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吐谷浑立国之初的活动范围

吐谷浑带领着在父亲涉归[3]时分得的七百户[4]的部落,在阴山南麓一带游牧了二十多年后,因与其弟慕容廆[5]之间的“马斗相伤”,离开原居地,开始向西南方向迁徙。永嘉年间,中原地区受八王之乱的影响,社会动荡,西晋朝廷无暇顾及北面,吐谷浑“遂得上陇”[6],《晋书·吐谷浑传》云其“始度陇而西,其后子孙据有西零已西甘松之界,极乎白兰数千里”[7]。陇即陇山,在今陕西陇县以西。按《宋书·鲜卑吐谷浑传》所记,“浑既上陇,出罕幵、西零。西零,今之西平郡,罕幵,今枹罕县……自枹罕以东千余里,暨甘松。”[8]

吐谷浑这一活动范围,如《晋书·吐谷浑传》所言,是其“然有城郭而不居,随逐水草,庐帐为屋”[9]之时的情形,即吐谷浑有城郭之后的分布情况,亦为文中所言其子孙据有之要冲。吐谷浑从初出罕幵、西零,其居地却并无如此广大,且不稳定,甚至亦未及白兰数千里。

一 吐谷浑西迁后最初的落脚地

西平郡,治今青海西宁,在湟水流域。枹罕,在今甘肃临夏县东北,这里地处黄河上游,是黄河重要的水源补给地,黄河流经这里,黄河的一级支流洮河、大夏河、湟水河等,都在这一带注入黄河,天然的河谷平川,使这里成为一个交通便利、四通八达的通瞿之地,也是通往湟水流域、洮水流域、大夏河流域的总凑之要冲。《魏书·吐谷浑传》和《通典》亦记吐谷浑“始度陇西,至于枹罕。”[10]《梁书·河南传》更曰:“度枹罕,出凉州西南,至赤水而居之。”[11]这些记载均指明吐谷浑度陇山后,最初至枹罕,并经过枹罕向西行走出的西平。

甘松,在枹罕东南之甘松岭一带,以其地有甘松山而得名,其地当在今白龙江上游,洮水之南,前凉曾在此置甘松护军,隋于甘松设甘松郡,唐初改为芳州[12],则甘松辖境相当今甘肃迭部县东南部。

如按上引文所记,吐谷浑活动范围在西零、甘松之西,如松田寿男所推断,当在今青海柴达木盆地都兰一带[13]。周伟洲先生后来在《吐谷浑资料辑录》中指出,“据有西零已西甘松之界,极乎白兰数千里”一句不确,当为“据有西零、甘松,已西之界极乎白兰数千里”[14],所言极是,吐谷浑初过枹罕、西平后,确当走了南下之路。

吐谷浑第一代王吐谷浑卒于晋元帝建武元年(317),《晋书》载:“吐谷浑年七十二卒,有子六十人,长曰吐延,嗣。”[15]吐延时期建立了一套管理国家的政治机构,形成了国家政权。[16]在吐谷浑建立政权初期,因缺乏文献具体的记载,这个部落如何征服和统治当地羌、氐等族还无从知晓。所以,吐谷浑政权建立后,其势力所及范围并不清楚。但后世文献对吐谷浑这一迁徙过程及其后的立国初的生存状况仍能略窥一二。据《旧唐书·吐谷浑传》记载:“吐谷浑自晋永嘉之末(313),始西渡洮水,建国于群羌之故地,至龙朔三年(663)为吐蕃所灭,凡三百五十年。”[17]吐谷浑建国于群羌之地,显然作为一个外来的部族,面临的是在群羌的夹缝中生存的问题。

《宋书·鲜卑吐谷浑传》更详记其“既上陇,出罕幵、西零……自枹罕以东千余里,暨甘松,西至河南,南界昂城、龙涸。自洮水西南,极白兰,数千里中,逐水草,庐帐居,以肉酪为粮。西北诸杂种谓之为阿柴虏。”[18](阿柴即阿豺[19])昂城,故址在今四川西北阿坝,古为羌人活动之地。龙涸,又作龙鹤、龙鹄、龙格,在今四川松潘。吐谷浑率部过枹罕后,活动范围当很快即有所扩张,向南活动范围达到了龙涸。但是,晋成帝咸和四年(329)时,继吐谷浑可汗之位的长子吐延却是被昂城羌人首领姜聪刺死[20],说明吐谷浑西迁后南下途中在这里停留过,但并未能据有昂城羌所居之地。也就是说,直到北周天和元年(566)在今四川松潘县置嘉诚县,设为扶州、龙涸郡治所之前,这里都有过吐谷浑的活动轨迹。

吐谷浑因为南下沿途并无立锥之地,只好一路南下,走到了其在迁入西北立脚期间的最南端。至于吐谷浑具体的落脚地,吐谷浑之子吐延“为昂城羌酋姜聪所刺”[21]提供了重要信息。吐延为昂城羌酋所杀,显然是与阿坝这一带的羌族部落发生冲突。这一冲突之后,吐谷浑与昂城羌亦无法共存,应该再寻其他容身之地。考虑到白兰羌活动范围广泛,人口到唐贞观年间时,有胜兵一万人,与舂桑、白狗羌一起,凡二十万户[22],相较于其所活动的区域范围,则人口密度并不高,加之山川交错,有相当多的空旷草地,故龙涸以北、白兰地西南这些空旷地带,可以算作吐谷浑西来后的最初落脚地。但这里并非吐谷浑能够据有,故吐谷浑在这片白兰羌所拥有的广大土地上,只能处于居无定所的游移状态。

二 白兰地望

吐延为昂城羌酋姜聪所刺之后,于临终前嘱其子叶延:“吾气绝,棺敛讫,便远去保白兰。白兰地既崄远,又土俗懦弱。易为控御。”[23]显然,吐谷浑吐延时仍未有稳定的立锥之地,才有“去保白兰”的构想。白兰地何以为吐谷浑提供了发展的空间基础,成为吐谷浑国立国三百余年的重要保障,这需要从白兰的地理地望窥其究竟。

关于白兰的地望,一直是学术界争论的问题,且至今仍说法不一,有巴颜喀拉山说[24],有今青海海西都兰县巴隆河流域布尔汗布达山说[25],有四川阿坝大小金川地区说[26],有河源地区即玛多县全境和玉树藏族自治州曲麻莱东北部说[27],有青海东南阿尼玛卿山果洛地说[28]等等。

周伟洲先生对史料中的白兰相关史料进行了全面梳理,指出白兰源于汉代西羌中的先零、滇零、卑湳、白狼等。先零或滇零,两汉时一部分迁入天水、扶风、北地诸郡,一部分留于西海、湟水流域和益州两地;卑湳居于邻近青海湖的湟水流域[29];白狼在东汉时活动于四川西北汉山郡之西。因此,东汉末年,青海湖、湟水流域一带,以及四川西北两大地区,都有白兰的前身先零或滇零、卑湳、白狼等居住其间。到魏晋十六国时期,大量鲜卑部落从北方迁至西北地区,其中就有建立西秦的乞伏鲜卑、建立南凉的秃发鲜卑以及建立吐谷浑国的慕容鲜卑。[30]正是汉晋以来白兰的先祖们迁徙与分布情况复杂,且文献记载语焉不详甚至错置,导致后来对白兰地望的确定造成了许多困难。

较早迁移而来的乙弗、秃发鲜卑占据了湟水和青海湖一带,迫使东汉末年以来居于此地的先零、卑湳等羌部向西南迁徙。十六国以后的汉文史籍称他们为白兰,其居地附近的大山,因此而得名曰“白兰山”,多数学者同意白兰山即今布尔汗布达山,但布尔汗布达山为白兰之北界似更恰当。

十六国南北朝时期汉文史籍中的白兰,大都与吐谷浑有关,如《周书·白兰传》所言白兰“东北接吐谷浑,西北至利模徒,南界那鄂”[31],这是将白兰地望确定在今青海湖西南柴达木盆地一带的主要依据。北周时,吐谷浑势力已达青海湖,其可汗夸吕以青海湖西十里的伏俟城为王都,从这个角度讲,云“吐谷浑西南”,应是指青海湖西南柴达木盆地一带。但是,在叶延时期,文献所涉及的吐谷浑的活动范围,则主要集中在“自枹罕以东千余里,暨甘松,西至河南,南界昂城、龙涸。自洮水西南,极白兰”[32]

河南,当指今贵德一带黄河以南地区,黄河在贵德段古称浇河,十六国后凉吕光时,在今贵德县境黄河南岸设置浇河城,西魏时将浇河城移置黄河北岸今化隆西,北周还治河南故城。隋初于此置廓州,大业初改为浇河郡,唐武德初改为廓州。据此,则河南地的范围,当包括浇河段黄河以南的广大区域,包括文献常见的“沙州”,即今青海贵德西南穆格塘沙碛一带。可见文献所记吐谷浑的活动范围,西到浇河河南地,南到昂城(今四川西北阿坝)、龙涸(今四川松潘),北及洮水一带,向西南至白兰。这个范围也几乎是整个南北朝时期吐谷浑与北方中原政权讨伐与反讨伐的核心地带。

这样来看,文中的白兰,在洮水西南以远,也就是在西倾山(巴颜喀拉山支脉)西南方向以远,即昂城、龙涸一线及其以西。而布尔汗布达山则在吐谷浑西北方向,而非西南。再者,白兰在洮水西南,洮水即今甘肃洮水,而布尔汗布达山在洮水正西偏北。由此可以推断,这里出现的白兰的活动范围,并不在柴达木盆地。

《魏书》 《宋书》的《吐谷浑传》中都记载了北魏太平真君六年(445)太武帝命高凉王那征吐谷浑,吐谷浑王“慕(利)延率部落西奔白兰,攻破于阗国”[33]。这里的白兰似乎位于从青海至于阗(今新疆和田)的通道上,即柴达木盆地一带,但细考之,则未必。从吐谷浑地区前往于阗,除了在青海湖西讫穿越柴达木盆地,从党河南山进入河西走廊西端直入罗布泊南或从茫崖口翻越阿尔金山进入塔里木盆地今诺羌后,顺丝绸之路南线到达于阗外,还可以从经今果洛、玉树地区北上抵昆仑山口,再北上至茫崖口。这条路也是陶保廉《辛卯侍行记》卷六中所记的由噶斯(又作尕斯,即今青海省茫崖镇)南下至西藏的路程:

一百里噶斯山南口,为青海边境。折西南一百二十里巴什托垓。一百里墨土勒可罕。一百二十里汪八扣什坎,至勒谢尔乌兰达布逊山,接前藏界矣。[34]

噶斯山,地处甘、青、新、藏四省区边缘,为青新公路中重要站点,从这里西去新疆婼羌,东至青海西宁,向东北可至敦煌,亦可南下通拉萨,为四通八达的交通结点。《辛卯侍行记》所记的这条南下西藏之路就是从尕斯向南,进入祁漫塔格山脉中沿今新疆婼羌县依吞布拉克镇阿特阿特坎河流经之阿达滩(与柴达木盆地西南缘毗邻),出噶斯山南口,再向西南绕过楚拉克阿拉干河(今那陵格勒河)河源,穿过布喀达板向西沿阿尔格山南麓,即进入前藏(以拉萨为中心的拉萨、山南等地区)地界。这条道路进入藏北高原后,与今天的省级公路基本相合,准噶尔蒙古牧民从新疆去拉萨熬茶礼佛多经此道。可见,由新疆的婼羌地区去往拉萨,不必绕行前述东道和西道,有更为便捷的路途。因此,慕(利)延率部落西奔白兰,攻破于阗国,不必一定经过今柴达木盆地都兰至格尔木一线,也可以越白兰地,翻越昆仑山口,北上青海道。

《北史·吐谷浑传》有记:“白兰西南二千五百里隔大岭,又度四十里海,有女王国”[35]。此女王国为西女国,即《新唐书·西域传》所云之“苏毗”(孙波),地在今西藏北部。东女国东北二千多里的白兰,亦未必在柴达木盆地;所隔的大岭,应为今唐古拉山。根据《隋书·附国传》记:“西有女国,其东北连山,绵亘数千里,接于党项。往往有羌:大、小左封、昔卫、葛延、白狗、向人、望族、林台、舂桑、利豆、迷桑、婢药、大硖、白兰、叱利模徒、那鄂、当迷、渠步、桑悟、千碉并在深山穷谷,无大君长。其风俗略同于党项,或役属吐谷浑,或附附国”[36]。这个附国为东女国,居蜀郡西北境外,大致相当于今四川西部西藏地区东部昌都地区,故“白兰”在其东北,即河洮流域方向。与前引文河水西南方向与白兰相合。

约成书于唐永徽前后的道宣所撰《释迦方志》,记述了唐初使者到印度的三条道路,其中东道即接近白兰国界。

其东道者,从河州西北度大河,上漫天岭,减四百里至鄯州。又西减百里至鄯城镇,古州地也。又西南减百里至故承风戍,是隋互市地也。又西减二百里至清(青)海,海中有小山,海周七百余里。海西南至吐谷浑衙帐。又西南至国界,名白兰羌,北界至积鱼城,西北至多弥国。又西南至苏毗国,又西南至敢国。又南少东至吐蕃国,又西南至小羊同国。[37]

其中的鄯城镇即今青海西宁,而吐谷浑衙帐,则是海西南的伏俟城了。这里所表达的,是在吐谷浑衙帐的西南,可抵白兰羌的国界,引文中言及白兰羌更应当是在记录沿途的人文地理,而非指此行路过或穿越了白兰羌之地。

文中的积鱼城,在白兰羌国北界,白兰国的西北为多弥国。多弥国,居地“滨犁牛河”[38],为今青海金沙江上游通天河一带,谭其骧先生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所标范围。从吐谷浑牙帐西南,沿白兰国界再西南,则至苏毗国、敢国,又南偏东至吐蕃国王廷逻些,这是经青海道折而入蕃的一条大道线路。因此,可以理解为白兰羌的北界在吐谷浑衙帐西南,如果以横亘在吐谷浑衙帐西南的布尔汗布达山为界,则白兰羌当活动于布尔汗布达山南麓的宜居地区。

值得注意的是,引文中出现的积鱼城,未见其他文献有载,从这段引文可以看出,其位置似与都兰城相仿佛,但这座积鱼城,到底是白兰国的一座城池,还是吐谷浑的一座城池,文献并未表明。从文献的叙述场景与文法的逻辑关系看,显然不是吐谷浑的城池,而更可能是白兰国在其北界的一座城池。如果这一推测不误,则都兰城最早当为白兰羌所有,吐谷浑入居都兰,应当迟至伏连筹执政之后。唐前期吐蕃北上,兵锋指向唐朝河湟地区所驻的吐谷浑,居地亦未必在吐谷浑境内,如果理解为吐蕃驻都兰,因其在地理位置上更接近吐谷浑,更适合充当吐蕃攻打吐谷浑以伏俟城为中心的青海湖周边活动区的前沿驻地,当不无道理。

刘铁程先生认为白兰山是玛卿邦热山,白兰与玛卿邦热山的专名邦热(bomra)对应[39]是有一定道理的。白兰国,又称白岭国(ngdkar),在很大程度上是史诗《格萨尔》中岭国的母题来源。用白色来形容的地名还有很多,如刘立千先生所注意到的“白上岭”(ing dkarstod)、“白上黄河岭”等等[40],这也是站得住脚的。

另据《隋书·附国传》记,白兰与千碉、望族等诸羌部落居女国与党项之间,“其风俗略同于党项,或役属吐谷浑,或附附国”。马长寿先生认为白兰与党项为邻,并在附国的东北,党项的西南[41]是合理的,才仁巴力先生从语言学的角度分析,认为“白兰”应该是“巴兰”,白兰即巴颜喀拉山。吕建福先生认为,土族语“泉”的发音与汉译“白兰”对音,故白兰在河源地区,即玛多县全境和玉树藏族自治州曲麻莱东北部。这些论点与《新唐书·党项传》所记更相吻合:“又有白兰羌,吐蕃谓之丁零,左属党项,右与多弥接。胜兵万人,勇战斗,善作兵,俗与党项同。”[42]这个范围也是白兰羌长期维持的活动空间范围。

综上所述,白兰的活动范围可圈定在四川西北至今青海巴颜喀拉山及其南麓的果洛地区[43],其北界以布尔汗布达山与吐谷浑国相临。

布尔汗布达山长360千米,宽50千米左右,平均海拔5200—5300米,最高峰舒尔干乌拉山海拔5731米。山体自西向东倾斜,托素湖北岸降至5000米以下。山脉北麓面对柴达木盆地,高差达2000—2500米,山势高耸挺拔,具备天然的自然单元分界线的条件。布尔汗布达山南侧,分别有格尔木河上游东支舒干河和柴达木河上游西支乌兰乌苏郭勒河,两河河谷宽广平坦,沼泽、河网密集,多泉水出露。大格勒河、五龙沟、诺木洪河等河流上游发育山间盆地。山体被这些横向河谷切穿,山口平缓宽阔,自古以来为南北交通要道。从今都兰城的位置,可以沿柴达木河上游托索河河谷进入巴颜喀拉山山麓的峡谷。

近年,在考古发掘新成果、实地田野考察的基础上,对白兰羌故地已经有了更多的认知和解读,但有一个说法,认为白兰羌居地为今柴达木盆地,白兰山即布尔汗布达山。[44]这一观点似嫌对白兰的活动范围有所夸大。但如果说白兰人的活动范围在局部范围穿过布尔汗布达山而达到过柴达木盆地,则是可能存在的情况。

吐谷浑西迁河洮一带后,每遇军事打击,总是以退保白兰为自保方式,应当说,吐谷浑并未真正进入白兰的领域,而只能说是向着白兰羌居地的方向退缩,即使进入白兰羌活动的范围,亦当未真正形成占领白兰地的结果。

三 叶延之后吐谷浑活动范围

吐延“为昂城羌酋姜聪所刺”,在其临终前,“剑犹在体,呼子叶延语其大将绝拔泥曰:‘吾气绝,棺敛讫,便速去保白兰。’”[45]吐延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判断白兰“地既险远,又土俗懦弱,易控御。”叶延少而勇果,“颇识书记,自谓曾祖弈洛干始封昌黎公,吾盖公孙之子也。礼以王父字为氏,因姓吐谷浑,亦为国号”[46],开始了寻求立足之地的艰苦历程。

魏晋十六国时期,西北地区地方政权林立,社会纷乱,在吐谷浑的北面是张骏治下的前凉,东面有石勒统治的后赵。据《晋书·张骏传》记:“及石勒杀刘曜,骏因长安乱,复收河南地,至于狄道(甘肃临洮),置武卫、石门、候和、漒川、甘松五屯护军,与勒分境。”[47]武卫,当为武卫将军所居之治所;石门,在今甘肃迭部北;候和,在今甘肃临潭县;漒川,即今甘肃西南洮河,“《沙州记》载:‘洮水出漒台山’。漒台,即西倾也,故洮水亦兼漒川之名。以其西接黄沙,谓之沙漒。”[48]沙漒在洮漒之西,二者均兼漒川之名,在今甘肃南部西倾山东北的洮河中上游及白龙江上游之地;甘松,在今洮水西南甘松一带。从《晋书》记载可以看出,张骏所置五屯护军中,原属于吐谷浑的甘松和漒川等部分土地,已经改由前凉所有,也就是说,叶延在位时,吐谷浑的活动范围东北部已被挤出枹罕、漒川、甘松等地。

离开洮水流域及其以南的吐谷浑似乎并未往白兰地。《梁书·诸夷传》载叶延“因遂西上陇,度枹罕,出凉州西南,至赤水而居之。其地则张掖之南、陇西之西,在河之南,故以为号。”[49]

赤水的地望,大致有五种观点。第一种即吴景敖先生提出的兴海县境内说,任乃强、曾文琼进一步指赤水应即是青根河(大河坝河),赤水城疑即是青根河与水塔拉河汇合处,即今西宁玉树公路十七道班处。[50]第二种共和境内说,日本学者佐藤长认为赤水即在今曲沟注入黄河的乌兰布拉克河,则赤水城为西魏树敦城,也是乌兰布拉克河畔的恰卜恰。[51]周伟洲先生认为赤水应即《隋书·地理志》河源郡所治之赤水,在今青海东南的曲沟(或云在共和)。[52]第三种观点为先恰卜恰后兴海说。李文实先生认为赤水为共和县的曲沟水,前凉、前秦、南凉及北魏均名曲沟水入黄河处为赤水,魏改称树敦城,北周因之,隋移赤水镇于今兴海县,于其地置河源郡,故赤水地望隋以前在恰卜恰东南,隋以后在兴海县境内。第四种观点是日本松田寿男提出的两地,一为隋置河源郡辖下的赤水县,在今柴达木流域与青海之间,也即是吐屈真川,另一地在今甘肃岷县东80里,后汉建初二年(77)马防等所筑索西城,亦曰赤水城。第五种为日本莫勒女士提出的在扎陵、鄂陵两湖近旁。吴景敖先生、秦裕江先生都从赤水流域的自然地理地貌特征进行了实地考察,对解决这一问题极有价值。[53]吴景敖先生认为:

赤水故地滨临黄河……由拉加寺(同德南部)出大峡谷,波涛奔腾澎湃,挟上游黄土赤沙以俱来,悉为所冲激,水乃成赭色,赤水之名因此。[54]

秦裕江先生也在此基础上,详细地标示出赤水的具体范围,指赤水为今青海海南州境内黄河半环形弯曲部这一带,大体上起自同德县河北乡的多尔根河入黄河口,到龙羊峡上口恰卜恰河入黄河处。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需要指出,即赤水一名,用了“水”字,而非“河”字。在上古至中古文献中,黄河一直有自己的专名,即“河”,也就是说,只有黄河主干用“河”字,如“浇河”,指黄河流经贵德一段。历史上这样的例证非常多,如屯氏河、张甲河、鸣犊河、贾鲁河等,都是历史时期黄河流经过的汊道,当黄河改道之后,这些名称就跟着消失了。最典型的是北清河与南清河,前者就是泗水,后者为济水,前者在黄河南派夺泗合淮入海期间,称为南清河,而黄河大溜北归后,就又称泗水。济水亦是如此,黄河由济水河道东流入海时,被称为北清河,而黄河北流后,东流绝,则北清河还称济水。

“河”为黄河主干专用名,而黄河的支流都只能称水,如洮水、大夏水、湟水等。因此之故,“赤水”一名,不会是黄河主干上的一部分,而更可能为黄河主干上的支流,如此,则秦裕江先生指赤水为今青海同德县河北乡的多尔根河的推断更为可信。进而,《资治通鉴》唐贞观九年(635)记李靖等“败吐谷浑于牛心堆,又败诸赤水源”中的赤水源,就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即由赤水之源到牛心川为一条南北直线,符合文献中先败于牛心堆,又败于赤水源的交通地理进程。而如定赤水源于共和恰卜恰,则李靖、侯君集军在牛心川一战后,要翻越日月山,再往共和方向,而此时,在共和方向,有另一支李靖部将薛万均、李大亮的军队在曼头山,并斩获吐谷浑人畜众多[55]。是故,这里的赤水,应在黄河大弯以东。

根据以上的地理地望信息,则吐谷浑被迫离开洮岷之地后,北上返回枹罕,再由枹罕经凉州(今甘肃武威)西南,翻越日月山,到达赤水。这条路线更为合理,而不是从洮水上游直西进入浇河流域。在这里,吐谷浑获得了“张掖之南、陇西之西,在河之南”的立足之地,并因以为号。

吐谷浑立足后,其北部先后建有前凉、前秦、后凉、西秦、南凉、北凉等政权,这些政权既没有时间和力量完全灭亡吐谷浑,又不愿坐视吐谷浑向北边扩张。在视罴(390—400年在位)到阿豺(417—424年在位)时期,西秦多次击败吐谷浑,抑制其北向发展。因此,吐谷浑在近一个世纪的发展期内,没有据有固定居地的王庭,[56]且其北部边界时盈时缩,中心逐步由东向西迁移,而且来回往复。

东晋永和七年(351)左右,叶延去世,长子碎奚嗣。碎奚即位后,适遇其北方的政治形势发生重大变化。前秦政权在关中建立,在氐族人苻坚的统治下,先后占领了枹罕,灭掉前燕,击败在仇池(今甘肃西和县)的氐王杨纂。这使得吐谷浑国君碎奚高度恐慌,遂不惜以重金向苻坚遣使臣服,史载“吐谷浑碎奚以杨既降,惧而遣使送马五千匹、金银五百斤。坚拜纂(奚)安远将军、漒川侯。”[57]前秦接受了吐谷浑的臣服,任碎奚为安远将军、漒川侯。这条记载首先反映了吐谷浑开始以一个地方政权的身份与北方新兴政权发生关系,同时,通过前秦追加的“漒川侯”这个封号,不难看出,吐谷浑不但已经从前凉手中夺回了漒川等地,而且把这里作为其活动的中心地区。周伟洲先生认为事实上前秦的管辖范围并未到达吐谷浑之地[58],这是极有可能的。

碎奚因“性仁厚慈惠”,其政权内部的大权掌握在以羌族贵族长史钟恶地为首的羌人手中,《晋书·吐谷浑传》记载了碎奚与羌族贵族之间的关系:

时辟奚(即碎奚)三弟皆专恣,长史钟恶地[59]恐为国害,谓司马乞宿云日:“昔郑庄公、秦昭王以一弟之宠,宗祀几倾,况今三孽并骄,必为社稷之患。吾与公忝当元辅,若获保首领以没于地,先君有问,其将何辞!吾今诛之矣。”宿云请白辟奚,恶地曰:“吾王无断,不可以告。”于是因群下入觐,遂执三弟而诛之。辟奚自投于床,恶地等奔而扶之,曰:“臣昨梦先王告臣云:‘三弟将为逆乱,汝速除之。’臣谨奉先王之命矣。”辟奚素友爱,因恍惚成疾,谓世子视连曰:“吾祸灭同生,何以见之于地下!国事大小,汝宜摄之,吾余年残命,寄食而已。”遂以忧卒。[60]

钟恶地,西漒羌豪。当时借故杀了碎奚的三弟,碎奚不但无可奈何,还恐惧到自投于床,虽自感“祸灭同生,何以见之于地下”,最后依然落得个忧死的结局。这说明吐谷浑来到羌地之后,仍被加以外来者的标签,并未能实际控制借居之地。当地羌人贵族势力强大,《资治通鉴》亦有所详记:

辟奚,叶延之子也,好学,仁厚无威断,三弟专恣,国人患之。长史钟恶地,西漒羌豪也,谓司马乞宿云曰:“三弟纵横,势出王右,几亡国矣。吾二人位为元辅,岂得坐而视之!诘朝月望,文武并会,吾将讨焉。王之左右皆吾羌子,转目一顾,立可擒也。”宿云请先白王,恶地曰:“王仁而无断,白之必不从;万一事泄,吾属无类矣。事已出口,何可中变!”遂于坐收三弟,杀之。[61]

因此,碎奚虽被前秦苻坚封为“安远将军”“漒川侯”,吐谷浑人依然不得不委曲求全,换取安身立命之地。大概也正是这种借居别人屋檐下的困局,才使得吐谷浑第一任王吐谷浑临终前嘱托吐延往白兰。吐谷浑王族和羌人钟氏之间不平衡的关系,正是吐谷浑处境的真实写照,说明其活动的范围是与羌人居地有较大重合,甚至就是强行占据了羌人的地盘。

这种情况持续到了碎奚的继任者。东晋太元元年(376),碎奚在位25年后,于42岁病亡,其子视连继位。

视连立,不饮酒游畋者七年,军国之事,委之将佐。钟恶地谏,以为人主当自娱乐,建威布德。视连泣曰:“孤自先世以来,以仁孝忠恕相承。先王念友爱之不终,悲愤而亡。孤虽纂业,尸存而已,声色游娱,岂所安也!威德之建,当付之将来耳。”[62]

视连继位之后,虽被钟恶地讽谏,仍需自嘲,虽能做到不“饮酒游畋”,却不敢显出“建威布德”的意愿。这并非视连没有兴业建功的抱负,实为势单力薄,无力挑战羌豪钟恶地而已。因此,直到视连一世,吐谷浑的活动范围都是极为狭促的,有寄人篱下之状。

综上所述,吐谷浑到视连时,活动范围当是以河南沙州地为核心,最远仅可达洮岷一带,与当地羌人杂居,并受制于当地羌人的制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