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比翼双飞在人间:波兰文学和汉学研究文集
- 张振辉
- 3846字
- 2025-04-25 18:00:51
七
在《书简》中显克维奇主要写的,是他自己在旅游欧美中的生活经历和感受。首先,他作为一个受过欧洲古老文化熏陶和家庭良好教育的知识分子,对在美国大城市中看不到名胜古迹是很反感的,他认为这是一个民族文化和知识水平低、精神空虚和思想简单的表现。“纽约不仅没有使我感到高兴,而且叫我大失所望。欧洲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特点,真正值得一看。巴黎有成千上万个这样的特点,伦敦也是一样,维也纳有斯泰凡教堂,柏林有考尔巴赫的画,布鲁塞尔有维尔茨的画和圣古杜拉教堂,日内瓦有运河,罗马有教皇和古罗马的遗址,科隆有全世界最古老的教堂,克拉科夫有瓦维乌城堡和马泰伊科的画。……你在什么地方都可以看到刻画在墙壁和石头上的历史,什么地方都有某种民族的特点、某种伟大的理想,它在迷茫的过去已经产生。纽约却没有这些……”(第三章)
可是显克维奇早就腻味了城市生活。欧洲国家的一些文化名城虽然保存了各民族几千年灿烂的文化遗产,但封建主义蒙昧、资本主义市侩、社会道德沦丧使他不能忍受,因此他想到大自然中去呼吸新鲜空气。在《书简》中,他以大部分的篇幅描写他在加利福尼亚、亚利桑那和怀俄明州的草原、群山和沿海一带游历和生活的情况。他曾经梦牵魂萦地想要到这些新的、大自然的广阔天地里,和美国的拓荒者们,和草原、深山老林中的印第安人一起生活和打猎,了解他们的习性和当地的地理环境,欣赏这里的自然风光,如今终于如愿以偿了。因此,他便成了这些活动最积极的参加者,这是他来北美的主要目的。
在纽约去旧金山的途中,显克维奇除参观了许多大城市外,具体地说,他还观赏了东部大湖区的农村建设和尼亚加拉瀑布,看到了西部内布拉斯加、怀俄明、犹他和内华达州的大草原、落基山、雪山和盐湖。尤其是在加利福尼亚的阿纳海姆附近一些地方,他目睹了许多他一生中从未见过的亚热带禽鸟和昆虫,如蜂鸟、鹦鹉、啄木鸟、知更鸟、鹧鸪和蝴蝶等;野生动物如松鼠、黄鼠、腮鼠、山狗、獾和响尾蛇等;在植物中有棕榈、扁桃、橙子和仙人掌等。他很喜爱这些珍奇的动植物,对其中一些做了仔细的观察和研究。在阿纳海姆·兰丁海滨,他发现这里是一个海鸟的王国,使他最感兴趣的是鹈鹕。有时他可以在海滨沐浴,收集各种贝壳、海星和海生植物,观赏渔夫打鱼,窥测海狮的活动和习性。在圣安娜山中,他因为有机会较长时间和拓荒者们住在一起,不仅熟悉了他们,也丰富了自己的生活:白天去山里打鹿、野鸡、山鹧鸪和响尾蛇,或者几个人一起跋山涉水,去很远的地方猎熊,有时又在家里驯马,参加墨西哥人或印第安人习惯的游戏和竞赛。吃住都和他们一样:烧鹿肉、煮兔肉,坐在石板和牛角上,夜晚在篝火旁取暖,睡在青苔上,就像半开化的野人。
从旧金山乘船至加利福尼亚南部海边的一个小城蒙特雷,他也兴致勃勃地观赏了这里壮美的海景以及鲨鱼和海鸥的逗戏。然后从蒙特雷去洛杉矶,回来时赶上洛杉矶至旧金山铁路修成后的首次通车;他在火车途经莫哈韦沙漠边界上的一个小站下了车,又去莫哈韦游玩,十分欣喜地看到那荒凉的沙漠上出现了火车。而最使显克维奇难忘的,是加利福尼亚某狩猎俱乐部邀他去怀俄明草原上的那次猎捕野牛。二十多个人从旧金山乘车来到怀俄明州的一个小站佩莎,然后带着马、小车、食品和火药等,组成马帮,到达目的地后,便开始对一大群野牛进行围捕。在这场大规模的狩猎中,人和野兽进行搏斗,充满了惊心动魄的场面,显克维奇领受了平日他最喜爱的狩猎中的欢愉。
在和大自然的接触中,显克维奇感到他的生活更有意义了,他有了山野生活和狩猎的经验,获得了有关野生动植物和各种自然现象的许多感性知识,从中吸取了灵感,因而他的思想感情更加丰富,视野更加开阔。显克维奇把大自然看成是世上最天真、最纯洁和最美的东西,特别是在北美这些深山老林中,对他来说,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奇妙、充满了活力,那么富于诗意。在和山里的居民一起野餐时,他甚至想到原始人茹毛饮血的时代。虽然这里也有生存斗争,有时和大自然斗争甚至十分激烈和凶险,可是人们感到这并非你争我夺,互相仇杀;在这里,无论自己的感觉器官还是思想意志,都可得到锻炼。山里的人粗犷、好斗,但却很淳朴、直爽和热情,与显克维奇在华沙上流社会中接触过的一些自私、虚伪和保守的人相比,这些人使他感到更加亲近,他认为这才真正是一个“走向生活、希望生活和相信生活的世界”。
显克维奇对大自然有一种朴素的爱。他在任何自然环境中,都善于发现其中真、善和美的东西。他有时感到,如果自己的存在和自然合而为一,这才是最幸福的。当他看到尼亚加拉瀑布汹涌澎湃的激流时,他说:“在这中间有压抑,也有欢乐。这种欢乐总是在我忘却自己的短暂时刻,在我忘记了人生,而全神贯注于自然的时候就会产生。”(第四章)因此他认为他在加利福尼亚的华人中了解的佛教中的涅槃也不是什么虚幻的东西,而是大自然的存在:“涅槃是总的存在,个人的灭亡。一滴水落在海洋里,就和海洋连在一起了,它不再是一滴水,不再是某种单个的东西,可是它存在于总的存在之中。人类的‘我’也是一样,他会分散在涅槃里,他作为‘我’已不存在,他不知道有自己,简单地说,他不存在,但又存在于涅槃之中。”(《加利福尼亚的华人》)
显克维奇并不相信佛教关于人死后要上天堂或下地狱的神秘主义说教,他在这里把佛说成是一种泛神论,认为神即自然界,神存在于自然界的一切事物之中,没有超自然的主宰力量,这是一种唯物主义的自然观。他在《书简》中,每对一种现象表达看法,总是把它归结到大自然那里去,他感到只有当他自己融合在大自然中,也就是全神贯注于大自然时,他才真正领略了大自然的真谛,感受了它无尽的伟力,从而忘记他过去在波兰与各种上流社会人物的交往和接触,摆脱那个他所厌恶的令人窒息的环境,来到了一个新鲜、自由和富于朝气的环境之中。
显克维奇虽然对他过去所处的环境表示不满,离开了波兰,来到了他所爱的自由天地,可是他又无时无刻不在怀念他的祖国和故乡。这种游子之心几乎每到一个地方都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十分真挚感人。如他在欧洲的旅途中,在德国多伊茨城停留时,看见那里的一座教堂,便想起他儿时在乡村教堂做晚祷,白发苍苍的牧师吟诵祷文、农民唱歌时的情景。当他乘船从加来来到英国东部沿海的一个港口,他又想起了自己家里的壁炉,自己的写字台、墨水、吸墨纸,想起在朋友那里举行的晚会、社交、《华沙信使报》和书桌上的《每日新闻》,“一句话,想起了他的奉公守法的日常生活中的一切”(第一章)。到美国后,显克维奇在许多地方,都曾触景生情地想到波兰此时的景象和季节;有时到了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就不由自主地以为自己在一个波兰的花园里。这一切都表明,他虽身在国外,但他和祖国在思想感情上仍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尤其是当他看到他的友人莫杰耶夫斯卡在美国演出的成功,感到无比激动。其所以这样,原因很多。首先,他看到莫杰耶夫斯卡用波兰语演的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雷特》中的奥菲利娅这个角色在成千上万侨居美国的波兰人中引起了很大反响,大大唤起了他们的爱国思乡之情。“这些人在公共场所,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祖国的语言了。因此毫不奇怪的是,他们听到这种语言后所表现的激动是难以形容的。多少珍贵的,可是已经淡忘的往事现在又活生生地显现在观众的面前。……人们听着听着,禁不住流下泪来。在静悄悄的剧院里,我们那声音嘹亮和纯洁的语言与那嘶哑的英语相比,就像天使的音乐,它笼攫了一切,它胜利了,它传遍了所有的地方,它征服了所有观众的心。”(利特沃斯自旧金山的来信)面对这种热烈的场面,作为一个爱国作家,怎能不感到由衷的高兴!再者显克维奇还目睹莫杰耶夫斯卡表演的成功,非同一般的成功,她确实轰动了美国。他深感她那场场爆满的演出和观众热烈的掌声、欢呼声,那献给她的数不清的花冠和花篮,那报刊上无数篇赞美她的文章,还有记者蜂拥而至的拜会、采访和美国各大城市剧院老板接连不断的预定合同,这是美国任何一个著名艺术家都未曾享有过的。他为有这样一位友人和自己民族的艺术家而感到自豪,这种自豪感在《书简》的有关记载中,常常溢于言表:这些“对世界上的一切都最冷漠的美国观众”看了莫杰耶夫斯卡的表演后,竟感动得“号啕大哭起来”,他们“破天荒地请艺术家出来谢幕达十一次”(海伦娜·莫杰耶夫斯卡夫人在旧金山英语舞台上的表演)。一些报刊还说,“艺术家不仅是波兰的,她也是全世界的”(海伦娜·莫杰耶夫斯卡夫人在旧金山英语舞台上的表演)。
显克维奇的激动和自豪也不仅是因为莫杰耶夫斯卡个人获得了成功,更主要的是,他看到了她的卓越的表演给祖国波兰带来了荣誉:“这里的报刊已经明显地改变了对我们的看法,它们现在普遍注意到了斯拉夫民族的非凡的才能,它们提到了哥白尼,它们对我们表示了深深的敬意。”(《利特沃斯自旧金山的来信》)
尤其是显克维奇看到莫杰耶夫斯卡虽然受到美国人民的爱戴和敬仰,但她和他一样,仍处处表现了思念祖国之情,他被她的爱国心所感动,满怀深情地写道:“虽然她已经全身光彩无比,虽然荣誉,财产和百倍广阔的艺术前途就在她面前,她仍然说:‘我要写信给华沙,我以后不管是在美国还是在英国,也不管是在什么城市,都要用波兰语演奥菲利娅。’随后她还几乎眼泪汪汪地补充了一句:‘我一定要,一定要去华沙演出,哪怕我这一辈子只有一次。’向远渡重洋,给祖国带来了荣誉,在幸福和光荣中不忘自己的人的天才致敬。”(莫杰耶夫斯卡夫人在旧金山英语舞台上的表演)在作者的这些肺腑之言中,除了表现他对莫杰耶夫斯卡的崇敬外,不也充分表明了他对他的祖国波兰是热爱至深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