趣的研究对象,而凯尔还在他的梦里沉沦,或许梦中的深坑是他过去的记忆某个角落的缩影。
边缘路过的徐缓攀爬的虫豸,在肉坑的引诱下被吸到肉色的裙边上,分泌的酸性消化液渐渐将虫子消化成营养吞噬。构建与瓦解都是一个过于漫长的过程,构建的叫做生命,瓦解的只是一群氨基酸的断裂短线条。而解构之后,生命才真正成为可以即时吸收的部分,但是吸收之后,也失去了生命的本来模样和意义。
生命利用着无生命的物质而活,生命被解构之后,也与无生命的物品一般无二。凯尔这样思考着,倾身用自己的食指抚摩着离自己最近的那块肉,意料之中它在震颤之后开始分泌酸液,但是及时收回手后溶解的只有食指螺纹上的一层透明指甲油。
它附近的磁场是乖离的,凯尔向肉洞上方的天空专注地行注目礼,因为上方凝滞着一只似乎是游戏贴图的飞鸟,那只白鸟伸展着翅膀然而一动不动,也没有掉下来,只是一动不动悬停在半空中,带着荒诞而诡异的气氛。
原来不止一只,不远处也有其他飞鸟:老鹰,夜莺,山雀以游戏的静止贴图的模式停留在肉洞上空,甚至最离谱的还有远处路过的民航客机,硕大的飞机也一样在肉洞上空一动不动,它的时间像是遭遇了切片一样,剩下的只是某个瞬间。
飞机里的乘客是不是也遭遇了时间的停滞呢?凯尔这样疑惑着,然而并没有去验证自己猜测的机会,肉洞周围的动物和植物好像并没有受到波及,也只有路过上空的生物而已。
看起来肉洞吞噬了每个在上空路过的生物的时间,而且还要将碰触到它的生物的能量化为己用。此时好奇心占据了意识高地,凯尔的小牛皮靴厚底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他踩踏在厚实的肉壁上跳跃着避开大部分酸液向洞的深处迈进,或许洞穴深处会有类人生物吗?
靴底的触感逐渐有了变化,从厚实坚硬渐渐变得软粘,有时甚至拔起足部继续下一步都变得艰难,他真担心自己的靴子会被吸进这片肉色沼泽里面。
周围的景色渐渐也有了变化,从寸草不生到附近有结着红色果子的树包围。凯尔摘下一颗红色果实随手放进包里,或许可以成为储备粮,他这样思考着。
一只停滞的鸽子悬停在凯尔头顶,他突然产生疑问,为什么自己没有被夺取时间?是因为自己没有离开肉壁地面吗?他抓取了这只无辜的生灵,将它按到地面上,鸽子马上开始了反抗扑腾。这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实验,在实验中一点点获取着关于这个肉洞的信息,但疑虑又马上产生了,在凯尔跳跃的时候也曾停留在肉洞上方,为什么自己的时间没有被夺走。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帆布背包里还有一枚刚采下的果实,果实在树上的时候也是属于悬停在空中的,而被采下来之后,它的时间开始运作了。连忙翻出这个果子,乍看之下与之前毫无区别,依然是滑润的果皮包裹着饱满的果肉,但是背面似乎传来粗糙不平的触感,好奇地将果子翻到背面之后,一张人面映入眼帘,一张婴儿的脸,一张看不出性别的婴儿的脸。
这果实,是人类?凯尔惊骇地失手将果实丢在肉面上,果实落下在肉壁上弹开,奇怪的是,肉壁并没有分泌酸液来消化它。赤色圆球在地上滚了滚,果实睁开了眼睛,发出了婴儿般响彻天际的啼哭声。
他在果实婴儿震天骇地的哭声中,终于理解了这个肉洞的由来。
它是位于美国科西镇的外星无守卫自体人肉养殖场。之前看到的红色带果实的树木是婴儿树,果实落地自然而然会变成婴儿,肉洞是培养皿,外界生物接近培养皿会分泌酸液攻击和自动时停。肉洞不会攻击婴儿果实因为是自体繁衍出来的,凯尔将果实放在包里也就意味着连带他也会不受到母体攻击,这些婴儿果实在成熟后都会成长为正常人类融入社会中,成为金融界,政坛,军界,娱乐圈的天之骄子,受母体掌控跟母体一样,子代与子代,子代与母体之间还可以实时交互信息,成为夺取他人时间和金钱权力的有力武器。
至于这些婴儿长成的生物到底是不是真正的人类嘛,毕竟他人对人类的理解也只是浅薄到——姿容和仪态看起来像人类也就行了吧,不来伤害我就可以相安无事了吧,没有人会来追究对方到底是不是人类。
社会也仅仅要求的是看起来像人类,做事像人类举止不失宜,愿意和睦相处不侵犯法律,仅此而已,那么婴儿果实的融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吧。毕竟总是外国人比中国人更懂中国人,还写什么中国人阶层和性格研究装得很懂的样子,而外星人比地球人更像地球人也是理应如此吧。
虽然是无守卫养殖场,但是凯尔似乎已经走得太深了,四周密布着无辨西东的血色丛林,洞中并无法收到网络信号,他的手机也不具备卫星通话功能,这时候,他开始后悔自己介入这些。不过这世上并没有后悔药,四顾着这令人迷乱的婴儿树林,也随着婴儿的哭声渐渐迷失。
随着时光流转推移,凯尔逐渐意识到自己的胃袋在叫屈申冤,无法用意志泯灭的是失水与饥饿,1500ml的水壶助他推迟了5小时的失水,然而他意识到自己找不到其他水源时,开始对附近的环境产生兴趣,贫瘠的肉洞周围只有婴儿树,悻悻踩踏着脚下的肉块,将注意力转向了婴儿果实。婴儿果实看起来水含量很高,而且里面应该也很有营养,在资源匮乏的情况下,凯尔也只有转向婴儿果实了。殷红的果实沉甸甸地挂在枝桠上,居然营造出一态金秋的收获气息,一个个幼小生命体的叠加累计营造出磅礴壮观的景象,单纯的意象若以亿计的数量叠加重复,就算是再弱的事物都有了摧枯拉朽的效果。毕竟滔天的波涛汹涌也只是起源于一滴乞力马扎罗山的渐融雪水而已,这滴雪水初尝在舌萦绕着淡淡的甜味,波涛汹涌之后,甚至无人记得是甜是苦是咸是鲜,洪水的意义是力量,用力量平山陵。当愚公变得足够愚蠢之后,他就不再愚蠢了。
殷红的果实躺在凯尔由于缺水而有些干裂的手掌上,但这已经不是伊甸园中的智慧果,仅仅是为了活着而摘下的果实,联络果实与树的茎的断面冒着血珠,好似连着母亲与婴儿的脐带,脐带的断裂也意味着成长的第一步。
水源的短缺让口腔黏膜产生了烧灼感,难以描述地渴望着甘霖,哪怕是血水也一样,能起到缓解饥渴的作用就无妨。凯尔清楚这些果实将来都能成为人类,但是似乎没有其他的选择。他尝试啃过婴儿树的树皮,硬度超越了他牙齿能支配的范畴,人类毕竟无法像草食动物那样消化生的树皮。
人类似乎是消化能力最为博爱的种族,甚至有些异食癖连玻璃和煤炭都能消化,还有令人惊讶的能消化尖利的金属的人,真好奇对方是怎么发现自己有这个能力的。拜火教教徒甚至能赤脚踩过烧红的炭火而不受伤,萨满能与逝去的人沟通,道教徒能挑战生与死的界限,哥伦布当年似乎也没有预测到自己的成就,前方到底有没有金子和水井,还是超越了物质享受的至福。将一切有话语权的人类的经验奉为圭臬,对自己是毫无益处的存在。一条鱼游得飞快,一只老虎也跑得飞快,但是老虎的猎物就算扔给鱼,鱼也是吞不下去的,除非是鲨鱼或者虎鲸。一旦卷入对方制定规则的评价体系,一个人很容易就会一无是处。
周围也只剩下肉坑和婴儿树了,茕茕孑立的凯尔甚至在这种情况下步行了5km找寻能饮用的水源,虽然明白这种环境中寻找绿洲希望渺茫。这个养殖人类的基地似乎比想象中辽阔得多,根据手机上的指南针的指向,凯尔尝试着向回走。因为前方被迷雾笼罩看不出还有多长时间到达,但自己的补给已经所剩不多了,他摸索着怀中的三罐压缩饼干与空着的水瓶,由于在地下,他脑中的ChatGPT的插件的定位功能也无法发挥作用,他只是个孤岛中的人,现代鲁滨孙甚至失去了星期五,如果把周围的树上的果实看作人类的话,他倒是可以获得暂时的聊天伙伴。也就是聊胜于无的打发时间的伴侣。
他尝试用自带的过滤器来过滤自己的尿液制作饮用水,但是成品一次比一次少。他摸出自己的匕首向着地面的肉块上猛刺,肉块裂开了一条微小的缝隙,血液像火山爆发的岩浆一般喷出泉涌。高压之下血浆喷溅的碎花洒落在凯尔面上,雅利安人白皙的面容刀削斧凿般的颧骨与鼻梁旁垂落的滴滴血渍沿着下颚骨流下。
凯尔想起了自己曾在夏威夷海边也有过类似的经历。那是一个不可动摇的夏天,之所以不可动摇,是因为凯尔生命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内陆,很少有接触海洋的机会。他在海滩细软的沙子上肆意地留下足迹奔跑着,在阳光蕴酿下暖烘烘的细沙与不时浸过自己足面的温热海水成为了不可磨灭的记忆。那些细碎的在太阳底下曜曜生光的透明记忆断片旋转出不同的角度摇曳生姿,漾出水晶原石般的光华,取撷每一片的时候都唤醒了或怀念或疼痛或遗憾或餮足或盲目或忧虑或惊喜或悲叹或淡淡的愁思。承载记忆的萤石有着抑或光滑抑或尖刻的表面纹路,指尖滑过的触感像是在触摸小兽的尖牙,虽是平滑但施力至尖端也是会被伤到而隐隐作痛,就像那些被回忆刺伤过的人一样,记忆虽不会致命然而带来钝刀子厮磨手掌的痛,当时没有体会余味却像个回马枪一样杀了回来萦绕不绝。
喷射的血液散发着诱人的铁锈味甜香,在脱水的凯尔眼中那是生的气息,毕竟他已经连续饮用尿液过滤水好几天了,大部分液体在他眼中已然全化为救人的及时雨甘霖。他虔诚地在生的希望面前跪拜着,虽然生命苦涩得像一支无解的山野传唱的歌谣。人们大抵不是那么想活,当然也不是那么想死,所有地球ol的玩家大概都跟凯尔一样,在生与死之间安慰自己缅怀幻想并苟延残喘着熬着一锅并不那么美味的汤。地球的开端也是原始汤,一直都是相同的佐料但一锅汤熬了46亿年之久,高维生物大概都是美食家,将平平无奇的材料拼凑成一个个复杂的有机体,并赐予它们规则之上的特性——生命。
凯尔曾经也思考过,如果自己是高维生物会怎么做呢?会不会以见证低维生物的苦难为乐呢?他自己并不是一个多么虔诚的教徒,至少这份虔诚并不属于世俗意义上的虔诚,他会在假日加入礼拜堂的弥撒,混入众教徒中尝试体验那神圣的气氛并假装陷入的样子。其实他早就对神不存在一事了然于心,若神无能,说明不配作神;若神有能力而见死不救,说明神不善。世间满地苦难,其实神不存在。凯尔猜想神明就像一个尸位素餐的bbs论坛管理员,每天装作热诚地处理着论坛上人类无尽的发帖和欲求祷告,其实在人类真正需要他的时候,就上演了消失一幕。
当然他相信造物主的存在,不过造物主就跟电气工程师一样,让世界有光,创立了世界的规则,让万事万物能自体构建成像样的造物,虽然普通状态下是看不到也确认不了这些规则的,表层的也只是浅薄的现象。
液体灌入已干燥得火烧火燎的喉管中,余光瞥见血液喷泉的创口处还在喷溅,以这个养殖场的规模,至少还要喷个几十年才能耗尽血量,或者造血能力盖得过血液逃逸速度,这个机构就能持久弥新地存活下去。
由于刀子造成的创口,喷泉四周的肉地板逐渐有些塌陷失去了支撑凯尔站立的能力,他纵身跃向另外还坚实的地界,但足尖落地时依旧往下陷落了几分,一旦肉块地面开始放血便韧度不足了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凯尔再次开始移动坐标,脑内的ai在数天前便开始记录自己在肉洞内的移动路线图,毕竟ai的动力源是凯尔身体内的生物电,只要凯尔大脑还未死亡,ai的移动路线图便会不断记录下去,虽然无法上传云端,储存在大脑本地也还有足够的空间。
记忆中最占空间的是与眼部摄像头合作拍摄的视频储存,然而在脑部的宏伟容量下,这些视频不必进行压缩也能获得安置。分门别类放进大脑书架的一个个抽屉中,读取的时间也只需0.0005s,清晰度大约达到了8k,也就是7680️4320的vhd超高清系统。眼部摄像头可脱离本体转动覆盖360度的视角全方位涵盖。
还是先逃离吧。他悻悻地抓过最近的一棵婴儿树上的枝桠,揪下上面的殷红饱满的果实吞入口中,婴儿的尖利绝叫声只持续了一秒就闷绝消失在他口中。先得撑到能逃离的时刻,凯尔心中暗暗思忖着,绝境中他前所未有地冷静下来,因为失去判断力对局面也是毫无帮助,不要去做毫无助力的事情。
面前暗红的肉块地面与包围着自己无尽的婴儿红树林,让凯尔产生了身处地狱的幻觉,他心目中的地狱大概也是无尽的血红与铁锈味,甚至地面也在呼吸着。不过这样小幅度的动作并不会妨碍凯尔灵活的移动,他抬首转移视线望向那片一成不变的死灰天空。之所以没有日夜,是因为太阳也是不会移动的,在肉洞上方的领域控制下,连阿波罗也得停住脚步贡献灰色的穹庐。凯尔无意中转头望去,猛然发现了上空的变化,北方低空处隐约多了一个圆形的盘状物,闪着莹莹的白光就那样停滞在上空一动不动。
他心中的激动与好奇驱使他赶了过去,攀在盘状物下方的树枝上伸手去够飞行器侧面那银灰色长方形带把手的舱门,居然能顺利开启,这是他未预料到的事。为了开启这道有些沉重的舱门,他绷紧了手臂上的肌肉青筋凸显仿佛蚯蚓钻在表皮层下,打开了一个仅供一人进出的空间之后,便侧身猫腰钻了进去。
由于凯尔没有带着婴儿果实,进入飞行器之后相当于离开了地面,他的身姿在一瞬间冻结凝滞了,坚硬得像一尊孤寂的盐像。整个肉洞像庞贝古城一般收集着时光被迫戛然而止的人类和非人类们,养殖场的规则也不会放过任何人和任何生物乃至路过的飞行器,大概因为外星官方本来就打算消灭一切见证者夺走他们的时间,毕竟这宇宙间只有墒增和死亡是亘古不变的。
从乐观的角度来看,凯尔也是获得了永生,不过是出于事故而规则上过分固执的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