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韦集团覆亡的原因

贞元二十一年(805年)八月丁酉(初四),顺宗内禅,宪宗即皇帝位,随即下诏贬王伾开州司马,贬王叔文渝州司户(翌年赐王叔文死);九月再远贬韩泰、韩晔、柳宗元、刘禹锡等。王韦集团其兴也速,其覆亡亦速。原因何在呢?第一,施行“新政”的几个头面人物,包括他们罗致的几个新锐,人品多有可指摘之处。《资治通鉴》卷二三六,顺宗永贞元年:

伾寝陋,吴语,上所亵狎;而叔文颇任事自许,微知文义,好言事,上以故稍敬之,不得如伾出入无阻。叔文入至翰林,而伾入至柿林院,见李忠言、牛昭容计事。大抵叔文依伾,伾依忠言,忠言依牛昭容,转相交结。每事先下翰林,使叔文可否,然后宣于中书,韦执谊承而行之。外党韩泰、柳宗元、刘禹锡等主采听外事,谋议唱和,日夜汲汲如狂,互相推奖,曰伊,曰周,曰管,曰葛,僴然自得,谓天下无人,荣辱进退,生于造次,惟其所欲,不拘程序,士大夫畏之,道路以目。素与往还者,相次拔擢,至一日除数人。其党或言曰,“某可为某官”,不过一二日,辄已得之。于是叔文及其党十余家之门,昼夜车马如市。客候见叔文、伾者,至宿其坊中饼肆、酒楼下……伾尤阘茸,专以纳贿为事,作大柜贮金币,夫妇寝其上。[21]

《实录》卷二还记载了王叔文初得志骄横跋扈的一段“细事”:

(三月)丁酉,吏部尚书平章事郑珣瑜称疾去位。其日,珣瑜方与诸相会食中书。故事,宰相方食,百僚无敢谒见者。叔文是日至中书,欲与执谊计事,令直省通执谊。直省以旧事告,叔文叱直省,直省惧,入白执谊。执谊逡巡惭赧,竟起迎叔文,就其阁语良久。宰相杜佑、高郢、珣瑜皆停筯以待。有报者云:“叔文索饭,韦相公已与之同餐阁中矣。”佑、郢等心知其不可,畏惧叔文、执谊,莫敢出言。珣瑜独叹曰:“吾岂可复居此位!”顾左右,取马径归,遂不起。[22]

杜佑、高郢、郑珣瑜与韦执谊同为宰相,而王叔文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以上两段记载或有夸大之处,但绝不致完全失实。

贞元二十一年(805年)四月,册广陵王纯为皇太子;七月乙未,权勾当军国政事(监国);八月丁酉,顺宗内禅,宪宗即皇帝位,壬寅,下诏贬王伾开州司马,贬王叔文渝州司户(翌年赐叔文死);九月己卯,贬韩泰、韩晔、柳宗元、刘禹锡为远州刺史,柳得邵州,刘得连州;十一月壬申,贬韦执谊为崖州司马。朝议谓叔文之党贬之太轻,韩泰、韩晔及刘柳再贬为远州司马,当时不在朝中的陈谏、凌准、程异亦贬远州司马。其中,柳得永州,刘得朗州,时号为“八司马”。对八司马,“宪宗欲终斥不复,乃诏虽后更赦令不得原”[23]。王叔文赐死贬所,王伾、韦执谊不久病死。总之,以二王、韦执谊为首的顺宗东宫一党,无论从政治上精神上还是肉体上,算是彻底垮了。

仔细考察王韦一党之作为,其迅速垮掉的原因之二是:将执政寄托在一位病入膏肓的皇帝身上即大错。顺宗即位前(贞元二十年九月)即“风病,不能言”[24],亦即通常说的脑出血、中风不语。《实录》卷四:“上自初即位,则患疾不能言。至四月,益甚,时扶坐殿,群臣望拜而已,未尝有进见者。”[25]王韦集团决事的方式是:“叔文入至翰林,伾入至柿林院,见李忠言、牛昭容计事。大抵叔文依伾,伾依忠言,忠言依牛昭容,转相交结。每事下翰林,使叔文可否,然后宣于中书,韦执谊承而行之。”[26]顺宗的失语表示封建国家的中枢停滞,也使王叔文、韦执谊企图长期执行“新政”失去依赖的可能性。原因之三是:反对立太子、反对太子监国,将自己置于与新帝对立面地位,更是大错特错。因为顺宗中风不能语,立太子、使太子监国即成为迫在眉睫的大事,也是维持封建国家基本秩序的必然之举。不能因为首先上表请皇太子监国的是几个方镇[27],不能因为最先提出立广陵王纯为太子的是几个宦官[28],就否定在当时情况下立太子、太子监国的重要性。广陵王纯(即位后为宪宗)为嫡为长,立为太子既符合舆情,亦合封建伦常。纯当时二十八岁,政治上业已成熟,有作为,即位后以“刚明果断”称,在位十五年,“慨然发奋,能用忠谋,不惑群议”[29],号为“元和中兴”。宪宗的英明有为是让后来的刘柳感到难堪的事,让他们晓得自己当年合力拥戴病体沉绵的顺宗是多么不值得;而王韦在立太子、太子监国等重大举措中,皆另有别图,站在了宪宗的对立面。后来招来王叔文杀身之祸、刘柳等“八司马”远贬、纵逢恩赦亦不得复用的原因,皆缘于此。《唐会要》卷八〇《朝臣复谥》载李巽(时任兵部侍郎)之言曰:“当先朝之日,上体不平,奸臣王叔文擅权作朋,将害于国。”[30]李肇(贞元进士,长庆时为左司郎中)《唐国史补》卷中云:“顺宗风噤不言,太子未立,牛美人有异志。”[31]朝政安危,到了千钧一发之际。《新唐书·郑絪传》:“顺宗病,不得语。王叔文与牛美人用事,权震中外,惮广陵王雄睿,欲危之。帝召絪草立太子诏,絪不请辄书曰‘立嫡以长’。跪白之,帝颔乃定。”[32]自是唐王室始获安定。所以宪宗一即位,即着手处分王韦等;“八司马”相继被贬,且制书有“逢恩不原”之令;王叔文被贬并被赐死。他们的获罪应皆与反对宪宗有关。在唐代律令中,这是可以以“谋逆”论处的。原因之四是:王韦集团力单势薄,在朝廷远没有形成坚实力量,亦缺乏舆论支持,与多数朝官形成脱离、对立局面。据《新唐书·宰相年表》载,顺宗时期的宰相有杜佑、高郢、郑珣瑜、郑余庆、韦执谊、袁滋等,在同列中,韦执谊不但孤立无援,且树敌甚多。韦执谊为杜黄裳子婿,翁婿同朝,但杜黄裳在立太子、太子监国的立场上,即与执谊不同[33]。翰林学士郑絪、卫次公、王涯等亦不与王韦等同心。朝官中,除宰相、翰林学士外,尚书省六部尚书、侍郎,御史台御史大夫、中丞,以及卿监百司的长官,皆是大员,而未闻何人与王韦为政治同盟。王韦此前罗致了一批新锐,当王韦掌朝政时,李景俭在洛阳居丧,陆质已卒,吕温使吐蕃未归,陈谏为河中少尹,不在京,程异为盐铁扬子院留后,不在京。在京者,唯柳宗元、刘禹锡、韩泰与韩晔。其位仅为郎中、员外郎,属中下层官员,虽皆称干才,骤参国事,易引起百僚非议,适得其反。原因之五:王韦由合而分,最后彻底决裂。王叔文一意孤行,迫公议,韦执谊或已预见到一切顺从王叔文,自己将陷于覆亡之路,故在诸多施政问题上与王叔文有意异同,表示与王叔文切割,保持距离,终成仇怨。叔文母死,“伾日诣中人并杜佑请起叔文为相,且总北军(神策军)。既不得,请以威远军(禁军)使平章事,又不得。其党皆忧悸不自保”[34]。至山穷水尽地步,王叔文还欲总揽军、财、政大权以自保,其自不量力与权力欲望,都达到顶点。事终不成,王叔文归第,王伾无所作为,遂佯狂称中风,舆归,不出。王韦党人自叔文居丧[贞元二十一年(805年)六月],可以说已经垮了。

如上所说,王韦党核心人物(二王、韦)的个人品行都谈不上高尚,甚至相当低下。王伾、韦执谊不必说了,即如刘柳特加赞赏的王叔文,时有深谋,亦时有跋扈之气,然一旦临小利害,即卑卑无足道。两《唐书·王叔文传》俱载其母死前一日,王叔文以五十人担酒馔入翰林宴宦官李忠言、刘光琦、俱文珍及诸学士等请谅解;母已死,王叔文匿而不报,托王伾代谋起复。这在封建社会皆属为人不齿、大逆不道之事。如此“革新派”,如此“新政”集团,焉有不败之理?

《新唐书》编者在王叔文、韦执谊等传后史臣有赞曰:“叔文沾沾小人,窃天下柄,与阳虎取大弓,《春秋》书为盗无以异。”[35]“沾沾小人”即小人得志;阳虎即《论语》中的阳货,名虎,字货,春秋时鲁国大夫季氏家臣。季氏掌鲁国朝政,而阳货又掌季氏家政。“大弓”喻国之重宝。史臣以阳虎拟王叔文,还是很恰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