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女作家对“崔徽写真”场景的改写及其自我表达

崔徽故事由“托人写真”到“自写真容”的改变引发了另一个议题,即关于女性的自我觉识、自我呈现与创作的关系。自晚明以来,女性才情得到推崇,这与晚明重情写真的文化立场有关。“崔徽写真”也被看作女性创作的典范。晚明笔记《五杂俎》中载:“妇人以色举者也,而慧次之,文采不举,几于木偶矣……自汉以降,则文君白头之吟,婕妤团扇之咏,乌孙黄鹄之歌,徐淑宝钗之札。道韫咏雪,崔徽写真……花蕊宫词,易安金石,小丛雁门,容华宿鸟……谁谓红粉中无人乎?”[40]在这里,“崔徽写真”被置于类似“女性文学小史”的归类下,突出了其与女性创作的关联。而在一些女作家的笔下,“自写真容”的隐喻确实为她们的自我表达提供了一个出口,使她们根据女性独特的生命体验为“崔徽自写真”的故事增添了别样的图景。

清代女词人浦梦珠存世的九首《临江仙》词中有一首向我们呈现了自画小像的抒情场景。浦梦珠身世堪怜,她出身贫家,自幼为绣花女,后嫁为富家妾室,又为丈夫所弃。她在《临江仙》词小序中写道,她是从芙蓉山馆得到兰村先生(即袁枚之子袁通)《临江仙》词十二阕而依数和成的。[41]芙蓉山馆是杨芳灿的室名和别号,杨芳灿曾师从袁枚,可见浦梦珠与当时以袁枚为中心的推举女子才情的文人圈有往来,并且是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下进行创作的。她的这组词历数其身世遭际,娓娓道来,情真意切,细腻动人,有如一篇自传。她的经历其实与《疗妒羹记》中的冯小青相似,但与吴炳笔下冯小青的自述相比,浦梦珠的表达更贴近现实人生,更渴望追求现世的幸福,而非文人式的自伤才高命薄。其中一首写道:

记得伤春初病起,日长慵下妆楼。慧因悔向隔生修。草偏栽独活,花未折忘忧。

一幅生绡窗下展,亲将小影双钩。画成未肯寄牵牛,只缘描不出,心上一痕秋。[42]

这首词传达出词人的孤单意绪以及对人生的不确定感。春日迟迟,引发词人独居的愁思。虽然遭际坎坷,但词人对人生仍然抱有微妙的希望,无法真正地彻悟。她试图自绘小影,寄予丈夫,以这样的方式发出一丝微弱的抗争。但最终亦未果,因为内心的忧郁难以尽言。在她辗转缱绻的抒写中,表现出生命的力量与执念。末句“只缘描不出,心上一痕秋”,既是对丈夫所言,也是一种自我审视。明明是春日,却说内心似秋迹般沉寂凄凉,通过对季节错乱的微妙体会呈现出一种自我表达的张力。正如丁绍仪在《听秋声馆词话》中所论:“视崔徽写真寄裴,更进一意,倍觉凄艳动人。”[43]凭借女性特有的生命经验,作者深化了“崔徽写真”这一事象的诗歌表现。

当然,女作家对崔徽故事的运用大部分还是从《牡丹亭》那里接受的影响。清代女作家陈端生的弹词作品《再生缘》就是个有趣的例子。《再生缘》讲述才貌双全的女子孟丽君女扮男装离家出走,后入京赴试,登科及第,官居极品的故事。《再生缘》也巧妙地模仿《牡丹亭》设置了女主人公孟丽君自画真容的情节,但在《再生缘》里,这个主题得到了进一步发展,它显示了性别角色的复杂性。

像《牡丹亭》一样,《再生缘》极尽笔墨描绘了女主人公自写真容的场景和辗转沉吟的内在心理状态。不过孟丽君是在女扮男装离家出走之前为自己画的像,她的志向与杜丽娘有所不同——不是在浪漫私情中完成自我,她说“正室王妃岂我怀”,她渴望的是“做一个,赤胆忠心保国臣”,在社会公众领域实现自我。因此,她在描摹自己的女性颜貌时总有种潜在的质疑。孟丽君为自己画了三次像才庶几得之,她不断地试图寻找表达自我的恰当方式,一再地问自己:“何事真容描不就?”[44]此处,模糊和不确定充满了整个场景,在她的女性身份和内在真实之间存在着某种不协调,因此喻示了她自我表达的困境和易装之后命运未卜的惶惑。杜丽娘最终在画像中创造了一个理想的、传达出其精神本质的自我形象,因而当柳梦梅拾得此画后,不仅使她的肉体得到重生,也使她的内在自我和主体精神得以彰显。而孟丽君在画出自己的鲜妍丰姿后,却表达了对男性功业的渴望——“今日壁间留片影,愿教螺髻换乌纱”[45]——杜丽娘为自己画像是为了永远保存她的美貌,而对孟丽君而言,其自画像反而是对自己女性形象的一场告别式。《再生缘》的自画像情节显然是对《牡丹亭》的借用和戏仿,但是它又以独特的女性经验和意识改写了此主题。

清代女作家吴藻创作的独幕杂剧《乔影》也同样在“自写真容”的场景中进行了复杂的性别书写。在这部作品中,女主人公自绘男装小影,命名为“饮酒读骚图”,并亲身演绎了图中情形,身着男装,一边饮酒读骚,一边赏玩自己的男装画像。她将画中小影看作她的唯一知己,与之倾诉,以长篇独白的方式抒发了怀才不遇的愤懑,自比屈原,表达了对生命的焦虑与执着,以及渴望在历史和文化传统中被铭记的想法。[46]只是作为女性,她却不如屈原幸运,可以“神归天上,名落人间,更有个招魂弟子,泪洒江南”,最后只能湮没于无闻,“这点小魂灵,飘飘渺渺,究不知作何光景。”[47]这里提出了女性在文化传统中自我观照和定义的问题。她把自画像看作自己灵魂的展现,在自画像中对理想自我的宣誓,以及充满激情的语调和自我表白——“长依卷里人,永作迦陵鸟,分不出影和形同化了”,都令人想起崔徽故事。[48]不过,《乔影》从性别角度呼吁女性的主体建构又显然是对崔徽自写真的极大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