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晨雾裹着草木腥气漫过吊脚楼,慕苍溟跪坐在百年老榕盘结的气根之间,用沾着朱砂的狼毫笔在龟甲上勾画星图。十六岁少年的手腕缠着褪色五色绳,皮下青筋随着笔锋游走突突跳动——这是巫族占卜师血脉觉醒的征兆。
“溟儿,《连山》第四十六卦。“竹楼里传来母亲的声音。她倚在缠满毒藤的窗棂旁,靛蓝蜡染裙摆扫过地板上未干的血迹,那是昨夜为镇住他体内暴走的巫血而献祭的三年阳寿。
少年望着龟甲上逐渐成型的“山火贲“卦象,忽然听见树冠深处传来三声短促的鹧鸪啼。笔尖朱砂毫无征兆地炸开,在龟甲表面迸出蛛网裂痕,惊得榕树气根间悬挂的百足蛊簌簌作响。
“地火明夷...“他喉头泛起铁锈味,这是大凶之兆。竹楼顶层的青铜铃铛突然齐声尖啸,惊飞满林血眼乌鸦。十二道黑影踏着竹梢凌空扑来,玄铁弯刀割裂雾气时发出的嗡鸣,与三年前屠灭青蚨寨的刀吟如出一辙。
“带蛊鼎从密道走!“母亲撞碎竹窗将他推出,蜡染裙被刀气撕开的裂口里渗出靛蓝色血液——巫族大祭司的血本该是金色的。慕苍溟踉跄着撞翻晒药架,山茱萸滚进溪水染出蜿蜒血痕,他看见母亲反手拔下蛇形骨簪,三千青丝转瞬成雪。
黑衣人首领的玄铁面具裂开狞笑:“交出九窍玲珑心,或看着寨子再灭一次。“弯刀劈落的瞬间,慕苍溟怀中的青铜蛊鼎突然发烫,鼎身饕餮纹竟似活物般蠕动起来。他听见识海里响起男女交叠的耳语:「坤位七步,踩第三块青石。」
少年几乎是滚下竹梯的,后背撞碎晾晒的毒蕈架。他看见七舅公的头颅飞过正在融化的蜂蜡祭台,老人枯瘦的手指还在结“祝融焚天“的法印;二姨母的银项圈深深嵌进茶树主干,那株千年古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巫族人的血在滋养仇敌的刀。
“跑!别回头!“母亲最后的嘶喊混着骨裂声。慕苍溟跃过寨墙时,怀中玉佩突然沁出刺骨寒意,那是父亲临终前攥在手心的遗物。羊脂玉表面浮现金色蝌蚪文,刺痛顺着脊椎窜上后脑,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九重星图在眼前展开。
密林深处的瘴气化作实体缠绕脚踝,像无数溺毙者的手。少年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炸开般的轰鸣,九处要穴突突跳动如擂鼓。追兵刀锋贴上后颈的刹那,斜里刺来的桃木剑震出清越龙吟,剑穗铜铃荡开一圈金色涟漪。
“好重的巫煞气。“灰袍道人拂尘扫落三枚透骨钉,袖中飞出的黄符凌空化作火鸦,羽翼展开竟有道家真言流转其间。慕苍溟蜷缩在榕树气根形成的天然囚笼里,看着黑衣人的弯刀在触及符火时寸寸崩裂——原来这些屠灭十三寨的凶器,竟是用道门禁术淬炼的噬魂钢。
道人腰间青铜壶突然发出嗡鸣,壶身阴阳鱼逆时针旋转,与少年怀中的蛊鼎产生诡异共鸣。“玄渊宗玄尘子,受故人之托。“道人弹指封住他流血的曲池穴,目光在触及玉佩时微凝,“九窍未开竟能引动九黎壶器灵,不愧是...“
暴雨倾盆而下时,慕苍溟最后望了眼已成火海的村寨。冲天烈焰中浮现出母亲燃烧本命蛊凝聚的虚影——人面蛇身的娲皇法相正在刀光中崩解。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指甲深深抠进蛊鼎饕餮纹的缝隙。
玄尘子并指抹过少年眉心,一道清光压下他体内翻涌的巫血:“道法自然,你该学会用另一种方式看待生死。“语气淡漠得仿佛在谈论天气。
慕苍溟甩开他的手,巫族人的骄傲在胸腔里烧成灰烬:“你们道门三十年前封印巫山灵脉时,用的也是这套说辞?“他摸到腰间暗藏的蝎尾针,却在触及道人灰袍下隐约浮现的周天星斗图时僵住——那是玄渊宗长老才配绣的“天罡镇魔纹“。
暴雨冲刷着林间小径,玉佩金文在雨水中闪烁出“归墟“二字。少年没看见密林暗处,巫族大长老的骨杖正从血泊中挑起他遗落的半片龟甲。染血的卜辞上依稀可见:“九窍开,天地劫“——这是母亲用最后的巫力篡改的卦象。
暴雨如天河倾泻,砸在慕苍溟的脊背上,每一滴都像淬了毒的银针。他蜷缩在玄尘子的避水诀结界内,湿透的麻衣紧贴着皮肤,勾勒出少年单薄的身形。道人的灰袍在雨中纹丝不染,袖口暗绣的北斗七星泛着冷光,刺痛了他被巫血灼烧的瞳孔。
“你的心跳乱了。“玄尘子忽然开口,声音混在雨声中像隔了层纱,“巫族以心为眼,这般心性如何承得住九窍玲珑?“
慕苍溟猛地攥紧蛊鼎边缘,青铜饕餮纹咬进掌心:“你们道门三十年前断我巫山灵脉时,可想过承不承得住万千怨魂?“他喉间泛起腥甜,那是强行压抑巫血反噬的代价。母亲燃烧本命蛊时的画面在脑海中闪回——人面蛇身的虚影被十三柄噬魂刀贯穿的瞬间,娲皇法相破碎的流光比寨火更刺目。
玄尘子的拂尘突然扫过少年眉心,清光如冰锥刺入识海。慕苍溟眼前炸开星图,二十八宿的轨迹化作锁链缠住暴走的巫血。“安静。“道人的语气终于带上一丝波动,“你以为噬魂钢是道门所铸?“
林间忽起阴风,暴雨中传来骨笛呜咽。慕苍溟颈后的汗毛根根竖起——那是巫族招魂曲《九辩》的起调。他看见被雨水冲淡的血迹逆流成溪,在泥地上勾勒出扭曲的符文。大长老的骨杖从暗处探出,杖头镶嵌的睚眦眼珠正死死盯着他怀中的蛊鼎。
“交出圣子。“大长老的声音像枯叶摩擦,“他的命格属于巫族十二峰。“
玄尘子冷笑一声,九黎壶突然脱离束带悬空而起,壶口阴阳鱼旋转成漩涡:“老毒物,三百年过去还是只会用血傀传音?“
慕苍溟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终于看清那骨杖末端垂着的不是流苏,而是七枚用婴孩指骨串成的铃铛——正是三年前青蚨寨被屠时失踪的巫童信物。蛊鼎在他怀中剧烈震颤,鼎身裂缝中渗出靛蓝色雾气,与九黎壶喷吐的玄黄之气在空中绞成太极。
“小心!“
少年嘶吼未落,地面突然窜出九条血蟒。大长老的骨杖点地,那些被雨水泡发的尸体竟抽搐着爬起,空洞的眼眶里燃着幽绿鬼火。慕苍溟本能地咬破舌尖,含血画出一道“祝融焚煞符“,这是他偷学母亲祭舞时记下的禁术。
符火与血蟒相撞的刹那,玄尘子的桃木剑已刺穿雨幕。剑身浮现的紫微星图照亮林间,将最近的尸傀照得皮肉消融。慕苍溟惊觉那些腐烂的面孔竟有几分熟悉——额角带疤的是去年进山采药失踪的樵夫,脖颈挂着银锁的分明是邻寨祭司的幼子。
“看见了吗?“玄尘子挥袖震碎三具尸傀,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怒意,“这就是你誓死守护的巫族正统!“
少年踉跄后退,后背撞上湿滑的岩壁。大长老的骨笛声陡然尖锐,尸群突然调转方向扑向九黎壶。慕苍溟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蛊鼎传来的灼热几乎要熔穿他的肋骨。他看见鼎内靛蓝雾气凝成母亲的面容,嘴唇开合间吐出无声的警告。
“跑!“
两道声音同时在识海炸响。慕苍溟的瞳孔瞬间爬满血丝,九窍玲珑心第一次自主跳动,将周遭万物解析成流动的炁息。他看清玄尘子道袍下的周天星斗图正在瓦解,大长老骨杖中蛰伏的蛊王即将破茧,而九黎壶的阴阳鱼...正在吞噬自己的巫血!
少年猛地将蛊鼎砸向岩壁。青铜碎片四溅的刹那,积蓄多年的巫煞之气轰然爆发,将暴雨凝成千万冰锥。慕苍溟在玄尘子错愕的目光中抓住九黎壶,任由壶口漩涡撕扯掌心血肉。剧痛让他看清壶身内侧的铭文——竟与父亲玉佩上的蝌蚪金文同源。
“你果然...是他们的孩子。“玄尘子的叹息淹没在冰锥碎裂声中。大长老的骨杖应声而断,睚眦眼珠滚落泥潭时仍在转动。慕苍溟感觉意识正在坠入深渊,最后所见是九黎壶吞噬蛊鼎残片后,在壶底凝出的一滴混沌元液。
黑暗降临前,他听见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在识海交锋:
“道可道,非常道...“
“巫者,通天地,逆生死...“
暴雨渐息时,林间只剩破碎的青铜残片与焦黑的尸骸。玄尘子凝视着昏迷少年眉心的莲花状血印,那是九黎壶认主的印记。“终究躲不过...“他解下星纹绦带缚住慕苍溟狂跳的心口,袖中飘出的黄符化作纸鹤,翅尖朱砂写着“玄渊禁地“四字。
十里外的溶洞中,大长老吐出半截被反噬的舌根,用血在石壁上画出扭曲的卦象。染血的龟甲碎片悬浮成星图,映出少年被九黎壶青光笼罩的身影。“原来如此...“他嘶哑的笑声惊起洞中蝙蝠,“道门竟把钥匙做成了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