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长期以来,我都在反复做着同一个梦,深陷恍惚之中难以自己。梦如钢琴舞曲般循环播放。那段时间我的偏头疼反而轻缓了许多,可能注意力转移的原因。昨夜做的梦到了第二天,我依然会记忆清晰,虽说每次略有小小的变动,比方

场景的错乱,人物的样貌,但大体不差,事件还是那个事件:我在寻找我的影子。梦的荒诞走进了现实。针对影子丢失这一问题,我无从入手解决。它深入我的意识,一要思考什么时便会冒出来。它就像肚皮咕噜噜叫,眼睛疲劳,膀胱鼓胀,由内发射出信号来,提醒我该吃饭了,该休息了,该如厕了。身体的反应我完全可以应对。但当思虑事情之前,催我该找影子了的念头一旦出现,倒不叫我苦恼,而是不知所措。

开始做这种梦的具体日期,正是圣诞节晚上。那天我向娜拉阐明了此次前来首都的目的,并说不管是一时口快,还是真心实意的话,婚姻大事可以暂先搁置一旁,因为在闹剧中草率完成,很不像样。我认清现实。她默不作声。之后我便告别了首都,乘机原路返回。到家时已是半夜了,但爸爸妈妈还不曾睡下,却是焦急等候我此刻的归来。他们低垂着脑袋,从未有过现在这般愁眉苦脸,坐在客厅中一言不发。一进门爸爸就赶紧迎上了前,我只点点头没有过多解释,他

即刻长舒一口气,心想我把令他为难的事办妥了,第一次客客气气地要我吃些东西,问我喝点什么。我没有饥饿和口渴,推说自己困了乏了,建议大家都该美美地补上一觉,不必将过去了的愁苦挂在心头。稍时,进到卧室的我首要打开了飘窗,让寒流尽多地灌进里来,好压一压密不透风所致的沉闷的苦涩气味。随着加湿器内冒出带有柠檬清新的雾气,叶片皱巴的茶花因吸饱水分而支愣起来。做完这些,在爬上床铺之前,我还看了一会泰戈尔的《吉檀迦利》。热滚滚的水流在暖气管道里哗哗响着,与床头表盘上的秒针哒哒哒的声音此起彼落。想到明天要坐门诊,我不得不赶快入睡了,否则解答患者诸多疑问时会精神不振,心不在焉的。就这样我拉下了眼皮,等待睡意。十分钟后又过去半个小时,我的意识

仍然活跃,什么幸子的遭遇了,电厂副厂长的嘴脸了,表弟打翻了颜料瓶了,刚刚忘记刷牙了,该把老旧的剃须刀替换成飞利浦的了,等事,乱哄哄地游荡在我的脑际。

后面,我翻了个身儿朝向阳台的一面,想着下个月中旬是爸爸妈妈二十八周年纪念日,也或记起里奥•梅西猛地踢球进门的时候我睡着了,恍若纸牌游戏一样,期盼什么不来什么,不抱任何幻想却好运降临了。不经意间,我进到了无尽的梦里。梦、现实和回忆混为一体,我无法区分开来。

***

那是医学院的操场。落叶纷飞。

塑胶跑道上有两名年长的教师并排慢跑,穿着那类健身运动员的紧身衣,虽是冬季,但他们热得呼呼地喘气,有说有笑着一圈又一圈,永远停不下来似的。操场中心,我同幸子背对背坐着,脚边的糕点尚有余温,时不时捏到嘴边咀嚼,软糯而细腻的口感使我终身不忘。里面是加了果干的,入口的一瞬间,milli danupha的歌声总会跃出脑海。大概是太想品味一下芒果糯米饭的缘由吧。而有时,一当惦记幸子的甜品的念头浮现,大量的唾液就要势不可挡地从我口中分泌而出了。曾经,幸子真挚地对我说过,只要我想吃,她便毫不吝啬地随时为我制作。我深受感动,但真不忍心麻烦于她。

“我打算到市郊的老房子里住上几天。”

幸子问道:“那个家里还有人吗?”

“外祖母仍旧住在那儿。你还不知道吧,我爸爸是跟着妈妈一家过活的。后面外祖父死了,爸爸在泉城买下一套小型别墅——也就是我现在的家——面积不小,为了便于大家住得舒服,所以我们都搬了进去。但外祖母在新屋不太适应,讨厌冲水马桶呼噜噜的响声,嫌弃车水马龙带来的喧嚣,就又挪回了原处。”

我们各自凝视着各自的前方,互相依靠,不知是超越姐弟之间的信任,还是其他的情感使然。

“嗯嗯。”幸子站立起来,“我想跟你去看看,毕竟我家也在市郊,想必离得不远。”

有过那么几个周末的黄昏,我们同在外祖母屋里享受着晚餐,一来二去,出入老房子的回数多了,幸子给外祖母的好感也愈加深刻。当她们一老一小,两个女性坐在落日之下抻拉线团儿,一方指教,一方学习毛衣的连缀方法时,我的心口无比滚烫,仿佛阳光把最后的热度全部注入了其中……我爬到房顶上,目睹长长的飞机的尾迹云高悬于天际,逐渐破碎,有如丝丝缕缕的飘带,直到世界终于暗沉下去。

我眼前昏黑一片,什么事物都是毫无光彩的,清晰的唯有它们的轮廓。但我确信的是,我的视物能力尚且正常,仿如睡了整整一个白昼,醒来后看到的一切,无一例外地置身于黑夜的领地。我大喊起来,响亮的嗓音越传越远,落入无

底洞一般,毫无回音。我还在房顶,是站着的。然而我发觉我的腿脚异常沉重,无法走路,需用两手抬着才能艰难地迈出一步。刚刚走了两米,我居然体力不支地原地不动了,回身望向地面,看看是否留有我的足迹。正是这一霎那,幸子如同一粒种子从脚印的坑洼里发芽、长高并开出类似洋甘菊样式的重瓣花朵来了。黑漆漆的空间顿时亮堂无比。我一刻不停地注视着她,试着一手去触摸她濡湿的睫毛,一手搂抱她娇嫩的胳臂,结果是,触感全无。我的身躯不自觉地向后倾倒开去。此时刚好一个酷似我的人站在远处,可不管我怎样呼唤、呐喊——几乎是撕心裂肺——他都无动于衷。与我一样,他尖叫着,以相同的动作一点点坠落。

“回来,帮我一把,我就不会摔倒了。”我然后向那人连续发问,“你是谁?你要去哪儿?为什么模仿我说话?”

那人学着我的音调复述着我的话,应声倒在了深不见底的黑洞中。他接近纯白的身体慢慢透明化了。他是我吗?他要死了吗?他想掌握我的语言吗?拼命站立起来的我集中精力,双手伸入黑色的洞口,掬水那样,以探索医学奥秘的

劲头救他生还。事实,除我自身之外,我仍然无法触碰到任何物质,只能眼睁睁地看他化作一摊水状液体了。我伸长脖子,焦渴的喉咙发出悲恸的吼叫,手臂失去支撑,也闷闷地掉进了那个漆黑的深渊。

***

我半睡半醒中,缩作了一团,没等刚刚惊恐不安的心绪彻底安稳下来,也顾不得抽一点喘息的空儿,去思索梦的离奇之处,瞌睡虫就重又俘获了转动的大脑,迫使眼目速速闭

合了。梦境紧随其后铺展在我面前,如同一卷草皮,走在上

头,踩踏之下发出玻璃或冰面碎裂的脆响。我愣怔不动,停

滞不前。一幅画着身穿肥大连衣裙、年纪超过九十岁的银发老人,背景是堆满锅碗瓢盆的厨房的画像,赫然立在了道路中央。我触摸了一下。老人痒得发抖。而后咯咯大笑,纵横交错的褶皱把整张脸都叠压变形了,震得盘子、玻璃杯以及碗,稀里哗啦打烂了一地。但是老人毫发无损,一如先前那般端庄、老成持重。片刻,她问起了我的姓名。我不会记得我叫什么的。

“小林,我是外祖母呀,你遗失了自己,难道也不记得身边的人谁是谁了?”老人眼中闪着冷光,认真中带有失望的意味。

“我……”我迟疑了,“那我现在在做什么?”

“你不是在找你的影子吗?”

“这么昏黑,怎么会有影子。你到底要说什么?”我大惑不解地问,四下观察的一瞬之间,老人隐身而去,而厨房和外部的相框纹丝未动,碎裂的餐具却又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了架子上。

方才落入黑洞的那个人,毫无征兆地爬进了我的视线。他还是湿淋淋的,看上去孤独极了,整个柔弱的躯体于静默中打着怵。我真想抱他一会儿,可又害怕火热的体温致使他融化殆尽,和刚才一样无踪无迹了。而后,我们所处的空间发生了倾斜的势头,不知具体倒向哪一边,反正像是身在海浪来袭的船舱里,又或地震前兆。无论他,还是我,都将无处遁逃。他沿着下坡滑出去老远,到达底端时却往我的位置折返了回来。我才滚到一半,由于极速反转和惯性的双重夹击,我静止了一秒。偏偏顺势而为的他,不可控地冲向了我,砰地一声,如同台球的相撞。难以置信,那似水的弱小的身板,竟然坚硬得令我无以应对,立时使我粉身碎骨了。如此一来,我头晕眼花,鲜血喷涌,极度惶恐的时刻,不禁想起

儿时开碰碰车意外侧翻,以及和表哥玩弹珠游戏误伤脑门的滋味。

***

当我第二次醒来,脖子生疼,跟得了颈肩肌筋膜炎一般,只觉这夜何等地漫长,察看钟表,才过凌晨三点。我不住地在心底做着祈祷:从梦中脱险,实属万幸。唉!此刻我在想,写写准备参加的肺部消融手术交流会的演讲稿吧,好分散梦境所带来的不好的印象。在打开电脑文档,游览相关资料的同时,我要放上首歌,霉霉的《Clean》,亦或那首与幸子挂钩的《为我哭泣》。不知何故,此曲总令我念及起她来。对她的记忆,和音乐一样,于我而言不可舍弃。我虽然沉迷美好的旋律,但天生的破锣嗓子拖了后腿,实在没有唱出动人心弦的歌声的条件。那就娶一个歌手为妻,以填补我的遗憾,去滋润我的心田吧。此前,我不是没这样想过。

我一丝不苟,不停地敲击键盘。房间内充斥着哒哒的响声,毫无规律可言,同门外汉坐在钢琴前乱弹一通所发出的杂音区别不大,几乎盖过了唱片机的曲子。我打着打着,双眼忽儿被一群密集的黑白圆点糊住了,经久不散。我分了神

儿。应该是敲字的动静搅扰了母亲,引起她的注意,并且循着从我屋里泄露到走廊上的微光,走到我的门前说了几句熬夜损害肝脏的话。是不早了,我让她先行回屋休息,我马上就睡。我听她细碎的脚步声走远以后,便关闭电脑和台灯,自然失去了品尝适才沏好的咖啡的心情。我接连打了四个哈欠。我眼窝里积满了酸涩的泪水。

我,第三次入梦。

身着白大褂的一伙人追在我的身后,用干涩的声嘶力竭的嗓音喊我,甚至有两名高个子男人爬到旗杆上,大幅度挥舞着双手,渴望我能回来拿走属于我的遗落至此的东西。我困惑地扭过头去,而他们却面色凝重,装作若无其事,两两一组,给对方整理起衣冠来,故意把布料皱巴的地方抚平,之后又制造出难看的褶子。我看他们的精神多多少少有点毛病。末后,灰蒙蒙的天空开始飘落雪花,一会儿功夫便把世界涂成了白色,那群医生打扮的男人女人隐没其间。

“泉城有老长时间没下雪了。”熟悉的一个身影向我这

边靠拢,轻轻拍了我一下。

“是。院长。”我接口道,“这么冷您怎么会在这儿?这雪下上个三天三夜才好,好让城市浮躁的心脏停歇一会儿。”

我凭着那压人的腔调,听出是他——医院院长。他最初的神采奕奕的模样,连同这铿锵有力的口语,一并深深地印入了我的脑中,与他后来站在退休典礼上的气势毫无二致。院长已年逾六旬,始终不变的是,一身西装革履却从来不系领带,气宇轩昂而不娇柔做作。他一讲话,背抄着手走路,我不由地想象天堂中衰老的上帝,在这么个暮气沉沉的人生阶段,也会如他这般身手矫健、心态乐观吗?随后,我听从了他的指引,踩着比我大上两个尺码的脚印,紧随而行,穿过不见光亮的住院楼长廊,一直往前走,终于到了院长办公室。院长坐上椅子,从抽屉里翻出一张文件,让我签上字后就可以接走我的大病初愈的朋友了。他发言时,两片翘起的髭须翩然起舞。朋友?我惴惴不安,哆哆嗦嗦着,而又不明所以。

“签吧。”院长催我,“小林,别发愣了,时光不等人。”

被称为我的朋友的人,是与我相撞的那个冷漠的夜行者。

为了避免他的肉体四分五裂,医生将其裹在了一圈又缠了一圈的绷带之中,外部还绑着几块铁板。粘稠的鲜血渗出,污染了白色纱布。无论嘴巴、眼睛还是鼻孔,全被严严实实地包绕了起来,不见一寸皮肤外露。他躺在病榻之上,木乃伊般永远沉睡下去而不会中途苏醒似的。直视他,我便不自觉地摸摸胸口、肩膀和腿,确认完整没有缺失后,才松了一口气。然而他那残破的躯体缠着厚厚的绷带,十分丑陋不说,交流与观看的能力沦陷,以至呼吸停止。他会如何生存?听院长

的意思,活着不需要这些,内心同灵魂的存在更具非凡意义。大概不会有人承认像极了蚕蛹的怪物是自己的朋友吧。也包括我。

当院长抽身离去,我们再度回到了独处的世界,屋子里寂静得仿若一间停尸房,气氛压抑下去。出于不要冷场,我试问他个人基础的信息,比方姓氏、年龄及其家庭背景。他不言不语。接着我又好心地讲述了一个凄惨的故事:老人是当地的富商,临终前儿女们陪伴左右,时时盼望着死神能够加快夺走父亲性命的步伐,好瓜分他积攒的所有财产,前提是,大家务必轮流赡养其孤寡的妻子。他们满口答应,终于各得了一百万美元。可当身无分文的母亲卧病在床,真实如

此,一个个地却充耳不闻,避之不及了。我讲这些,没有实质意义,只为缓解死寂的空气。尽管我带点悲情色彩,有条不紊地表演,但他不为所动。我尴尬地挠头,有意过去拉开窗帘,以便让一年中难得一见的雪景尽收眼底。在床边端坐下来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血液正逆反方向倒流进输液袋里,本是生理盐水或什么药物的液体猛然变得鲜红,多到要把袋子撑破了。我着忙呼喊医生前来处理,然而无人应答。

“醒醒。喂,兄弟。”

我来回摇晃他那瘦弱的躯干,甚至拉扯他手背上的针头,为的是切断血液外出的途径。但这并无效用,连接均质袋的胶皮管子似乎和肉皮黏死在了一块。他因失血过多逐渐肌肉萎缩,整个形体都在变小,直到最后只看得见绷带了,人在须臾之间化作一摊粘液。一时茫然若失的我东张西望,自称是我的妈妈的女人走来喊我,催我起床,说六点钟的早班车还有二十分钟就要到了。意识被一阵喧哗带动得骚动了起来。我惊慌失措,双目圆睁,类似云雾的,忽大忽小、时远时近的线团形状的阴影漂浮开来,持续了许久才逐渐散去。今天我远比以往工作期间晚起了接近半个钟头。该死!我急忙脱掉了睡衣,开开大立柜翻找要穿的合身的毛呢,嘴里喃喃自语,悔恨昨夜忘记了设定闹钟。

诚然,我心底的曙光是被妈妈呼之而出的。我一边刷着满嘴泡沫的牙齿,一边审视镜中的人像,涌来的陌生感使我浑身一颤。我的眼窝像是两个黑洞。我想我得赶快结束繁琐的洗漱,毕竟晚去一会,是对约好看诊的患者,不可饶恕的歉意。硬着头皮刮完——因为剃须刀太过老旧,体验感极差——仿佛一夜之间蓄满了下巴的又黑又密的胡子,然后抹点发胶,我嚼着全麦饼干就出了门。此时的母亲正坐在门廊上

翻看一本每月更新的《亚洲女性》。想着刚从她身边一闪而过,我连个招呼也没打,实在失了礼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