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现代新儒家对近代文化保守主义的集成

现代新儒家活动的跨度很长,从广义上来说,现在仍在活动之中。但为了论述的方便,论述的下限止于20世纪。就大致的脉络来看,又可分为20世纪二三十年代兴起的第一代新儒家,50年代以后的港台新儒家及大陆新国学。它们有一个大体的方向,前后有一定的师承关系,但是又有细处的差别,有相对的独立意义。如果论及兴起的学术渊源,则与东方文化派及学衡派关系较为密切。

一 梁漱溟:现代新儒家与东方文化派之间

“东方文化派”是新文化运动兴起时对文化保守主义一个笼统的称号,分野并不是很清晰,除一般认定的杜亚泉、钱智修、梁启超、章士钊等人以外,也有人将梁漱溟、张君劢等人也看作“东方文化派”。然而,梁漱溟往往被认为是现代新儒家的开山人物,是第一代新儒家三大宗师之一;而张君劢在1958年,与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共同署名发表《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常常被认为是港台新儒家的标志性文献,那么张君劢也应该是现代新儒家的代表人物。他们被当作“东方文化派”人物来讲,本身就说明现代新儒家与东方文化派密切的学术关系。

梁漱溟之所以被当作东方文化派的人物,首先是因为东方文化派的文化思想与现代新儒家本多有重合之处;其次是他们本身对儒家思想的研究和体认还并不深入。就第一个方面来说,肯定中国文化特别是儒家文化的现代价值;反对科学万能论;重视生命哲学,认为中国心性哲学与西方生命哲学是相通的,甚至通过生命哲学来阐发儒家文化的价值。就这些思想来说,东方文化派与现代新儒家大体上有一种共识。就第二个方面来说,主要显示东方文化派与现代新儒家的差别。梁漱溟后来对自己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很不满意,用他自己的话,就是对“孔家的哲学”认识不深,用西方生命哲学中强调“意欲”的生命来解释儒家的心性,是根本的不对。后来他离开大学,到农村搞乡村建设,向内真正领会到孔子卓绝的生命精神,向外真正认识到中国的道德人伦礼教乃是维系中国社会的根本,才真正具备了“一代儒宗”的思想学术品质。

反对科学万能论,关注人的精神生命,本来是东方文化派与新文化运动的碰撞中涉及的重要论题,张君劢引发的科学与人生观大讨论,将这个问题的研究推向深入,推动了现代新儒家作为一个学派的产生。梁漱溟后来曾说,他这一生只要解决两个问题,一个是“人生”的问题,一个是“中国”的问题,这正是现代新儒家学术与思想的两翼。人生的问题从深处来说要解决人的生命价值问题,如何突破私心的狭隘,成就一个大写的“人”;而“中国”的问题,则涉及中国政治理想和社会理想。综合起来,这两个问题就是儒家修己治人之学的“内圣外王”。

二 熊十力与汤用彤

熊十力是现代新儒家开山大师之一。从进入北京大学的时间来看,从在学术界崭露头角来看,从熊十力当初佩服梁漱溟并跟随他从事乡村教育活动来看,梁漱溟似乎皆先于熊十力。但熊十力早年参加辛亥革命,年龄比梁漱溟长8岁,入世既深,学力与悟性皆优。二人皆由佛转儒,从转变的轨迹来看,梁漱溟是在思想深处经过了一场内质的转变,熊十力则只是理论方法的转变——因为他自始至终对王夫之的学术有深刻的领会,谈不上思想观念的大“变”,佛学在他那里仅是理论方法与思想进路而已。正如有的学者所指出的:“相比而言,早年的梁漱溟更接近于清末思想家末年的心态,直以皈依佛门为心愿,熊十力却如康、梁前期在政治改革运动中的精神状态,他对佛教未必真有信仰,而试图在佛教中寻找文化救亡理论的建立。”[35]这样来说,熊十力与梁漱溟对于现代新儒家开山的意义难分先后。

汤用彤是学衡派的重要代表人物,1922年,汤用彤从哈佛大学毕业回到国内,由梅光迪、吴宓的推荐进入东南大学,任哲学系教授,致力于《学衡》杂志的事业。此时熊十力也在南京,入南京支那内学院随欧阳竟无钻研佛学,据钱穆《师友杂忆》中记:“锡予在南京中大时,曾赴欧阳竟无之支那内学院听佛学,十力、文通皆内学院同时听讲之友。”[36]汤用彤与熊十力皆鄂籍,只不过汤随父在父仕宦处长大,诸亲友仍在鄂,仍时时回家乡居住,据汤一介推测,汤用彤与熊十力的结识应该在此时。[37]二人的结识具有重要的意义,可以见出两个学派之间的联络。熊十力不通西文,对佛学也只是当作学问研究,并不是皈依佛教;汤用彤精通英文,对世界文化有深广的了解,且精研佛教史,对中国文化儒道释融会贯通。但汤用彤对熊十力非常佩服,说他对西方文化的研究比众多留学生还要好;对于熊著《新唯识论》,他不见得很认同,但仍然很佩服。据钱穆记载:“自后锡予、十力、文通及余四人,乃时时相聚。时十力方为《新唯识论》,驳其师欧阳竟无之说。文通不谓然,每见必加驳难。论佛学,锡予正在哲学系教中国佛教史,应最为专家,顾独默不语。惟余时为十力、文通缓冲。又自佛学转入宋明理学,文通、十力又必争。又惟余为之作缓冲。”“除十力、锡予、文通与余四人,又有林宰平、梁漱溟时亦加入。”[38]这里可以约略看出现代新儒家这个学派形成早期的一些情况,这是一个大的学术共同体,细处的分歧也不少。在争论的当场,汤用彤对熊著《新唯识论》不加评论,并不代表他不重视,更不是不了解,而是对二人意见以皆能容纳、皆能理解的全能视角打开,是站在更高的层次上来看的。他曾经劝熊十力对《新唯识论》中的佛家名相加以解释,作为阅读此书的津梁,正是为了让读者能更好地读懂这本书,了解熊十力独特的思想系统。

熊十力《新唯识论》创建本体论,以陆王一系的心学为基础,吸收了程朱理学的精神,融会儒释,由释家涵容道家,再与西方生命哲学打通,而归本于《易》。以《易》的生生不息的生命精神,彰显宇宙万物的精神,同时彰显本体的作用,这是个逐渐完善成形的过程。《新唯识论》经过几次修订,主要解决的问题有两个,其一是融会各家成一体;其二是作用即本体,由作用而明本体。特别是第二点,以生生不息的宇宙人生作为本体的显现,其理论方向直通人文主义思想,显示出与学衡派共通的学术旨趣。特别是到了港台新儒家这一代,将熊十力本体论打开,致力于儒家人文主义思想的解释,以及中国人文学术的全方位建设,此文化学术工程,皆以熊十力本体论中包含的人文精神为起点。而这个起点,则与熊十力、汤用彤的学术交流有关系,与学衡派的文化理想有关系。汤一介说,关于熊十力先生思想之转变,或是为用彤先生最早了解到,1930年1月17日《中央大学日刊》发表用彤先生演讲词提道:“熊十力先生著《新唯识论》,初稿众生多元,到最近四稿,易为同源。”[39]汤用彤对熊十力《新唯识论》的修改是极为熟悉的,如果综合他们留下的书信资料推测,他们对佛学的切磋,对文化问题的探讨,是熊十力《新唯识论》修改过程中的重要缘助。

三 集合的学术共同体

20世纪20年代后期到30年代前期,是现代新儒家学术群体形成的重要时期。如果说熊十力、汤用彤在南京讨论佛学只是酝酿期的话,那么后来在北京大学的聚会则是重要的形成发展期。据钱穆的记载,当时参加聚会的有熊十力、梁漱溟、汤用彤、蒙文通、林宰平、钱穆,如果严格来说,除梁、熊为现代新儒家没有争议外,其他或有争议或不视为新儒家,但这个集合起来的学术共同体意义是重大的。当时在北京还活跃着另外两个文化学术群体,一个是清华国学院的后期学衡派,一个是文学界的“京派”,因为各自学术文化的敏感点不同,但他们也有共同的倾向,所以学术人物之间有错综复杂的关系。现代新儒家致力于中国文化的现代化解释研究,特别是对儒家思想的价值有深刻的认同,对中国文化的各个方面有一定的集合性,但在人文精神、生命精神、宗教精神、社会政治关怀等方面,在不同的人物那里可能各有侧重,所以显出强大的内部张力。

抗日战争时期,现代新儒家的学术力量聚集于大后方,以西南联大为中心,集合了冯友兰、钱穆、吴宓、陈寅恪、汤用彤等大批学者;在重庆,梁漱溟、熊十力、马一浮创办书院,集中发扬中华文化教育的精神。在民族危亡面前,他们空前团结,民族文化精神成为抵抗侵略者的精神支柱,也成为他们学术研究共同的敏感点。这是现代新儒家又一次大聚会,纵然他们作为学派与“外界”的分野仍然不够清晰,学术上内部的分歧仍然存在,但是,学术史上留下了他们的足迹,他们真切地存在着。1949年以后,港台新儒家主要以台湾东海大学、香港新亚书院为基地,感于战争造成的国家分裂,中华文化花果飘零,不禁发愤用功,立志返本开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大陆的儒学家则牵于政治运动,传统文化受到抑制;直到20世纪80年代以后,大陆新儒家以及文化保守主义学术重新开展,各种相关的研究机构和民间团体纷纷成立,汇集成民族文化复兴的强劲势头。

综上所述,中国近代文化保守主义是从张之洞中体西用思想发端的,它的主要目标在于回应以康有为为代表的维新派的激进思想。在《劝学篇》中,张之洞将源于洋务派的思想系统化,提出了循序渐进的处理中西文化关系的具体策略和方法,在晚清新政运动中得到一定的实现,对中国社会变革产生深刻而久远的影响。国粹派正是在中体西用派“保国、保教、保种”的大方向下的一种延伸,也是一种歧异。东方文化派、学衡派作为文化保守主义派别,回应的皆是新文化运动,将新文化运动激烈的反传统当作一种激进思潮来回应,东方文化派与国粹派有关联,而学衡派与中体西用派的关系更加紧密。现代新儒家本与东方文化派思想有一致性,由其致力于中国文化学术的深入研究,对儒家心性之学有一种特别的体认,成就了一种特殊的学术个性。同时,他们吸收学衡派人文主义思想,与众多认同传统文化价值的“国学”大师沟通交流,形成既核心鲜明又包容广大的学术群体,成为近代中国文化保守主义的集合力量。


[1] 胡逢祥:《试论中国近代史上的文化保守主义》,《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1期:“一种是封建的文化保守主义,它不但主张在文化和意识形态上固守一切传统,拒斥各种异端和外来文化因素的加入,还极力要求在政治上保持旧有的封建制度或其主体。……另一种是近代式的文化保守主义。他们虽然也对传统怀有强烈的依恋感,并且十分强调文化变动的历史延续性,始终倾向以传统文化为根底或主体的近代文化建设进路,但却并不因此盲目维护传统社会体制。”

[2] 俞祖华、赵慧峰:《戊戌思潮:中国三大现代性思潮的共同源头》,《学术月刊》2009年第11期。以上诸说见本文的引述及中心观点。

[3] 龙潜:《百年中国保守主义考》,《贵州师范大学学报》2002年第4期。

[4] 《辜鸿铭文集》上卷,黄兴涛等编译,海南出版社1996年版,第273页。

[5] 冯桂芬:《校邠庐抗议·采西学议》,郑大华点校:《采西学议:冯桂芬 马建忠集》,辽宁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84页。

[6] 辜鸿铭《中国牛津运动故事》:“投身运动的学者们缺乏生机勃勃富有活力的思想,也没有真正思想家那种坚定不移的精神信念,因为他们的思想从未触及到自身道德本性的本根之上。这就是投身牛津运动的学者们极易发生转变的原因所在。纽曼博士改变了自己的宗教信仰。格莱斯顿和张之洞一而再、再而三地改变自己的政见。”《辜鸿铭文集》上卷,黄兴涛等编译,海南出版社1996年版,第314—315页。

[7] 参见吴剑杰编著《张之洞年谱长编》上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96页。按语并注引苏云峰《张之洞与湖北教育改革》。

[8] 参见吴剑杰编著《张之洞年谱长编》上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69页。引许同莘《张文襄公年谱》。

[9] 参见吴剑杰编著《张之洞年谱长编》上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1页。

[10] 参见吴剑杰编著《张之洞年谱长编》上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69页。

[11] 参见吴剑杰编著《张之洞年谱长编》上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94页。引“上谕”。

[12] 参见吴剑杰编著《张之洞年谱长编》上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30页。

[13] 《张之洞全集》第3卷,武汉出版社2008年版,第259页。

[14] 《张之洞全集》第3卷,武汉出版社2008年版,第262页。

[15] 《张之洞全集》第3卷,武汉出版社2008年版,第262页。

[16] 参见吴剑杰编著《张之洞年谱长编》上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37页。

[17] 《康有为全集》第2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68页。

[18] 辜鸿铭:《中国牛津运动故事》,《辜鸿铭文集》上册,海南出版社1996年版,第319页。

[19] 邓实:《国学保存会小集叙》,《国粹学报》1905年第1期,标点为引者所加。

[20] 参考郑师渠《晚清国粹派文化思想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5页。

[21] 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99—100页。

[22] 《太炎文录初编》,《章太炎全集》(四),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40—241页。

[23] 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99—100页。

[24] 章太炎:《黄晦闻墓志铭》,《章太炎全集》第5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63页。

[25] 辜鸿铭:《呐喊》,《辜鸿铭文集》上册,海南出版社1996年版,第493—511页。

[26] 章士钊:《论遣生出洋不如整顿大学》,《章士钊全集》第2卷,文汇出版社2000年版,第281页。

[27] 沈卫威:《“学衡派”编年文事》,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3页:“从文化精神上看,‘学衡派’内承‘南社’、‘国粹派’的余脉,外受白璧德新人文主义思想的影响。”

[28] 吴宓:《吴宓诗话·空轩诗话·十七》,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201—202页。

[29] 《学衡》1922年第1期。

[30] 吴宓:《吴宓诗话·空轩诗话·十五》,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200页。

[31] 吴宓:《吴宓诗话·空轩诗话·十八》,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204页。

[32] 胡先骕:《哭沈乙庵师》,《胡先骕文存》上册,江西高校出版社1995年版,第544页。

[33] 胡先骕:《读张文襄广雅堂诗》,《胡先骕文存》上册,江西高校出版社1995年版,第181页。

[34] 郑师渠:《晚清国粹派文化思想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87页。

[35] 辛凉:《现代新儒学的佛学诠释——概论儒佛互通与现代新儒学的理论建构》,《湖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4期。

[36] 钱穆:《师友杂忆》,《钱宾四先生全集》第51卷,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版,第182—183页。

[37] 汤一介:《我们三代人》,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5年版,第114页。

[38] 钱穆:《师友杂忆》,《钱宾四先生全集》第51卷,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版,第183页。

[39] 汤一介:《我们三代人》,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5年版,第1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