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国语》与春秋时期语体文学研究
- 吴建国
- 12093字
- 2025-04-25 18:57:44
二 以议论和对话为主的文学形式
近年出土了不少内容丰富的古籍文献,这些书在形式上有一定的规律和体式,有的记载人物话语语丛,有的记载人物问对,有的记载事件中人物话语,有的记载人们就某个问题进行观点论述,有的是讲一个寓言故事。当然有些篇章并不完整,如有的论语并没有记载说话人和事的因果,而只记载了人物的论话部分,只保留最重要、最有特色的语的部分。
《礼记》内容上不少是经过儒家老师和弟子整理的官学文献遗存。其中语丛类《礼记·坊记》《礼记·中庸》《礼记·表记》几篇长短不同,体现了由短到长的发展过程,也有一些儒家的话语记录。《礼记·曾子问》记载曾子和孔子对礼仪制度内容的问答,《礼记·礼运》是记载孔子和子游的对话,此外还有《礼记·礼器》《礼记·哀公问》《礼记·仲尼燕居》《礼记·孔子闲居》《礼记·问丧》《礼记·服问》《礼记·三年问》《礼记·儒行》《礼记·哀公问》《礼记·孔子儒服》。不少题目就叫作“··问”,针对某一问题进行问对的体式在当时比较多。《礼记·檀弓》是事件中问对和对话,有孔子的评论话语也有语丛,句式整齐,其模式是事+问对+评论,或者事+对话+评论,也可以无评论,前后的叙事也有长短不同,可以在话语之后有叙事,也有无对话的纯叙事,还有概括的话语;其中论断的话语,以及问对和对话可重叠增加,主要是孔子和弟子言论。《经典释文》说:“《礼记·坊记》记六艺之义。《祭义》,郑云:名祭义者,以其记斋戒荐羞之义。《乐记》,郑云:名《乐记》者,以其记乐之义。”语的内容要体现道德义理。
语丛的一种发展演变是纵向延长,如《老子》和道家的一些作品。它们由语丛演化来,因为原来是语丛,所以思想并不连贯。一种是在语丛基础上丰富内容,如儒家语体文学作品,这类语丛演变成了长篇问对和事语。事语是在语丛的基础上前后简要交代叙事以及因果,其中语被修饰得比较整齐。《国语·晋语》比较接近这类,但各卷的差异要大一些,开头三卷形制类似篇幅也较长,后面变得简短。一个人的话语变成了两个人的对话,但一般还是能看出主次,主要那个就是作者着意的语丛。后又在此基础上加了一些圣贤的评判话语。
上古时期的文学作品是通过话语表达,往往是在典礼仪式、外交周旋、日常生活的对话之中,有一些后来记录于竹帛或是成为创作的素材。但从语的角度来看,对文本的形成也产生一定影响。这时候的论语结构主要是顺序的,没有与前文呼应和重合,思维上平行但不相交。与道家相比,儒家论语要显得相对短小精练。
钱穆《西周书文体辨》记载:“《春秋》为体,始重记事。”记言发展在前,记事发展在后。而记言者,亦仅摘要记述当时某人对某事所言之大旨。似乎在史官载笔者之心中,尚未有如后世缀文造论之意想,必将所记之言,修剪熔铸,前后贯串,独立为篇,自成一文,必曰如是为诰,如是为誓,体裁各别。而其先固不如是,记言则仅是记言。”[40]曾枣庄《中国古代文体学》说:“《论语》的文体源自史官文献中以 ‘王若曰’、‘君子曰’为特点的语体,不过改为 ‘子曰’而已,成为后世一种流行的语录体文体。”语本就指的是言说,后来渐渐变成散文的一种。《国语·周语》、《国语·楚语》以论语为主,《国语·晋语》《国语·吴语》、《国语·越语》记事性很强,《国语·齐语》和《国语·郑语》是问对谋议。《国语·鲁语》比较零散,侧重义理教化,故事性比较强,体制近于《国语·晋语》,思想上存在一定的差异,比较接近儒家思想。原本语的规模结构应该很大,如《国语·齐语》、《国语·郑语》、《国语·吴语》、《国语·越语》,以及《晋语》中的重耳流亡、骊姬之乱等故事。《国语·晋语》晚期变成了家语,最长的是《周语》的论语。
《大戴礼记》中不少曾子语录,《曾子立事》《曾子本孝》《曾子立孝》是曾子的语录和引发的议论,《曾子大孝》记载弟子与曾子问对,《曾子事父》是曾子的问对,几个篇幅形式题材各不相同,体现了从语录到语体文学演进的趋势。可以看出有明显体式划分。语录、语录和议论集合的语,还有一些历史类故事,在子书类会有引用。《大戴礼记·曾子制言》上篇是几种语基本题材组成的一种复合形态,语论+论语+问对+论辩(驳难),《墨子》重要的几个论文都是这样的模式,只不过有时中间和尾部再以语录申论和总结。《大戴礼记·曾子制言》中篇和下篇是类似《国语》的论语篇章,前面加一个曾子语录。子学作品和官学之语不同,子学注重家学渊源。《大戴礼记·曾子疾病》记载曾子论语,明显特征是“语如”表示要开始论述。《大戴礼记·曾子天圆》是问对加上论语(单纯论语)由“吾语汝”领起。论语有两种,一种是单体的一个人论语,气脉连贯,一气呵成,有的是正反多种角度论述,常有“夫”“是故”“昔”等旁征博引,最后就事论理、联系实际。《礼记正义·曾子问》说:“曾子,孔子弟子曾参也,以其所问多明于礼,故着姓名以显之。”[41]结尾有“子夏曰”一段,与整篇曾子问曰不同。《礼记·文王世子》是古代典故的记载,“瞽宗秋学礼,执礼者诏之”。[42]《礼记·檀弓》是话语加上简单叙事组成的一个小论述,语录是最基本构成要素,论语是语体文学的一种高级形态,官学有丰富的语录和传闻可供采取,诸子必须依靠自己的语录和文献收集和整理。从《春秋事语》来看,这种小论语发展成为《国语·周语》《韩非子》《墨子》那种大论语,而后到一定的程度又有简化的趋势,《春秋事语》在语录基础上加以评判,以话语评话语实现语的整合。由故事变成一个意蕴丰富的词语,而后意蕴不断的弱化形成一个循环。《大戴礼记》曾子八篇和《孝经》《小戴礼记》中的部分篇章都是曾子学派作品。古文《孝经》,常用“子曰”“曾子曰”两种语录模式,有的是小形制论语,和《礼记》中的《檀弓》《坊记》类同。《大戴礼记》是曾子后学的语体文学作品,还有一些世系文献典故,以及《周书》《月令》等文献,是语的内容和材料。《大戴礼记》比《小戴礼记》粗糙古朴,内容更为狭窄,文笔也不如《小戴礼记》,后者的原创性比前者好。春秋时期语体文学主要是史官事语和儒家话语。康有为《康有为全集·教学通义·言语》说:“文章至孔子后而成矣。古者唯重言语,其言语皆有定体,有定名。其欲为言者,皆有学也。四科有言语。惠施、公孙龙陈坚白,论马指,皆以言语。宋钘,墨翟游说人国以言语,今考其辞气,皆可按也。”[43]出土文献中很多文学作品都有一定的体式,但是用现在的文体难以分类。其实,这些被应用于礼仪典礼上的文章在创作之初并未成体,而是在成文之后被固定为某种体式。[44]先秦时期话语为文章的体式打下了基础。上博简《昔者君老》《礼记》“君子曰”的模式讲述礼仪,“于是乎始语天地人民之道”[45],《容成氏》事语是以人物世系加上治国话语和文献的汇编,其中记事和议论较多。
维科《新科学》说诗人们必然是各民族最初的历史学家,最初的历史必然是诗性的历史。人类早期的文化是一种诗性文化,这种文化具有混一性,哲学、宗教等意识形式,还没有从诗中分离出来。因此,维科说“诗”是历史。《语》是如何产生?语的积累也应该有一个从少到多的积累过程。这与人的思维有关,人对事物认识总是由简单到复杂,仰韶和马厂上陶器早期的纹饰要少得多,图文是如此,语言也是如此,都是人思维的反映,体现人对世界的认识。刘勰《文心雕龙·章句》记载:“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46]文字的积累也需要一个过程,文学的发展也不是一蹴而就,不是一开篇就出现体类清晰、文辞成熟的优秀完整作品。而是在此之前已经有了很长时期的积累过程,这些优秀的作品,到了战国才著之于竹帛,至于之前那些过程中的作品,则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虽然是只言片语样式的语丛集合,但我们不能忽略其重要性,后代的长篇都是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这些语丛很有生命力,在先秦文献中也很多,对后代影响也很大。先秦鸿篇巨著的创作经历了一个是由小到大的过程。开始是简单的话语记录和整理,现在我们看到的古文献,多是在汉代才大体固定下来,采用战国时期文献的顺序。这是语丛编纂过程的体现,语丛整理最初级阶段就是简单汇合,只是内容上有联系,然后发展到逻辑上连贯,而在初级阶段语丛内部单元无序。语类文献极为丰富,在一个我们从先秦文献的篇章安排上也看得出来。黄毅民《国学丛论(上册)》记载曰:“什么是语体文学?不用说,我们一望而知为言文一致的文学。然而我们所以冠义语体二字的用意,却有个缘故。我们知道,当文学刚和世人相见的时候,它是表白大众的真情实况的。胡适说:‘韵文是抒情的,歌唱的,所以小百姓的歌哭哀怨,都是这里发泄出来。所以民间的韵文发达的最早。’后来逐渐向上层传播,‘所以离开平民生活越远,所以渐渐僵化了,变死了’。这时,白话文学与古典文学干脆分成两事了。胡适以为 ‘战国时文体与语体已分开’,似乎语体是起于战国。而哪知远在战国以前早已有了民歌呢?哪知《诗经》时代,言文就有了分裂的破绽。”[47]张岩从《左传》、《国语》、《战国策》、《晏子春秋》及《春秋事语》等书和出土文献中,析出四种“典型文体”,即讥语文体、劝谏文体、赞语文体、问答文体。[48]正如李零先生所说,在当时语是非常活跃的一种书。[49]
古代先贤通过话语来传达他们的思想,希腊是如此,中国也是如此。语也就是话语,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需求,于是产生了很多分类。到了战国时期都被记录下来,概况的称呼为“传”“记”“书”等,而逐渐又以语体对其进行分类,但这时候的体式,主要还是由语体的发展变化所决定,如赋的出现和发展,逐渐变成了纯粹的文化,到了魏晋时期出现一些文论著作,正式把他们定为文体。
出土文献中有大量春秋时期的语体文学作品,主要是春秋时期的事语类文献和儒门对话两类。李零说《曹沫之阵》是一篇亡佚已久的鲁国兵书,而在形式上属于语录体散文,与《国语》的体制类似。[50]其实不一定是专门的兵书,语的内容很丰富,也可包含军事内容,此处前部分论政,后部分论兵。《从政》分为甲、乙两篇,提出从政应致力于“敦五德,固三誓,除十怨”,并作了具体解释。《三德》简文内容多言天地与刑德之关系。两者比较特殊,和《国语》类似。
虽然同样都是记言,但有的比较重视记事,一般没有大段的论述,只是简单的对话,但是对话和叙事紧密结合。事语是客观展现事件和人物对话,以人物的评价来体现义理,如郑伯克段于鄢和周郑交质。上博简有《昭王毁室》《昭王与龚之隼》,前者比较完整,叙述昭王新建成宫室后与大夫饮酒,有一位穿着丧服的人“廷而入”并诉说他父母尸骨就埋葬在新宫阶前,新宫建成后他就无法祭祀夫老,于是昭王令毁室。后者叙述昭王为瑶宝的事,大尹遇见龚之隼,由其衣着疑是隼为之,并告知昭王,于是昭王不愿见龚之隼,而大尹了解真情后又告知昭王,昭王遂见龚之隼。《柬大王泊旱》记载战国早期楚简王的两个逸事:大王病疖和楚国大旱。《相邦之道》记载孔子与子贡的问答。上博简五《兢建内之》隰朋、鲍叔牙与齐桓公的对话,二大夫向齐桓公进言,如日食虽是星事,借喻齐国要有兵祸之灾,而大夫以为要行先王之法,并劝谏桓公“废古行古作”,只有从善才能渡过祸患。《鲍叔牙与隰朋之谏》记述鲍叔牙和隰朋二大夫向齐桓公直谏,指出夏为殷所代、殷为周所代的原因,又指出对待百姓要有善心,对老弱不能用刑,处处要从国家利益出发,否则齐国会处于疲惫的状态。起用竖刁和易牙等人,“不以邦家为事,从公之所欲”,是国之灾难。《孔子见于季桓子》记载孔子和季桓子关于二道和兴鲁的讨论,是重要的儒家佚文,与儒家事语类似。《庄王既成》记载庄王与尹的对话,《申公臣灵王》记载王子回和申公的对话,《平王问郑寿》记载楚平王因国祸败事问于郑寿,《兢建内之》记述西彭、鲍叔牙与岐黄的对话,《鲍叔牙与隰朋之谏》记述了鲍叔牙与隰朋向齐桓公所行的直谏。还有马王堆帛书《春秋事语》《战国纵横家书》。清华简七有《子犯子余》《晋文公入于晋》《赵简子》《越公其事》几篇春秋事语。从马王堆帛书《春秋事语》出土到上博楚简发现,使人们意识到类似“事语”这样古书在春秋战国时代数量并不少。春秋战国时期语类或事语类古书非常流行,数量也很大,同一人物、事件故事版本有好多种。湖南慈利战国楚墓出土《国语·吴语》“基本见于今本者,所见史事包括黄池之盟和吴越争霸等”。[51]西晋时曾在魏襄王墓中发现了大量写在竹简上的古书,其中就有《国语》三篇。阜阳汉简《春秋事语》章题以及与《春秋事语》章题相关的部分竹简。其中阜阳汉简1号木牍正、背存篇题47条,如《子曰北方有兽》《卫人醢子路》等,多与孔子及门人有关。2号木牍正、背存篇题20余条,如《晋平公使叔向聘于吴》《吴人入郢》等,多为春秋、战国故事。[52]《容成氏》记载了中国远古时期的帝王二十余人,并述三代前后禅让、争位之风的故事。《良臣》主要记述黄帝以至春秋著名君主的良臣。英藏敦煌写本有《孔子家语》和《春秋后语》。
对语主要是人物之间的问对和应答。先秦时期国家大事的决策,君主要咨谋于重要的大臣。《国语·鲁语上》记载曹刿问战,《国语·晋语二》记载献公问卜偃,《国语·晋语四》记载文公问箕郑救饥何以,文公问元帅于赵衰,郭偃对文公问治国难易,文公问胥臣傅讙之效,《国语·晋语九》记载赵简子问贤,《国语·楚语下》子常问蓄货聚马斗。也有一些学术性质的讨论和问答,《国语·鲁语下》记载季桓子问仲尼穿井而获狗,《礼记·曾子问》主要是曾子和孔子的问对礼仪制度,还有部分子夏问答,上博简《仲弓》记载季桓子任命仲弓为宰,他向孔子请教如何治理的问对话语。《崔东壁遗书》记载:“仲弓问政,孔子问答弟子问政多矣,而答仲弓的语为最精要。”[53]“子贡问政,其次则莫若答子贡问政。孔子答君大夫之问,《论语》前十篇文体之异。”[54]《论语》前十篇记孔子答定公、哀公的问对,皆变文而称“孔子对曰”者,朱子所谓尊君是也。君大夫问于孔子,《论语》前十篇记君大夫之问皆但言“问”不言“问于孔子”。还有郭店简《鲁穆公问子思》《论语·宪问》《荀子·尧问》《礼记·曾子问》《礼记·哀公问》马王堆《二三子问》。上博简《孔子闲居》《缁衣》《武王践阼》、《曾子立孝》主要是记载问对、论辩言论。上博简五《弟子问》,上博简六《平王问郑寿》是儒家问对语录,《君子为礼》孔门弟子与孔子的问答,颜渊、子贡和孔子的问答,《弟子问》也是孔子与宰我、颜回,颜渊与子由,子羽与子贡的问答。《大戴礼记·四代》类似《礼记》无对话如训语。《融师有成氏》记载上古传说故事。《季庚子问于孔子》记载季康子以币帛归孔子后的问对。《墨子·鲁问》记载墨子和鲁君的对话。问体在先秦比较广泛,具有很强的实用性和通俗性,各个行业领域都有此体。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说:“任何发问都是一种寻求。发问既可以是 ‘问问而已’,也可以是明确地提出问你。后一种的特点在于:只有问题的上述各构成都已经透彻之后,发问本身才成为透彻的。”[55]上博简《民之父母》子夏问孔子请教的五个问题,内容紧扣“民之父母”的主题。孔子回答充满哲理,回答严密有序。《礼记·孔子闲居》提到“五起”内容基本相同,但次序不同,最明显是最后一句,所序全是由内到外,范围由小到大,“内恕孔悲” “纯德孔明”“为民父母”“施及四国”“以畜四邦”相继,由“近亲”到“外族”,至“民之父母”,由四国到万邦,德业逐渐发扬,恩泽日益扩展。而孔子闲居已经失去了次序,没有严密的逻辑,不见循序渐进之意。庞朴说在《民之父母》篇中其“五至三无”之说,对礼乐之原有一番哲学的和诗学的论证,是我们深入认识儒家的绝好资料,有待仔细玩味,慢慢琢磨。[56]郭店简《鲁穆公问子思》记载鲁穆公问子思,清华简《尹至》和《尹诰》记载了伊尹与汤的对话,以及两人如何灭夏的过程记载。问对是主要的教学的方式,讨论政治的方式。《礼记》中记载问对有一些规则,圣贤、贵族问对、谈话的记录,为比较典型问对谈话,在战国时期形成了问体,问体是单独的一类语,如《银雀山·吴问》记载吴王与孙子关于晋国六卿军事、政治制度的答问。[57]问答形式更多,《孙膑兵法》前四篇记孙子与威王问答,第五至第十五各篇首都称“孙子曰”。[58]马王堆四《胎产书》方术中也有不少用问对的形式然后再加上论述。[59]马王堆《十六经》皇帝君臣问答形式,内容是讲“刑名”和“阴阳刑德之说”,还记载了一些有关皇帝的神话。问对形式是战国很广泛的一种语著作形式,内容几乎涵盖所有种类著作内容。清华简五体式一类是训语一类是问对,记载了商汤和殷高宗的问对话语,在先秦时期为一个比较广泛的文体类型,在题目上一般会有体现。《厚父》记载王和厚父的对话,《汤出于汤丘》《汤在啻门》记载汤和伊尹分别就政事和天人观的问答。《殷高宗问于三寿》是殷高宗和三寿的对话,通过一系列观念来阐释治国修身的思想,还有帛书《二三子问》《孔子家语·问礼》《礼记·哀公问于孔子》《大戴礼记·哀公问》《八廊角·哀公问五义》《荀子·哀公问孔子》。上博简九《史蒥问于夫子》《颜渊问于孔子》《彭祖》多为孔子和弟子问答。有的时候讨论学问,如马王堆《二三子问》 《昭力》《缪和》。有的讨论人生际遇,如郭店简《穷以达时》记载孔子困于陈蔡时候答子路对话。还有一些是孔子弟子的问答,以及一些孔子和君主和大臣的问答,《礼记·儒行》记载鲁哀公问于孔子。《孔子诗论》是孔子问答语录体,主要是答弟子问。从专题论文的概念出发,可以把散见于弟子及再传弟子手中的笔记语录中的诗论汇集起来。从这一观念出发,孔子《诗》论简为问答语录体更胜于鸠集于一篇的专题论文。[60]马王堆帛书《十大经》不少篇采取黄帝君臣问答的形式。[61]《墨子·耕柱》叶公子高问政于仲尼曰:“善为政者若之何?”子墨子闻之曰:“叶公子高未得其问也,仲尼亦未得其所以对也。叶公子高岂不知善为政者之远者近也,而旧者新是哉?问所以为之若之何也。不以人之所不智告人,以所智告之,故叶公子高未得其问也,仲尼亦未得其所以对也。”也可能是二人、多人的讨论。[62]
论语常以“闻之曰”等论述发语。刘乐贤《战国秦汉简帛研究丛考·成之闻之》说:“第八号简的阙文,裘锡圭根据《礼记·表记》、《说苑·修文》补充说,(《说苑》)修文的文字引自《传》,疑此《传》乃是《成之闻之》或《表记》一类古书。《说苑》、《孔子家语》都称 ‘孔子曰’,《韩式外传》以臣闻的口吻引述,而《成之闻之》是直接说出,《志书乃言》是论语引论之辞。”[63]语是有体式的如论语有“夫”“古”“是以”“故”“凡”等词引发递进和转折话语,问对也是,而语丛则是少转折语。故,《墨子》的《经》篇记载:“故,所得而后成也。”《说》:“小故,有之不必然,无知必不然;体也。若有端。大故,有之必然,无之必不然,若见之成见也。”《五行》《唐虞之道》《忠信之道》是论语,主要是对一个观点和概念问题的论述。论语是问对谋议的对话,以一人为主,常伴随有人物的论述,也可能只是简单的对话,在内涵上比论语更广。有的时候是针对某问题发生论辩,有时候是双方的论语,也可能只是简单的话语。周代有纳谏制度,卿大夫劝谏是重要的政治生活内容,其劝谏常常是论语,也有解释、推脱、拒绝的话语,在《国语》中常以“辞曰”出现。《易之义》记载孔子解释《周易》的话语,《鬼神之明》讨论有关鬼神有所明和不明的问题,《融师有成氏》叙述上古传说人物故事。论语是关于一件事或者一段言语之后的论述。郭店简《成之闻之》就像《国语》的论语,以“闻之”领起全文,引古事及君子之言、《尚书》等,多道德仁义之言。而《尊德义》则是道家论语。上博简《性情论》,上博简《孔子诗论》,马王堆和郭店简《五行》已经偏于哲学化,不如春秋时期的语内容丰富,更加注重内思和辨析,而不重视典故。郭店简《忠信之道》列举忠信的种种表现。郭店简《唐虞之道》论赞类的语比较有观点和意向性,赞扬尧舜的禅让,叙述舜知命修身的仁义孝悌品格,是儒家的论语。郭店简《性自命出》言性命乃战国时期儒家的分支所作论语,郭店简《六德》是儒家论语,话语逻辑上的顺接在一个层次上,“因为”“所以”,再次一等级,重复但是不交叉,在内容上是可以无限的延长,而不受时间和其他因素的限制,既具有文章的逻辑贯通特点,也像是语丛排列模式,呈现出一种同类活用文章创作模式,后来文献发展就打破这种模式,到《大戴礼记》中只是选取其中一部分,或者只是选取其意,顺序结构会发生一些变化,这也是一种沉淀和压缩。《内礼》以“君子曰”句式,“孝而不谏,不成孝,谏而不从,以不成孝”。文章还处于比较初级的阶段,然后罗列一些语丛。《大戴礼记·曾子立孝》曾子曰:“君子立孝,其忠之用,礼之贵。”为人子,为人弟,为人臣,《大戴礼记》也有类似的话语。后代的文章的观点性和即时性很强,所以会有回环。
姚鼐《古文辞类纂·序》说:“论辩类者,盖原于古之诸子,各类所学著书诏后世。”[64]《晏子春秋》中多是辩语,《墨子·三辩》墨子中有辩论,《荀子》说“君子必辩”,《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记载“士庄伯不能诘”。[65]《文心雕龙·议对》记载:“迄至有汉,始立驳议。驳者,杂也,杂议不纯,故曰驳也。”[66]《说文》说“辩,治也”,《尚书·酒诰》记载“勿辩乃司”,《国语·齐语》记载“辩其功苦”,《周礼·乡士》说“辩其狱讼”,《礼记·曲礼》说“分争辩讼”,《韩非子·八经》说“辩者言之信”,徐师曾说:“按字书,辩文有二,一从言,治也;一从刀,判也。盖治其言行之是非真伪而判别之,则义实相须,故世多通用。”辩主于辩驳、辩论,剖析事物言行的真伪而论之。王构认为“别嫌疑而明之者,辩也”,陈绎曾说“辨,重复辨析,以绝是非之极致”。[67]
《庄子·秋水》说“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易·系辞上》说:“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圣人立象以尽意”,[68]话语的表达有其局限性。描述一件事情,可能会有一些未知事物,或未见的景观,用熟悉的具体图像来解释,就能直观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八卦用图画来表达抽象难言道理,概括描述世界,而爻辞话语则是对其象的解释之辞,文字是由图画转化而来,在没有文字之前,人们是用图画和言语阐释和描述这个世界。
从语丛到语体文学的发展过程不是单向的,而是一个有机的循环过程,从语丛到语体文学,然后再从语体文学简化回到语丛,在这个过程中语丛与语体都处于一种发展变化之中。儒家语体文学作品很多,不仅仅是史书、诸子、论语、礼记,以及《儒家者言》和双古堆《孔子家语》,有些并未被记录下来。《说苑》除《谈丛》外,各卷的多数篇目都是独立成篇的小故事,有故事情节和人物对话,文字简洁生动。《语丛》是格言警句的丛编,从图版上看明显是话语的连编,而非语义连贯的文篇,一句话记录完毕,下一简记另外一句话,结尾如果未写满也另起一行,并且有符号示意结束。语丛文献到语体文学经过一个探索过程。语丛很多是对人生经验、政治等经验的总结,语言简洁,意蕴深刻广博,能给人深刻启示。兴引发事物特征近似思维的类比和关联,像是以抽象的图像来引发人们的思维类比。语丛以深意的话语象征来引发人们的生活经验和思想共鸣。
春秋时期出现语结集的高潮。最近一些年出土了许多语类文献,这些语类文献通常是语录编纂而成。需要对传统学术视角和方法作重新的审视和考虑,这些丰富多样的语类文献的出土,表明在先秦时期曾大量的存在语,而且受到当时社会上层的重视。春秋时期是语体文学发展繁荣时期。《国语》是春秋时期语书的汇编,[69]《左传》其书与《国语》关系密切,其中确实保存了丰富的语,而且作者也对其进行了进一步的整理。在语类文学繁荣之前有很长时间的铺垫和积蓄时期,存在大量零散的语丛。孔子以后,儒家的语体文学日益繁盛,后世弟子记录整理的很多,既是出于学术的传承也是教学的应用,而孔子之前很多时候都是通过问对、论辩和生活中的话语来进行学术交流。
语体文学间有一些差异。《子羔》为孔子答子羔关于尧舜大禹契后稷君王之事问对,《大戴礼记·五帝德》为宰我问孔子此类事。《鲁邦大旱》为鲁哀公十五年发生大旱,哀公以此请教孔子对策,孔子明确提出加强刑德,而不必埋圭璧玉帛向鬼神祈求雨之祭。问对会衍生出问对之后的人物评析。《从政》甲、乙听闻之曰:“可言而不可行,君子不言;可行而不可言,君子不行。”上博简《缁衣》则承袭之,子曰:“可言而不可行,君子弗言也;可行而不可言,君子弗行。”今本《礼记·缁衣》也有大概内容,只是句式略有差异。“听闻”,当不和闻之一样,听闻应该是有听到,而闻之则是转叙述。上博简《五德》思想内容和言语与《国语》比较接近。《昔者君老》国君自衰老至于亡故,太子朝见过程中的行为规范与礼制记录,和《礼记》不少的内容类似,应当是属于丧礼。“君子曰”开头,后面还有一个,应该是语丛两条。“内言不以出,外言不以入”,《礼记·内则》说“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内言不出,外言不入”,《礼记·曲礼》说“外言不入于阃,内言不出于阃”。《公羊传·昭公二十年》记载“言不及外也”。上博简《容成氏》记载上古帝王传说,其中的典故也是《国语》中人物引用的典故。
从郭店简《语丛》到大、小戴《礼记》中语丛,再到《荀子》的曾子诸篇,到大段语体文学的出现,从墨家的《墨语》四篇到其他的对话和论辩,从道家的语丛到《老子》《太一生水》之类的语论之文,存在着一种语丛和语体文学的发展规律,以及语丛与语体文学的对应现象。刘凤泉早期议论文学经历了复杂的演化过程。在生产生活实践中产生的先秦谚语和格言,是早期议论文学的源头。它们从民间走向朝堂,形成了箴铭体和哲理诗的形式;它们从简单走向丰富,形成了民间寓言的形式。[70]为何古人既要作语录体也要作《论语》问对,类似内容既有语录也有问对或者论语。《国语·周语》多篇幅较大,其他民族史诗也多是长篇大论,语录可能是精华撮录的本子,因为有小巧便于携带保管的特点,而历史原貌的史书记录性质的很少。从语丛文献到语体文学,语体文学现在只剩下经过时代琢磨筛选的一部分,而我们可通过剩下的只言片语回溯与品味其整体思想。而有些语体文学内容上近似,是出于对语丛文献的发展所导致,《性自命出》与《乐记》的看法相近,认为“凡动性者,物也”,“及其见于外,物取之也”。这里“及其见于外”的“其”指性,性见于外便是情,见于外,也就是“好恶形焉”。与《乐记》不同处在于,《性自命出》是认为人虽有好恶之性,但只有物诱于外,好恶才表现出来。物是所好所恶,物使得好恶之性外化。一旦语丛固定下来,便又反过来滋养语体文学的创作。另外,语体文学和现在文献有重合而不能完全契合,可能处于同一语丛体系,或是两者在时间上有前后之差别。
原本是官学制作的长篇大论,在流传过程中只剩下精华部分。在这个变化的过程中语也在纵向地发展。这个蜕变最终结果是成语和俗语、谚语的消失,在这之前的状态是语丛,再之前是类似出土简帛中的样子,诸子的论语也是如此。官学的记言多是长篇,而这些短小的只言片语当然经过人整理,而之前春秋时期人物嘉言善语虽然多也是整篇,到了春秋后期篇幅越来越短小,春秋时期人物的谈话中也有一些只言片语,被称为“志”“记”,还有“有言曰”之类话语。《论语》专门整理孔子和弟子的语录,《国语》是国家的上层贵族的贤者的语录,虽然有的家族的人多一些,有的少一些,已经呈现出由“国语”向着“家语”转变的趋势。
从语丛文献到语体文学的发展过程,只言片语不断积累和丰富,在长度上越来越长,在技巧上越来越复杂,形式也变得多样化,但大体还主要是事语、辩语、论语、对语、寓言几种,只不过有的有所简化和组合。语体文学是语丛以及问对、论语等语体基本形式的组合而形成文学作品的形式。上博简《孔子诗论》是一诗一句论语话语组合。上博简《缁衣》采用连续“子曰”的形式,成文是语丛集合。上博简《性情论》以多个“凡”引言的形式,郭店简《缁衣》和《性情论》也是。文献中的《礼记》的《檀弓》《坊记》《表记》《大戴礼记》中曾子语录集合,还有明显的语丛痕迹,当然这种整齐格式不是简单的拼合,也有内在逻辑和作者的巧思。
《大戴礼记·卫将军文子》记载卫将军文子问子贡,其中子贡之言融合多个孔子的语录,由论语和语论集合,引出来子贡和孔子对话,然后又引出来晋平公问祈奚事语,形成一个组合体。《大戴礼记·五帝德》记载宰我问对孔子。《大戴礼记·劝学》孔子语录已经被延展,其中包括子贡和孔子的问对。问对和对话变多,对答的论语变长。《大戴礼记·子张问入官》加上孔子的论语就事论理,对道德义理进行解释,而不是旁征博引,下篇《圣德》也是论语但并不相同,引古者天子之道和凡人之事理,故意引申观点,而后论述道理,再引古得出一个浅层理论,然后再把理论深化,又加了一个制度记载。《大戴礼记·千乘》这三个都是通过一些问话来引出论语,而后又是问对并引出论语,论语包括征古、联系实际、就事论理三方面。《大戴礼记·四代》主要是对话,也有一些小的论述,不太规整,融合在对话之中,这也是一种体式,每个论述并不长,类似《礼记·檀弓》《礼记·坊记》之类组合。“故”“是故”逻辑上层层深入,这种多语的融合,更加注重整体意识,语的单元则被弱化,如《大戴礼记·虞戴德》。问对+论语+问对话语组成全文,本来在上面论语结束,但已然说了后面的一段对话。《大戴礼记·文王官人》把文王话语联合在一起,都是关于任用人才的论语,其中最后说:“三戒然后及论,王亲受而考之,然后论成。”《大戴礼记·诸侯迁庙》内容是礼制记录,记载诸侯衅庙。辩论之语一般有否定词语,虽然也会有问,但不是问方法,而是问观点,会有较长的对话和反复问对,一般论述之语不长,长的也只是二三句而已,如《大戴礼记·小辨》。《大戴礼记·用兵》由三个问题组成,最后以君主一句话点出题,问对复合化而且以精巧的结构连为一体。《大戴礼记·少闲》论辩也是一种对,有驳难和劝谏的作用,还有情态描写,有一定故事化的趋势,庄公论述自己的观点,其中有几个论语,孔子以一个大论语结束了争论,而后是一些对话和感慨之辞。《大戴礼记·朝事》论语结合了制度的记录,就像是礼仪记录,《大戴礼记·投壶》《大戴礼记·公冠》都是礼制记录。《大戴礼记·本命》是杂记和论,《大戴礼记·易本命》体制和论语模式与《国语》类似,语言更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