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大雪之后又刮了一天一夜的白毛儿大北风。大风把落地不久的层层积雪重新攫起，疯狂地抛到空中，任意地搅来搅去，把它们搬到背风的地方，筑起高高低低的雪岗子和大大小小的雪山包儿。好些人家儿的屋门都被飞来的积雪堵得严严实实。今天早起，树梢，屋顶，远处，近处，到处一片洁白，周围是一个凝固了的无声的银色世界。

天蒙蒙亮了，可是太阳还没有出来。大街上静得叫人感到寂寞。偶尔有一两条无视严寒的狗，溜到大街上，高昂着头，翘着尾巴，得意扬扬地在雪地上颠来颠去，这儿蹲一蹲，那儿站一站，到处拉屎撒尿留纪念，表示“来此一游”，并把它们梅花形儿的爪印儿，印在松软的雪地上。

林奶奶家的门被雪堵了一大截子。从她家里不断传出咕咚咕咚的响动，好像有人在从里面朝外推门。过了好一阵子，林奶奶家的屋门被推开一道缝儿，瘦小的林奶奶吃力地从屋里挤出来。林奶奶六十多岁，山东郯城人，娘家姓李，没有大号，户口本儿上写的是“林李氏”，1938年初冬，跟随老伴儿，带着儿孙，逃来本市。他们一家原本是想去满洲里投奔她表哥的。十年前，她表哥一家流落到黑龙江满洲里的一个小镇，先是种地，后来就在那里开了一家小饭馆儿，日子过得不错。不幸的是，她老伴儿林大爷路上感染风寒，高烧不退，呼吸困难，一家只好暂住本市，想等到第二年春暖花开，林大爷病好后，再继续北上。可是当年冬天林大爷就病故，葬在了这里。她不忍心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儿，就和她的独生儿子林树昌、孙子碗儿、孙女花儿和儿媳妇林马氏都滞留在江城了。

林奶奶是山东庄起得最早的人。无论春夏秋冬，只要不是大雨倾盆、沙尘满天、大风刮得叫人站不住脚儿、睁不开眼，她总是一大早就要走出家门，在街上站一站，走一走。就是雨雪天，她也要打着伞，到户外转一转。自从老伴儿死后，她就留下这个毛病，每到鸡叫头遍醒后就不能再次入睡。想到去世的老伴儿心里难过，便起床到外面散心，时间一长，就成了习惯。

林奶奶乐于助人。来自山东、河北、河南等地的流民，初来乍到时，大都得到过她的指点和周济。她家里很穷。可是只要她自己有口饭吃，她就不忍心让她身边的穷乡亲饿着。她常说，“穷不帮穷谁帮穷？”她的善举带动了山东庄的乡亲，邻里间互相帮助在这里已成风气。

东方已经冒红儿了，新雪的反光刺得林奶奶睁不开眼睛。她站在门前，手搭凉棚儿，眯起老眼，朝四下里张望。然后开始在深可没膝的雪地里朝“鬼屋”的方向跋涉。她想趁雪后早起外面没有人，亲自到“鬼屋”跟前儿去看个究竟。她抬起头朝“鬼屋”的方向一望，心里不由地“咯噔”一下，“鬼屋”的烟囱真的是在冒烟！窗上好像还有亮儿！她不由地停住脚步，慢慢地揉了揉眼睛再看。还是那样，那里的烟囱真的是在冒烟。她的心不禁怦怦地跳起来。“难道‘鬼屋’真的是在闹鬼？！”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她看了又看，“鬼屋”的烟囱确实是在飘飘摇摇忽左忽右地冒着黑白间杂的淡淡的烟雾。她心里七上八下，停住了脚步，很想过去看个究竟，可是觉得有些发怵，于是就改变了主意，决定找个胆儿大的人和自己做伴儿，一起到“鬼屋”跟前儿去看看。于是，她就想到了她的同乡和好朋友，兰兰她奶奶。新雪松软如绵，积雪有深有浅。浅的地方深仅没膝，深的地方儿齐到大腿根儿。林奶奶急促地喘着气，吃力地朝兰兰家的方向艰难地爬行。

“兰兰奶奶！”林奶奶站在兰兰家门前高声嚷道。

林奶奶像许多来自山东乡下、身体康健的老奶奶一样，声音高亢而嘹亮，在全无人迹的清晨，她的喊叫声响彻整个儿的山东庄。

“你个老东西，怎么一大清早就满处提名道姓地瞎叫唤呀？”兰兰她奶奶在屋里唠叨着。真是棋逢对手。兰兰她奶奶的嗓门儿也不小。

兰兰家的前门完全被雪堵死了。积雪高过她家的上门框，几乎高到屋檐。要清理掉这些积雪，打开她家的前门，至少得用个把钟头儿的时间。兰兰她奶奶是从后门儿转过来的。她一边吃力地朝林奶奶这里“爬”，一边嘟囔道：“有什么军国大事值得你一大清早就这样大呼小叫地来折腾俺呀！”

“你……你看那！”林奶奶手指“鬼屋”说道。

气喘吁吁的兰兰她奶奶，抬起头，顺着林奶奶指的方向，定定地看着“鬼屋”的烟囱，立刻浑身发麻，头皮发紧，愣在那里了。过了好一阵子，才讷讷地说道：“这是什么景儿啊？……莫不真的是那些屈死的人的阴魂不散？”

“靠上去看看，你敢不敢？”林奶奶说着，看了兰兰她奶奶一眼。

“去就去，有什么不敢的！”兰兰她奶奶嘴上说，而她的心里却在打鼓。

“那好，走！”林奶奶说着，就迈开脚步，带着她那颗加快了跳动的心，朝“鬼屋”挪动。兰兰她奶奶也鼓起勇气，默默地跟在林奶奶的后面。

“这里连个脚印儿都没有，里面怎么会有人呢？”林奶奶说着，停住了脚步。她忘记刚刚刮过一天一夜的白毛风，是风雪把地面儿敷平了。

“说的是啊。”兰兰她奶奶说，她也相信“鬼屋”里闹鬼。

两位老奶奶的耳朵都不算太灵光，说话的声音都很高，在这雪后静谧的早晨，更显其声音之大之嘹亮。受了她们惊动的人们，纷纷从附近的几个大杂院里走出来，其中多数是中老年妇女和孩子。他们和两位老奶奶保持着一段距离，尾随在她们后面，有的在指指点点，嘁嘁喳喳地耳语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