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走。
三楼的窗户本可以关上,甚至整栋图书馆本可以疏散。可他就站在那里,像某种被人为写进场景的目击者,只能注视那群身穿灰白制服的人缓缓行进在街道中央。
他们走得极慢,像是在“等”世界对他们做出反应,而不是主动介入。
林昭本不认识这些人。但他盯着那为首者的身影时,头皮微微发麻。
他没有感到恐惧——不是那种直觉的危险,而是一种接近了“答案”但还无法接受”的本能抗拒。就像多年前他看过的一本没有封面、也没有作者的书,最后一页只写了四个字:
“你已读过。”
现在他站在窗后,看着那人——
沈砚白。
他不知道这个名字,但他却忽然产生了一种诡异的错觉:
他以前梦见过这个人。
而且不止一次。
沈砚白的身形轻缓地朝左侧偏转一步,恰好与林昭的眼神交错的方向完全重合。
他们没有对视。却像在镜中互为倒影。
那一刻,林昭的太阳穴内仿佛有什么“文字被轻轻划出”,像梦里被从记忆页脚撕掉的注脚再次爬回大脑皮层。他眼前一黑,扶住窗框。
远处的沈砚白也在停下。
—
【沈砚白】
那不是警兆。
他感受到了一道极轻的“非注册梦象残面”从高处划落,像某段未被授权的剧情偷偷插入这页城市。他没有抬头。只是眨了一下眼。
所有灰度组成员同步收到主控感知转写指令:
【区域梦象层叠出现未备案剧本节点】
【来源:图书档案楼·三层偏北窗】
【判定:微弱共振,不足以归类为攻击】
【处理结果:保留观察/不接触】
沈砚白呼出一口极浅的气。
他伸出手,指尖在空气中轻轻一捻。
城市背景音中某个“梦象叙述线程”被他截断——
远处广告屏上播放的“昨日新闻摘要”开始倒流,地面残影的方向逆转,钟楼的玻璃短暂浮现一串反向字迹:
“你本不在这页。”
一瞬即止。
沈砚白合拢手指,整座城市的错视密度像退潮一样,被归还至可维持的现实范围内。
—
林昭猛地抬头。
眼前一切恢复正常,窗外的那人已不再注视此处。他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世界的某个部分短暂读取”,又被温柔地退回来了。
但他知道一件事:
那个人不是来修复城市的。
他是来确认,这座城市是否还值得留下。
【空格|入侵端口-07 /非授权广播私域】
他站在一栋未纳入城市地图的高层内,背后是如静物般凝固的城市断层画面。
空格站得很直,像一段还未写完的句子。他没戴眼镜,额角贴着一枚冻结态的符号装置,像残字被压在皮肤下。他的语音传输器以微弱频率震荡,唇语不动,只有代码在飘:
“投放编号D-014。”
“梦象设定:‘这是本来该被删掉的一天。’”
瞬间,城市三处低频区域同步生成“删改回音”:
街头广告牌字幕变为:“你现在的位置,非原始世界设定。”
某栋楼住户收音机播放出一条不存在的天气播报:“昨日即将重现,请重新安排今天。”
一座废弃校园围墙上浮现潦草涂鸦:“如果你能读懂这行字,说明你被写进来了。”
空格抬眼,看向远处。
他不知道林昭是谁。但他知道这座城市藏着一个“被错误保留的意识残渣”。
他的任务不是找到谁——而是让真正的版本自己浮出来。
【林昭|图书馆三楼·第二记录区】
林昭感到自己像在一页已经被翻过去的书页上,忽然被人反剪了一个标签,重新贴了回来。
他走在馆内过道,看着每一层书架都像“不是他昨天见到的位置”。一条信息浮现在他的脑中,不知来自哪里:
“你不在目录里。”
他本能地想转身离开。但脚步没有听他的话。
玻璃窗映出他的影子——动作有延迟。那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但今天的延迟时间变长了三倍。
他背后传来墙上的电子屏滚动的低语声:
“你昨天来过这里。你今天不该再来。”
他忍不住伸手按住了胸口。
没有痛。但有一种——“自己不确定还是否属于自己”的感觉,像呼吸也要通过别人的授权。
—
【沈砚BC市灰区节点·中央观测层】
他睁开眼。
梦象密度开始缓慢反弹,来自不明梦写源的“概念信息素”开始在城市空气中扩散。他不做干预。
系统提示:
【梦象投放编号D-014已入场】
【污染指向性:非个体攻击/整体版本结构扰动型】
【建议判定等级:观察/非战斗干预】
沈砚白收回视线,向队员传达简令:
“不要制止。”
烛衡一惊:“不阻止他们?”
沈砚白语气平稳:“版本性投放不是攻击,是激发。”
“激发什么?”
他顿了顿:“看看这座城市还记不记得……它最初是谁。”
—
梦象继续沉入。版本开始模糊。
某段隐匿的意识,正被卷入旧文档的页边注释中——那注释的名字叫:林昭。
【林昭·图书馆三楼】
他开始头晕。
不是那种日常的眩晕,而是像突然被拉进一间灯光很暗的房间,脑子里明明空无一物,却觉得所有记忆都在轻轻颤抖。
林昭靠在书架边,努力让自己不跌下去。他的手搭在一本书的封面上,指尖能感觉到纸张纤维细小的摩擦感,可这感觉又像不属于现实。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看见一片陌生的楼梯。
他从没来过那里,却记得自己曾无数次走下那段楼梯,每一步都踩得刚刚好,左脚第七阶时会略微滑一下,右边墙上有一条划痕,是他不小心留下的。
那种熟悉感太具体了,具体到不可能是想象。
林昭忽然意识到:
这不是他的记忆。
—
【沈砚BC市观测节点】
他察觉到了偏差。
梦象正在绕过他们设下的投影拦截线——不是突破,是“自己弯了过去”。
沈砚白站在街角,举起手掌,掌心浮现出一道微光纹路,像镜子被划开的反射线。他的视线定在前方某栋楼的侧壁上,那是一面老旧广告牌,上头正播放一条城市历史介绍。
画面闪了一下,从介绍变成了他从未看过的内容——一名少年在图书馆楼梯间奔跑,书页在空中飞散,嘴里喊着一个名字:
“林昭——别下去!”
沈砚白的眉头微动。
他立刻收紧指尖,发动“镜域折返”——一种影守独有的局部封闭术式,可以短时间内把梦象反弹回其来源路径。
但他刚刚晋升影守不久,能力尚未稳定。
反射路径出现微小偏差。
本该被弹回的梦象碎片,滑出了主轴。
—
【林昭】
他猛地一口气吸了进去。
不是空气,而是那段“不是自己的记忆”。
它像一根冰冷的针刺进他脑海深处,夹带着陌生情绪和过去残影——
——那个梦里的楼梯,他从未走过,但他的身体记得它的每一个角度。
——那个喊他名字的人,他叫不出名字,但眼眶发热。
林昭蹲下来,紧紧抱住自己的头。
他听到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像从水底传来:
“记录编号0876-B,梦象传入方式:折返失败。”
“感染者身份未注册,系统无法阻止。”
然后一阵静默。
再睁眼时,林昭看到自己的手指——
颜色变淡,指尖边缘变得模糊了一圈,像图像被裁剪时多出的一道溢出白边。
他第一次意识到:
他正在被梦“感染”。
不是想象,不是观察。是他的存在本身,开始被写进别人留下的梦里。
他撑着站起身,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词,陌生却清晰:
【干扰系·梦钝者】。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变了。
他无法再保持“只是旁观者”的角色。现在的他,成了“感染源”之一。
哪怕没人知道。哪怕他自己都没准备好。
【林昭·图书馆三楼】
他感到有什么在他身体里“撑开”了。
像某道原本被压在意识深处的裂缝,被某种外部残留梦象强行撬开。他扶着书架,却看不清自己的手指——不是看不见,而是眼睛与手之间的“感知关系”断了。
他向后跌退一步,一排书架瞬间自行翻倒。书未落地,却在空中变成半透明状态,像页面被人一页页快速滑动,发出不属于现实的翻页声。
林昭张口,没发出声音。他的耳膜嗡鸣,像有某种系统在内部解析他——但还没认出他是哪一类。
这时,他身后的地板开始浮现光点,那是梦象感知仪通常才能显示的干扰源散点图。
他不该看到的。
但他现在,看到了。
—
【沈砚白·主战场】
街道结构开始“模糊”。
不是视觉故障,而是局部逻辑字段被扰乱。梦象流突然出现非线性交错现象,像原本封闭的梦页被一股无定义的频率撕开。
沈砚白猛地回头。
他知道这是干扰系初阶失控者的反应——但频率比标准上限还高两倍,像是从源界卷上来的残响。
他立刻意识到:
附近有新人觉醒,而且不稳定。
但他没空回查。
眼前的空格终于现身。他从建筑阴影中走出,身后跟着三名梦写代理体,正将城市主逻辑轴投影成“删改视图”,一行白字正缓缓浮现在城市建筑表面:
“这一段城市逻辑,将被删除。”
沈砚白按住掌心,将“镜感折返阵”扩展开来,三道光线刺入对方梦象躯体,一名代理体瞬间失效、定格、静止、崩解。
空格笑了笑:“你们来迟了。你看到的,不过是我们决定给你们留下的版本。”
沈砚白语气冷淡:“我只需要保留现在。”
—
【林昭·视角错乱中】
他跌倒在图书馆过道上,身体仍在发抖,但视野却开始自动扫描环境中的“逻辑不一致物”——
墙面时间牌写着“昨天中午”。
门牌号跳过了“404”。
一块标语上多出了一句话:“你曾从这里消失。”
他突然发现,他“看得见这些”。
更可怕的是:他能让这些继续发生。
他试图后退,但意念一动,周围的电子屏幕开始闪动;信息流错乱;窗户自动打开;远处街道原本静止的广告画面忽然开始播放从未播出的画面:
“林昭,停止!”
“这不是你的段落——!”
—
【沈砚白·战术频道】
副队员烛衡在通讯里低喊:“队长!干扰点影响到阵列核心,我们扛不住了!”
沈砚白没有回答。他的眼神落在城市上空裂开的那道梦象结构折角上。
他轻声说了一句:
“他不是干扰点……那是个漏洞。”
下一秒,他收回镜域防线,转而单手启动“局部收束场”,如将梦象通道收拢成一枚小镜片。
但他知道:
事情失控了。
不是因为空格,而是因为那个没人知道名字的“觉醒者”,就在他们脚下,一点一点,把世界拉出了目录页。
城市从某一点开始出错。
不是整座城市一同崩塌,而是像一本书的某页出现排版错误,继而带动整章结构扭曲。一条街道的时间延迟了七秒;一栋楼的住户记不清今天是否出门;某个女孩站在原地,一直在等公交,却没人告诉她车站早在去年撤销。
这不是梦象渗透,而是现实逻辑结构被局部替换。
梦正在将这页世界重写成另一种版本。
灰度组的干扰屏障已无法封住所有泄漏。沈砚白独立于主战线,站在交界层最中央,他的影子在光下分出了两层,前层清晰,后层微颤,像两面不同时间里的镜子同时投射。
他没有拔出任何实体武器。他的全部战斗都发生在视线里。
空格站在他对面,两人之间隔着城市广场变形后的石板道,一块块错层排列,像从地底翻出的废稿纸。
“你用了影折阵。”空格冷静地说。
沈砚白不答,掌心光纹渐亮,梦象之中的折叠线条如断裂镜框般向空格收拢。
对方笑了笑:“你还没完全晋升,对吧?你的‘守’还没到‘定’的那一段。”
“够用了。”沈砚白目光未动。
梦象压强再次变形。整条街的标识同时切换为错误语言,画面呈现“句尾不闭合”状态。系统提示光浮现在半空:
【当前语义场失稳·正在寻找主文控源· ERROR】
空格抬手,在空气中慢慢画下一道删除线。
那是一道真正意义上的“线”——由碎化文字、失效逻辑与废弃记忆织成,如同旧页内容被硬擦,带着摩擦声与碎响,一路撕开沈砚白的镜象矩阵。
两人第一次交锋。
一切发生得几乎无声。没有爆炸,没有光束,没有鲜血。只是世界本身被拉成了两个版本:一个在空格眼中正在被复写,另一个在沈砚白脚下坚持留存。
整座城市像一本正在校对却不断漏字的书。
他们之间的每一次对视,都是一次“定义权”的争夺——
你说这个人是存在的,那他就活着;
你说这栋楼本来不该出现,那它就倒塌;
你说这里不是现实,它就变成梦。
沈砚白的眼神如同被校对标注过的铅字,清晰而冷静。他缓步向前,镜域收缩成圆,包裹他的身体。
空格则如一段删改日志不断回滚,脚下浮现出无数行反复出现的语句:
“你不记得不代表没发生。”
“你以为是你选择留下的。”
“但你只是……还没被删。”
突然,一声轻微的振动从图书馆方向传来。
那不是爆炸,也不是系统响警,而是一种“语言压缩失败”的后果。
林昭的能力,失控到下一阶段。
梦象场因他的存在产生一个未编号扰动源,裂隙自图书馆三层向外蔓延,呈扇形扩散。
本该只存在于梦象对抗层的“伪结构语言”流入表界,覆盖市政广场正中央区域。所有地砖上的标志化符号开始错乱组合,行人出现动作回环,表情定格,声音反复。
城市在一格一格地崩溃。
不是全面坍塌,而是逐字删除。
空格抬头看向图书馆方向,第一次眉头微皱。
“……不是我们的人?”他低声说。
沈砚白也转头。他眼底的镜象在一瞬间炸开三重残影,显然——他也没能提前看到林昭的存在。
战局失衡。
空格从容地站在梦象裂口的边缘。
在他身后,整条街道已经不再“叙述现实”——而在讲述他想让它成为的版本。
公交车站重新出现在废弃地段,站牌上标着不存在的线路编号;远处大楼的广告屏播放着一则“未上映纪录片”,内容是一位名为“林昭”的男子在过去某年进行梦象适配手术;医院门口悬挂的横幅写着:“欢迎认知调律受试者归来”。
这些不是幻觉,而是空格以“叙述逻辑”复写现实记忆链的成果。
他所写的一切,都是“版本性真实”——被现实系统判断为曾经可能发生的可能性,因此无法直接清除。
映写师不是制造梦,而是复述旧梦,让它合法存在。
而林昭,就是他未曾书写却被世界选中的“段落误入者”。
“他不是我们的人。”空格目光锁定图书馆,“可他正在书写我们都没看到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