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赵凤山知道，杨大琢磨只在钱财的事情上动脑筋，琢磨人，而他平时与人交往却从不剑拔弩张，盛气凌人，即使对待长工，他有时也称兄道弟。所以也有人叫他笑面虎。往常赵凤山带领穷哥们儿到炮手屯来背粮，杨大琢磨都是亲自出来寒暄问候一番，然后亲自监督长工梁永财给他们过秤，装粮食，亲自收钱。而今天他竟没有露面儿，粮食过秤和收钱都由梁永财一个人经手，赵凤山在想，他今天为什么这样大方呢？

赵凤山像往常一样亲自悄悄地出去打探过他们出屯要经过的道路，然后回到牲口棚，靠在牲口草池子的围墙上打了一个瞌睡，又走到院子里，见“大毛愣星”已经升起，心想：“该动身了。”

梁永财带来的那盏灯笼还挂在牲口棚中间的那根柱子上。牲口棚里光线暗淡，到处是腥蒿蒿，臭烘烘的气味儿，响着骡马“咯嘣咯嘣”嚼草的动静儿，和伙伴们此伏彼起、旋律各异、高低错落的鼾声。赵凤山低声招呼道：“喂，伙计们，醒醒吧，该动身啦！”

接着，牲口草池子里就响起了唰啦唰啦的声音，人们纷纷从草里钻出来，抖落掉粘在身上的草叶子和尘土，懒懒地跨出草池子，然后你帮我，我帮你，把早已捆绑好的粮食口袋发到背上，习惯地聚拢到赵凤山身旁，等待他发话。

赵凤山低声说：“都听好了！出屯子的时候一定要多加小心！今天的情况有点儿不妙。”

大家听赵凤山这样说，立刻清醒起来，残留的睡意消失得干干净净，因为大家都知道赵凤山是个谨慎人，他给杨大琢磨当过长工，了解杨大琢磨的为人，熟悉贩私粮路上的情况，他说情况不妙肯定不是瞎说，不会无缘无故地吓唬大家。再说，哪回背粮是一帆风顺的？

“听着，一个跟着一个走，跟紧，不要拉下。”赵凤山说。

“知道啦，就快走吧！”二吉说。他显然有些不耐烦。

二吉今年22岁，姓郭，大号郭大用，二吉是他的小名儿，山东昌邑郭家埠人。16岁那年背着父母，从山东昌邑跑到本市来学艺谋生。昌邑人在本镇大多从事半机械化木机织布的行业。二吉本可以学成织布的手艺，成为师傅，成家立业。可是由于他家境富裕，又是家中的老小儿，从小娇生惯养，吃不得苦，服不得管，没有耐心，就中断了学徒生活儿，在社会上游荡，至今仍然只身一人，一无所长，没干过正经营生儿。在山东庄大人们的心里，他是个大孩子，而在孩子们中间他又算是个大人，没有人叫他的大号，有人甚至不知道他姓郭，而都叫他的小名儿。好在他生性豁达，心地善良，人缘儿不错，东跑西踮儿，混个吃喝儿，自以为活得不错。近两年，他夏秋两季在建筑工地上打卯子工，冬天就跟着赵凤山贩私粮，琢磨着攒些钱，说个媳妇儿，过上好日子。他佩服赵凤山，但是嫌赵凤山胆儿小怕事，说话啰唆。

赵凤山停顿了一下。人们知道他在生二吉的气。

“都听凤山的！”孙孝友有些不满地说。

“一定要带好孩子！千万不能把孩子弄丢在野地里！”赵凤山反复低声嘱咐着。

三个孩子中，根儿最小，而且他是头一次来，胡大珂认为赵凤山最不放心的是根儿。他是在提醒自己，所以立刻应答赵凤山说：“你放心，我一定把根儿带好。”

人们无声地挤站到牲口棚的门里，等待着赵凤山出发的命令。

胡大珂见长工梁永财和丫蛋儿站在大门口儿，知道这是东家派他们来监视大家的，防范他们会趁机顺走他家的东西。其实，牲口棚里面能有什么好顺的东西呢？他知道，在有些富人的眼睛里，穷人个个儿都是贼。

“走啦！”赵凤山用压抑的声音说着，第一个走出牲口棚，朝大门走去。

虽然牲口棚里并不明亮，可是乍一走出来，却感觉周围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懵懵懂懂的人们，紧跟在赵凤山的身后，急匆匆，悄无声息地鱼贯溜出杨大琢磨家没有门楼子而只有门框和两扇对开的白茬子白松门板的大院儿，朝黑暗的旷野的深处走去。

今夜没有风雪，但是空气干冷干冷的，胡大珂估计气温低于零下40度以下。

没有月亮，但是星星又多又亮。根儿回头一看，见挂在杨大琢磨家院子中央的那根高高的杆子上面的灯笼还亮着。“难道他们家的那个灯笼整宿整宿都那么亮着吗？多费油啊。”他想。

根儿感觉素桂就走在他的身边。他能听见她细细的，好听的喘息声。他很想和素桂说话。可是想到赵叔叔不让说话，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儿，加快脚步朝前走。

“今夜特别冷！”在赵凤山靠近梁永财的一刹那，梁永财用他家乡山东平度口音飞快地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这是他们约定的信号儿，意思是路上有警察拦截，证实了赵凤山的怀疑。

杨大琢磨的大女婿叫马希升，现在是这里潘家油坊派出所的所长，而在他还是个一般警察时，杨大琢磨曾经对赵凤山说过，他女婿会保护他们，让他多联络一些人，放心大胆地干。可是后来他们连续几次被警察堵住，只好丢下粮食逃跑，上千斤的粮食就被马希升没收，又运回杨大琢磨家的粮库，而更严重的是他们先后有三个伙伴儿被警察抓去发了劳工，拆散了三个家庭。赵凤山断定是杨大琢磨在闹鬼，是他向他女婿透露了他们的行踪。以后赵凤山就将计就计，向马希升透露假消息，让他们上当。但是他的这个计谋很快就被杨大琢磨翁婿二人识破了。

祸害贩私粮的这些可怜的穷苦人是杨大琢磨和他的女婿升官发财的一个缺德办法儿。他们总是先让他们顺利地跑上几趟，得到一点儿好处，然后就设卡捉他们一回，截下他们从他那里买走的粮食，抓到个把儿的人，押送给日本人当劳工报功求官。可是现在他们很少能堵住赵凤山。赵凤山和他们捉迷藏。梁永财告诉赵凤山说，马希升为这件事很生气，埋怨杨大琢磨提供的消息不可靠。特别让他恼火的是这些“山东棒子”竟敢多次打死打伤他的警犬，打伤警察，让他在日本人面前丢脸。那警犬是时任警察第二分局的芥川局长因为他抓劳工有功奖给他的，马希升下决心为他的警犬报仇。

赵凤山在炮手屯南七八里路的一个大坟圈子里停住了脚步。他把伙伴们拢到身边，说道：“今晚得绕道儿走！走险路，跟着我！不要拉下！”

“胡大哥，孝友？”赵凤山叫道，“千万带好孩子！”

“放心吧！”胡大珂低声答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