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知识追求与文化关怀:布迪厄的文化理论研究
- 张意
- 2266字
- 2025-04-22 16:38:28
第一章 绪论
第一节 实践感:具身化的社会分类
当人们从现代性视角观看现代整体化的社会组织和控制技术时,工业化后的世界从制度组织、意义设定、知识谱系等方面都发生了巨大变迁。如何理解现代性变迁在社会制度、个体价值乃至日常生活层面的转换,这是现代性的社会、人文思想始终在面对的问题。“现代性产生了诸多效应,包括协助提升民族国家尤其是医学专业对于其公民的身体能够实施的控制程度,还削弱了宗教权威对身体实施规定与调控的权力”。[1]传统社会的宗教或宗法制度退位,使身—心的等级关系在现代社会的变迁中产生位移,并投射到现代性思想中。
也可以说,“身体”之维逐渐成为西方现代性思想进行内在反思的契机。来自笛卡尔的早期现代性哲学确立了“心—身”二元传统,“我的心智……完全地、确定地有别于我的身体,没有身体也可以存在”。总体而言,这一发端可以视为一种关注内在心灵、精神的意识哲学,将纯粹心灵与物化身体视为分裂的范畴。人作为理性主体,属于心灵、思维范畴,身体与周遭自然从属于心灵、良知、思维。笛卡尔对主体心灵的侧重,直接孕育了主体论的理性主义主张,而他提出的客体机械论为客观主义奠定了基础。在他那里,心灵是自由意志的主体,也是认知的主体,而身体则是被动的和广延的实体,遵循机械的法则。他无法弥合身心的二元对立,但他承接柏拉图,开启了心灵统治身体、对象化身体的现代性思想之门。此后这一意识哲学传统,经尼采的审美化的生命哲学、海德格尔的存在论、梅洛-庞蒂的身体现象学、福柯对“身体—知识—权力”关系的谱系学审查,心—身分裂的主体性哲学在思想的持续拷问下,“身体”被意识哲学抽离、挤压,以至于干瘪和物化,而主体的工具化无思、目的性妄断被暴露出来。布迪厄在20世纪60年代进入知识领域,在此前后西方思想界,尤其是法国思想领域进入了对现代性思想的重审时代。如果说布迪厄与这些思想共享相似的语境,并且拥有相似的关注焦点,即对意识哲学的批判和超越,那么他的思想之与现代性反思思潮的关联就建立在他的“身体社会学”之上。
尼采从感性身体的角度,颠覆意识哲学的理性大厦,在他看来意识不过是哲学家的发明,“我们的内心世界也是现象”,“我确定了内部世界的现象性,因为我意识到的一切,都是东拼西凑的、简化的、模式化的解释过的”,[2]尼采无疑直指笛卡尔的意识哲学对意识深度的本体化、真理化的建构。福柯在尼采的指引下,洞悉了主体意识不过是现代人文科学的建构,主体性不过是话语的编码,是一种游戏或一个表面的褶子。[3]福柯在尼采那里看到了身体的未完成性,身体是被锻铸的,此后他又在梅洛-庞蒂那里学到了认知成为精神的具身化过程。然而,在尼采和梅洛-庞蒂之间,福柯无疑偏向于尼采,他更倾心于尼采式的审美化的、艺术化的生命哲学。对于福柯,现代性的身体则是被理性及其官僚制度规训和控制的身体,一种在边沁式的全景监狱中被监视的纪律化身体。
福柯、布迪厄从传统的哲学思辨转向社会学、人类学的问题,转向对疾病、疯癫、知识和生活方式的研究,他们无疑成为当代社会学的身体视角转向的重要里程碑。特纳在他那篇影响深远的《身体问题:社会理论的新近发展》中指出:“布迪厄的社会学是有挑战性的,因为他意图表明,在高级文化的世界中,为夺取领导权所作的相似斗争是如何进行的。我们之所以对他感兴趣,是因为他发展了(很具隐蔽性的)身体社会学,他将身体社会学作为他更为广泛关注的习性和实践概念的一部分。”[4]而克里斯·希林在特纳打开的问题域中深入开掘,他细密地清理了社会学的具身化的(embodied)脉络。看待和思考布迪厄理论的角度是多样的,但特纳和希林富有启发性地找到了“身体”,或者说“身—心”关系的视角,这条脉络拈出了当代思想对现代性思想困境的反思与批判。尽管布迪厄明确讨论现代性问题的时候并不多,但他从具身化视角,将身体置于社会和个体、历史与场域交汇的场所,身体在其中被塑造或规训,与此同时,来自身体无意识的汹涌的历史之潮也不断冲刷认知的海滩,认知、判断不再仅仅来自心灵和意志,它必然容纳许多非理性、前语言的内容,在年深月久的历史中沉淀的内容。而这一有力的思想突破,使布迪厄的社会学必然成为社会学思想的身体转向中最为有力的思考之一。
本书将讨论布迪厄的独特的社会学方法——走出意识哲学,将充分接纳或思考身体、无意识的模糊逻辑,他提出了身体—习性—信念逻辑。这是一条危及“创造者”神话、颠覆存在的经院理性的思路,习性在历史和场域的冲突中诞生,但习性并非宿命,习性是一个开放的性情倾向系统,也是社会分工、分类秩序的具身化体现,它虽然是稳定持久的,但不断随经验而变,可以调整自身结构。[5]可以说,这条具身化的、非认知的、非理性计算的实践思路,正是布迪厄将传统社会与现代社会联系与比较的最有力的方法,也是他揭示象征暴力的方法论佐证。布迪厄在《实践感》开篇即指出:“在社会科学领域,认识的进步意味着对认识条件的认识所取得的进步。”列维-斯特劳斯曾指引他跨过意识哲学的“主体”认知,但布迪厄进一步超越列维-斯特劳斯的视域,“的确,我开始觉得,若要在不带任何组织意图的情况下,对分析所揭示的近乎神奇的、故也有些难以置信的必然性作出解释,就必须从身体化行为倾向,甚至从身体图解方面去寻找能以既无意识又系统的方式引导习惯行为的赋序原则……”[6]就这样,他发现了“实践感”——一种非经院哲学的、非理智计算的具身化思路。而具身化的思路,也是我们考察布迪厄文化理论的一以贯之的脉络。(在“隐秘的经济学”“现代性经验与社会区分”“实践美学”等章节,我们将一一分析布迪厄对具身化的象征资本、象征权力的揭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