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辞离京阙赴东吴,旱疫姑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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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宁八年,吴越大旱,太湖水退数里。

禾焦垄裂,黍离尽槁,颗粒无收。自春及秋,旱疫并作,百姓饥馑疾疠,死者殆半。

赵令甫来前并不知道这些,一心还以为江南富庶,想着此行或能奔个好前程。

可真个进了吴地,才见寒鸦啄僵骨,饥鼠啮断碑,草枯蓬断处,乱冢荒丘,野骨无人收,褴衫蔽履弃道旁。

幸亏时下已入了孟冬,若是早两个月来,赶上灾情正严重的时候,只怕那腐烂发臭的尸骸还要再多些。

说不得,连自己也会成为其中一具。

“少公子,前面出了望亭,就是苏州地界,再走上个四十里地,便能进城了!”,赶车人忠伯的声音透过门帘穿进车厢。

赵令甫闻言,默默收回挑开侧帘的稚嫩手掌。

自汴京至苏州,近两千里之遥,一个多月晓行夜宿、车怠马烦,而今总算是要到了。

“忠伯,此地灾情如此严重,舅父那里恐怕也受波及,如今我去投奔,可有不妥?”

他毕竟是被“宗室除名”的人,难免要多层顾虑,越是抵近,顾虑越重。

还不待忠伯答话,便听得厢外坐在驭手座旁的沈先生以玩笑口吻一通抢白:

“少公子勿需忧虑!这大旱也好大疫也罢,都是找着普通百姓去的,上不惊达官显贵,下不扰乡绅富贾。舅老爷出身三槐王氏,身份尊贵,定当无碍!”

赵令甫闻言却是默然,这话乍一听荒唐,但细想想,似乎又的确有那么几分道理。

不过以他现在的处境,实在没资格考虑这些,能顾好自己就不错了!

虽然从血脉上说,他也算出身不俗,乃是本朝太祖赵匡胤的直系后裔,高祖父赵德芳便是太祖之子,也就是后世文学作品中“八贤王”的原型。

曾祖父是南康郡公赵惟能,祖父是南阳侯赵从贽,父亲是前右羽林军大将军、秀州团练使赵世居。

绝对当的起一句天潢贵胄!

但坏就坏在这个“前”字!

今年春,沂州平民朱唐告发前余姚县主簿李逢谋反。

人物虽小,罪名却大,所以案子直接捅到了御前。

经过一番严查,也并没有找到李逢谋反的切实证据,至多只有几句诽谤朝政的牢骚。

可这个结果,实在不能让官家满意,于是又着令御史台再查,最终攀扯到宗室子弟赵世居身上。

而后,三月下狱,四月赐死,再无半点拖沓!

杀鸡儆猴也好、排除异己也罢,这当中的是非曲直,本就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楚的。

说来也巧,赵令甫自后世越千年而来,刚好落在这个时间节点上。

赵世居膝下共有三子一女,长子令少、次子令喾,以及幼子令甫——也便是他如今的身份。

他们这些做子女的,虽免了死罪,但也都被开除玉牒、宗室除名。

尤其是赵令少和赵令喾,还被摘去了‘令’字,至今仍收监在开封府衙。

至于赵令甫的母亲、姐姐、以及长嫂,则被圈禁在妙法院中出家为尼,余生只能与青灯古佛相伴。

而赵令甫之所以能够脱身,一是因为年纪小,二是因为运气好。

当今官家,也就是后世人口中的宋神宗赵顼,在处置赵世居一案的旨意中明言:“世居子孙五岁以下者,听所生母若乳母监鏁处鞠养,及五岁以上取旨。”

什么意思呢?

就是五岁以下的孩子,先在其生母或乳母处养着,等养到五岁再听凭官家的旨意,决定如何处置。

于是当时年仅四岁的赵令甫,就这样跟随母亲在妙法院中度过了半年的软禁生活。

等到九月初,他终于年满五岁,该要听候发落时,又正好赶上官家大赦天下,这才免去了“摘字”和牢狱之灾,被直接放还。

但凡对宋史稍微有点了解的人都知道,赵宋的这些皇帝,有事没事就喜欢大赦天下。

比如宋仁宗,在位四十余年,大赦二十二次,平均两年一次。

还有日后的徽宗,更是离谱,在位二十五年,大赦二十六次!

宋神宗介乎二者之间,自然也不例外,赵令甫能碰上一回,实在不稀罕。

可被放出来以后,如何活下去,又成了他要面对的另一个难题。

汴京的家产,半年前便已被查封抄没,家中忠仆或论罪或流放或发卖,身边哪还有可用之人?

祖父赵从贽过世得早,一干叔伯也都因为那“谋反案”被牵累降职,现在是人人自危无暇他顾。甚至为了打消官家的疑虑,还得刻意疏远于他,根本指望不上。

幸而母亲出身三槐王氏,是个知书达理、有见识的人,早便料到会是这般情况。所以提前交代下,让他脱困后设法往苏州去寻王家舅父,得一处托庇安身之所。

其实这对年仅五岁的赵令甫来说,也并非易事。

若不是还有忠伯和沈先生他们这些人处处护持,只怕他连汴京城都走不出来,更别提来到这两千里外的姑苏。

至于王家舅父那里是否真能容下自己,其实赵令甫心里也无多少把握。

可眼下除了依照母亲的安排行事,他也的确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榆中先生,再给我讲讲舅父和外祖家的事儿吧!”

这一路上,其实他已问过许多次,但还是忍不住想要多打听些消息,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稍稍抚平心底的不安。

沈先生平时看起来有些不着调,但确实称得上一句见多识广,谈起这些头头是道:

“王家太爷讳冲、字景儒,乃是真宗朝宰相王文正公的次子,大中祥符年间科举入仕,历任武安军掌书记、卫尉寺丞、著作佐郎、太常博士、屯田郎中等职,官居六品!”

赵令甫对北宋时期的官职并不熟悉,像沈先生说了那么长一串官名,其实他能听懂的只有一个“官居六品”而已。

在他的印象里,似乎也算不得什么高位。

不过他这位外祖的父亲,倒是个正儿八经有权有势的大官,真宗朝的宰相,已经算是位极人臣了吧?

赵令甫只在心里想着,并没有插话,安静地听沈先生继续说。

“嘉佑年间,王老太爷殁于兖州仙源县,距今也有十好几年了。”

对于用惯了公元纪年的赵令甫来说,北宋的这些年号,几年一换,记起来实在繁琐。

不过入乡随俗,在过去的半年里,他被困在妙法院中无事可做,倒是缠着母亲帮他把大宋建国至今的百年历史好好作了一番梳理,对于许多常识性的东西,已算有所了解。

沈先生还未说完,又接着道:“王老太爷膝下共有两女一子,长女便是夫人,次女嫁入姑苏慕容家,余下一子便是舅老爷了。”

“舅老爷虽未入仕途,但上有祖荫,在苏州城里也是有数的奢遮人物,颇具家资,少公子只管安心!”

这段话,倒是与以往几回略有不同,尤其是那“姑苏慕容”四字,在赵令甫听来,分外抓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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