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在玻璃窗上织出蛛网状的水痕,江临秋盯着显示器右下角的日期怔忡片刻。距离《永夜萤火》截稿日还剩十二天,文档字数依旧停留在刺眼的“3271/100000“。出版社发来的第七封催稿邮件正在后台闪烁,光标跳动频率与他的偏头痛完美共振。书房里弥漫着潮湿的纸浆味,三面顶天立地的胡桃木书架像沉默的卫兵,守卫着上千本被主人反复摩挲的文学经典。墙角堆着半人高的废弃稿纸,最上面那张还残留着咖啡杯底的圆形渍痕——三天前他亲手撕碎了第三版大纲,那些被揉皱的纸团里躺着七个不同版本的女主角。“或许该换个叙事视角?“江临秋把额头抵在冰冷的屏幕边缘,后颈传来被窥视的刺痛感。自从三年前那场车祸后,他总觉得自己写的每个字都被无形的目光舔舐。书架顶端的青铜座钟发出齿轮卡涩的呻吟,钟摆在23:17的位置微微颤动,像是被某种力量拽住了时间的裙角。抽屉深处传来细碎的叩击声。他猛地直起身,右手无意识覆上左腕的疤痕。那是雷明顿打字机的金属徽标在震动,上个月在城南“忘川“古董店买下这台机器时,店主布满刺青的手指曾悬在斑驳的键盘上方:“1932年柏林货,上一位主人是纳粹时期的犹太小说家,听说他用这台机器写完了遗书。“当时斜射进店铺的夕阳突然暗了一瞬,橱窗上的铜铃无风自动。江临秋记得自己刷卡时POS机屏幕诡异的跳闪,价格从6800突然变成4444,而店主脖颈处的六芒星刺青正在阴影里渗出细密的血珠。此刻,当他的指尖触到冰凉的黄铜按键,窗外骤然大作的雨声竟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滚轴上残存的德文纸页突然浮现出深褐色的指纹印,那枚本应属于七十年前死者的印记,正与他拇指的螺纹完美重叠。“夏。“第一个中文字符跃然纸上时,打字机发出类似骨节错位的咔嗒声。青白色雾气从字粒缝隙中渗出,在六月闷热的空气里凝成霜花。江临秋看着自己的呼吸在玻璃台面上结出冰棱,滚轴开始自动旋转,暗红墨水如静脉血般在纸纹间蜿蜒。“你终于来了。“新出现的娟秀字迹让他瞳孔骤缩——这分明是自己三天前删除的段落。当时他因为责编说“女主角太像提线木偶“,狠心将夏萤的咖啡馆独白整段废弃。但现在,这些文字正以完全不同的笔触重生,每个转折都带着鲜活的呼吸。“江先生,您今天还没吃过东西吧?“墨迹继续生长,江临秋的胃部应声抽搐。从清晨到现在,除了三杯冰美式,他的确粒米未进。更诡异的是,新浮现的句子开始混入德文单词,就像有双无形的手在两种语言间编织蛛网。“Das Herz ist ein einsamer Jäger.“(心是孤独的猎手)当他念出这句德语时,书房吊灯突然炸裂。玻璃碎片如慢镜头般悬浮在空中,每一片都映出打字机上方扭曲的光晕。在那些支离破碎的镜像里,江临秋看见有个穿墨绿色旗袍的身影正在纸页深处转身,发间别着的珍珠母贝梳子闪过冷光。“夏萤?“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指尖触碰到的纸面突然变得温热,就像在抚摸某个人的脉搏。滚轴发出尖锐的摩擦声,纸浪如受惊的白鸽般扑棱棱翻卷。当江临秋强行按住震颤的机器,最新浮现的文字让他如坠冰窟:“临窗的书架第三层,普鲁斯特文集右侧的缝隙里,藏着你去年的安眠药。需要我为您倒杯温水吗?“雨声重新涌入房间的瞬间,打翻的冰美式在地板上蜿蜒成奇怪的符号。江临秋踉跄着撞上书架,《追忆似水年华》烫金书脊后的深蓝药瓶应声而落。去年冬天失眠最严重时,他确实把佐匹克隆藏在这里——除了心理医生,没人知道这个秘密。纸页仍在疯长,水汽氤氲的新段落像泪痕般晕染开来:“别怕,我只是比您更早读完了故事。当您在第87页杀死我的爱情时,我正在学习如何呼吸。“江临秋突然注意到书架投下的阴影有些异常。本该向右倾斜的暗影正以违反物理规律的方式向打字机方向流动,如同被吸入黑洞的光线。他的余光瞥见窗外雨滴诡异地静止在空中,其中一滴悬浮的雨水里,映出某个正在微笑的旗袍女子。“叮——“青铜座钟发出变调的报时声,23:17的指针开始逆时针旋转。江临秋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当他再次看向打字机时,发现滚轴上的纸页不知何时变成了1920年代的《柏林日报》,泛黄的新闻照片里,有个穿墨绿旗袍的女人正站在燃烧的书堆前回眸。她的珍珠母贝梳子在火光中碎成星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