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中少年

天还没完全亮，福建安溪的小山村仍在一片静谧之中，好似一个酣睡未醒的孩子。层层薄雾软乎乎地趴在连绵起伏的茶山上，给漫山遍野的茶树蒙上一层轻柔的面纱，远远望去，宛如一幅徐徐展开的淡墨山水画。

林天成站在家门口的石阶上，清晨的微风轻轻拂过，他深吸一口气，那股熟悉的淡淡茶香瞬间钻进鼻腔。这茶香，他自幼便闻惯了，可今日不知为何，心里空落落的，怎么也提不起兴致。他不过才十六岁，身形瘦瘦小小，因常年在茶园里忙活，风吹日晒，皮肤粗糙得如同砂纸，可那一双眼睛里，透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头，像是在与生活顽强对峙。

自从父亲离世后，家庭的重担便猛地压到他稚嫩的肩头。他望着家中的一切，脑海中不断浮现出父亲的身影，拳头下意识地攥紧，骨节都因用力而泛白，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天成，吃饭啦！”母亲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温柔中夹杂着丝丝疲惫。林天成转身走进屋内，只见母亲正端着一碗稀粥，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母亲的双手布满了厚厚的老茧，指甲缝里还带着洗不净的泥垢，那是长期劳作留下的痕迹。她的手指关节微微变形，每一个动作都透着生活的艰辛，可即便如此，干起活来依旧十分麻利。她的脸上带着倦容，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上，几缕白发在晨光中格外刺眼，可看向孩子们的眼神，依旧满是温柔与坚定。

桌上，摆着一碟腌制的芥菜，芥菜被切成细细的丝，经过盐水的浸泡和阳光的晾晒，散发着独特的咸香。旁边还有一小碟虾酱，黑褐色的虾酱质地浓稠，凑近便能闻到那股带着海味的咸鲜，这虾酱是家中难得的下饭好菜，母亲每次都只舍得让大家蘸上一点点。除了这两碟小菜，还有一碗飘着几片菜叶的清汤，汤面上零星浮着几点油花。

林天成走到桌前，犹豫片刻，小声说道：“妈，我今天想去镇上卖菜种。”声音里带着期待，又有一丝不安，眼睛紧紧盯着母亲，生怕她不同意。母亲微微点头，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手心里的粗糙触感让林天成心中一酸。母亲的这个动作，饱含着对他的信任与支持，也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林天成在天还没亮透时，就背着那袋珍贵的菜种，沿着蜿蜒的山路朝镇上赶去。山路两旁的野草肆意生长，叶上的露水打湿了他打着补丁的裤脚，寒意阵阵袭来。一路上，他满心都在盘算着怎么把菜种卖个好价钱，好让母亲不用再那么操劳，让弟弟妹妹能吃得饱一些。

此时的世界，正被经济大萧条的阴影笼罩，国际贸易萎缩，农产品价格暴跌，农村经济本就脆弱，又遭受着战乱、自然灾害的冲击，农民们的日子愈发艰难。林天成所在的福建山村，也没能逃过这场灾难，茶园的茶叶卖不上价，家里的生活更是捉襟见肘。

到了镇上，集市早已喧闹起来，讨价还价声、牲畜的叫声交织在一起。林天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小心翼翼地把菜种摆好，清了清干涩的嗓子，鼓起勇气喊道：“新鲜菜种嘞，芽率高，便宜卖咯！”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匆匆而过的路人，偶尔有人投来的目光里，满是冷漠和无视，仿佛他与这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

就在他满心失落的时候，一位身形佝偻、穿着破旧粗布麻衣的老农缓缓踱步过来。老农蹲下身子，动作迟缓地拿起一包菜种，眯着眼细细端详，还放在鼻尖嗅了嗅。林天成见状，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赶忙说道：“大爷，这都是今年新收的种，我自家也种，收成可好了。您买回去，保管能有个好收成。”老农微微点了点头，操着浓重的乡音问道：“多少钱一包啊？”“两毛钱一包，大爷，这价可实在啦，别家都比我卖得贵。”林天成急切地解释道。老农皱了皱眉头，咂咂嘴说：“这年头，啥都贵，两毛钱可不便宜呐。”林天成连忙说：“大爷，您看这菜种颗粒饱满，种下去肯定能丰收，您要是种得好，来年能多挣不少呢。”

老农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从怀里掏出一个破旧的布包，慢慢解开，数出十枚带着体温的铜板，说道：“给我来五包吧。”林天成满心欢喜，双手颤抖着接过钱，把菜种小心翼翼地递给老农，还不忘仔细叮嘱：“大爷，您回去播种的时候，得先把地松一松，再撒种，浇点水，保准能早早发芽。”

可还没等他把话说完，一阵粗暴的吆喝声骤然响起：“都给我让开！别在这儿摆摊！”只见几个穿着黑色制服、腰间别着警棍的警察，正蛮横地驱赶着周围摆摊的小贩。所到之处，摊位被掀翻，货物散落一地，小贩们敢怒不敢言，只能匆匆收拾。林天成心里“咯噔”一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警察已经站在了他面前，恶狠狠地说：“谁让你在这儿摆摊的？不知道这地方不让摆摊吗？”林天成慌了神，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连忙解释：“长官，我家里穷，就靠卖点菜种养活家人，求您行行好，让我在这儿卖吧。”那警察根本不听，一脚就把他的菜种踢得四处散落，大声呵斥道：“少废话，赶紧滚！再让我看见，连人带东西都给你带走！”

看着散落一地的菜种，林天成眼眶瞬间红了，鼻子一酸，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他强忍着泪水，蹲下身子，一颗一颗地把菜种捡起来。周围的人只是远远地看着，偶尔传来几声叹息，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帮忙。那些冷漠的目光，就像一把把刀子，刺痛着林天成的心。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在暴风雨中孤立无援的小鸟，被这个世界无情地抛弃。

等警察走远后，林天成把捡起来的菜种重新整理好，他的手还在不停地颤抖。这时，之前那位买了菜种的老农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低沉地说：“小伙子，别灰心，这世道虽然艰难，但日子还得往前过。”林天成抬起头，看着老农饱经沧桑的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感激地点了点头。望着眼前依旧热闹却又透着冷漠的集市，林天成暗暗握紧了拳头，在心底发誓：不管这世道多么艰难，不管要吃多少苦，他都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他深知，在这个军阀割据、日军又虎视眈眈的时代，普通人的生活就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但他偏要在这黑暗中，为家人寻出一丝光明。1931年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侵占东北，建立伪满洲国，整个中国都笼罩在战争的阴霾之下。1934年红军开始长征，而1937年的卢沟桥事变，更是让全面侵华战争爆发，中国陷入了全面抗战阶段。可这些离他遥远又似乎很近，他只知道，此刻脚下的每一步，都是为了家人的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