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残阳照孤庄

绍兴十二年的秋,来得又急又深。才过申时,天色便沉甸甸地压了下来,西坠的残阳泼洒在江南层叠的丘陵与渐次枯黄的草木上,像一块巨大的、半凝固的、暗沉沉的血渍。光斜斜地照进流云山庄那破败不堪的庭院,在嶙峋怪石和疯长的荒草上拖曳出奇长而扭曲的暗影,如同蛰伏的鬼魅。

庭院深处,风声呜咽着穿过回廊坍塌的月洞门,卷起地上积年的枯叶和尘土,打着旋儿。这风也吹动了庭院中央那个年轻男子的衣袂。

楚临风身形挺拔如孤峭青松,一袭洗得发白的月白布衫,此刻正随着他手中长剑的走势而微微起伏。他手中那柄剑,长三尺三寸,剑身如一泓凝固的秋水,在残阳余烬里泛着幽冷内敛的光泽,剑脊上细密的云纹仿佛随时会流动起来,此剑正是流云山庄传世之宝,名曰“秋水”。

剑光流转,一招一式清晰分明。流云剑谱十二式,“云起”、“回风”、“雾锁”、“千叠”、“卷舒”、“绕指”、“垂天”、“织雨”、“凝露”、“沾衣”、“无定”、“归寂”。剑招确乎行云流水,转折之间不见滞涩,足见用功之勤。剑锋过处,偶尔切断几茎枯草,草叶飘零。

然而,也仅此而已。

那剑光虽绵密,却少了一股劈开混沌、直抵要害的锐气。那身法虽灵动,却缺了一分踏破虚空、惊鸿一瞥的决绝。剑势如秋日午后的薄雾,看似弥漫,实则轻飘,难以凝聚起足以开碑裂石的沉重力量。一套剑法使完,楚临风收势而立,剑尖斜指地面,气息微促。庭院里除了风扫败叶的沙沙声和他自己略显沉重的呼吸,再无别的响动。那几茎被切断的枯草,在脚边打着旋儿,无声地嘲笑着剑锋的无力。他望着秋水剑身上映出的自己模糊的倒影,那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沉郁与不甘。

“唉……”一声苍老的叹息自身后响起,像枯枝被踩断的轻响,打破了这凝滞的寂静。

楚临风不必回头,也知道是忠伯。他缓缓还剑入鞘,那一声清越的轻吟在暮色中格外清晰。转过身,只见老仆忠伯佝偻着腰背,穿着一件同样洗得发白的灰布短褂,手里提着一个豁了口的旧陶壶,正步履蹒跚地沿着布满青苔的石阶挪下来。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每一道都浸满了山庄的衰败与风霜,浑浊的眼珠里盛满了挥之不去的忧虑。

“少爷……”忠伯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磨过粗粝的木面。

“您又在这里练剑了。天凉了,当心寒气入骨。”他走到近前,将陶壶放在旁边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墩上,里面是半温的粗茶。

楚临风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忠伯花白的头顶,望向庭院深处那座最为高大也最为阴沉的建筑,那是楚家祠堂。飞檐翘角在暮色中只剩下一个沉默而压抑的剪影,黑洞洞的门窗如同巨兽张开的嘴。檐角的风铃早已锈蚀,只余下光秃秃的铁钩,徒劳地悬着。

“忠伯,我晓得。”楚临风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温润,却掩不住深处的沉冷。

“只是这剑,不练,心更不安。”

忠伯顺着他的目光也望了过去,脸上的忧色瞬间浓得化不开,沟壑般的皱纹更深了。他下意识地搓了搓布满老茧的手,喉头滚动了一下,才艰难地开口,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道:“后日……就是重阳了……也是……也是庄主老爷的忌辰啊。”

“忌辰”两个字,像两枚冰冷的铁钉,狠狠钉进了楚临风的耳膜,穿透皮肉,直抵心脏深处那从未愈合、反而在岁月中愈发溃烂流脓的旧创。一股寒意猛地从脊椎窜起,瞬间弥漫四肢百骸,比这深秋的暮气更刺骨。

十二年了,整整十二年!

那场泼天的大雨,泥泞中刺鼻的血腥味,被雨水冲刷得惨白肿胀的尸体,还有父亲楚啸天。曾经名动江南、令宵小闻风丧胆的“流云剑”。那毫无生气的脸,额角那道深可见骨、皮肉翻卷、边缘焦黑的可怖伤口……这些画面如同附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从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有半分模糊,反而在每一次回忆中都增添新的、令人窒息的细节。

官府的人来了又走,带着敷衍的冷漠,最终丢下一句轻飘飘的“江湖仇杀,结案”。偌大的流云山庄,仿佛一夜之间被抽掉了脊梁。门客星散,产业凋零,显赫的江南名剑世家,如同被狂风暴雨肆虐过的华丽楼船,无可挽回地沉入泥淖,只留下这具巨大而破败的躯壳,和他这个空顶着“少主”名头的年轻人。

“忌辰……”楚临风低声重复着,手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秋水”冰冷的鲨鱼皮剑鞘,指尖感受着那熟悉的、带着细微颗粒感的纹路。这动作近乎本能,似乎唯有这柄父亲留下的剑,能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回忆中给他一丝冰冷的、坚硬的支撑。

“是啊,忌辰。”忠伯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颤音。

“老奴这心里头……七上八下,总觉得不踏实。这山庄……破败得太久了,平日里连个鬼影子都少见,可越是这种时候……越是庄主老爷的忌辰……就怕……就怕有那起子不开眼的腌臜货,觉得山庄无人,起了歹心,要来……要来窥伺啊!”他浑浊的老眼惊恐地扫视着庭院四周那些黑黢黢的角落,仿佛那些阴影里随时会跳出择人而噬的凶物。

窥伺?楚临风嘴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眼底深处那点温润如玉的光彻底沉了下去,只剩下深潭般的寒意。流云山庄早已是空壳,除了这柄“秋水”剑,还有什么值得“窥伺”?那场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真的只是简单的“江湖仇杀”?父亲额角那道非寻常刀剑所能造成的、带着烧灼痕迹的致命伤……忠伯当年抬尸回来时,那欲言又止、充满惊怖的眼神……还有,父亲临行前那晚,在书房独坐至深夜,眉宇间那份化不开的凝重,绝非寻常……

疑云如同庭院里弥漫的暮霭,沉重地压在心头,十二年未曾散去半分。

“忠伯。”楚临风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山庄里外,你再带人仔细检视一遍。所有门户,尤其是后角门和靠近后山的那段矮墙,务必加固。库房……虽没什么值钱东西了,也锁好。夜里值夜的人,增加一倍,分两班,警醒些。”

“是,少爷!老奴这就去办!”忠伯见少主如此郑重,连忙应声,佝偻的身子努力挺直了些,转身就要去召集仅剩的那几个忠心耿耿却也垂垂老矣的庄丁。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

呜……!

一阵骤然增强的秋风,毫无征兆地、狂暴地席卷过庭院!这风来得极其猛烈,带着深秋特有的、如同刀片般的寒意,卷起地上所有的枯枝败叶、沙石尘土,劈头盖脸地打来,瞬间迷了人眼。庭中那几株仅存的、半枯的老槐树发出凄厉的呜咽,残存的叶片疯狂地抖动着,仿佛随时会被连根拔起。

楚临风和忠伯下意识地侧身抬手,挡在眼前。

风穿过庭院,发出尖锐的呼啸,狠狠地撞向那座祠堂。祠堂正门上方,一块巨大的、金漆早已剥落得斑驳如鳞片般的匾额在狂风中剧烈地摇晃起来,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坠落。

紧接着……。

“哐啷!哐啷啷啷……!”

一阵急促、杂乱、令人心悸的撞击声,猛地从祠堂的方向炸响!如同垂死之人最后的挣扎,又像是什么东西在疯狂地拍打!

楚忠二人霍然转头望去。

只见祠堂那两扇沉重、高大、漆色早已剥蚀殆尽的木门,在狂风的猛烈推搡下,正不受控制地来回开合、剧烈撞击着两侧的门框!每一次撞击都发出沉闷又刺耳的巨响,震得门楣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然而,更让楚临风瞳孔骤然收缩的,是祠堂左侧那扇高高的、狭长的木窗!

那窗棂的木质显然朽坏得更加厉害。就在这狂风的肆虐下,其中一根原本就摇摇欲坠的细长窗棂,突然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脆响……“咔嚓!”

那根腐朽的细木条,竟生生从中间断裂开来!上半截带着残破的窗纸,如同折断的鸟翼,软软地垂落下去,在风中无助地晃动、抽打着残留的窗框。下半截则直接脱离了窗框的束缚,被一股强劲的旋风卷起,打着旋儿,飞掠过荒草丛生的庭院地面,最后“啪嗒”一声,不偏不倚,正落在楚临风脚边几步远的青石板上。

断裂的茬口,白森森的,像野兽的獠牙。

风,似乎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发出鬼哭般的尖啸,卷着更多的沙尘落叶扑向祠堂。那破窗处,黑洞洞的,如同祠堂这只垂死巨兽被硬生生剜掉了一只眼睛,只剩下一个深邃、黑暗、不断灌着冷风的窟窿。

忠伯吓得浑身一哆嗦,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死死盯着那黑洞洞的破窗,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仿佛那黑暗深处随时会爬出吞噬一切的妖魔。

楚临风没有动。

他依旧站在原地,腰背挺直如标枪。暮色更深了,仅存的天光被这突如其来的狂风彻底搅碎。他的脸大半隐没在浓重的阴影里,看不清具体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死死地钉在祠堂那扇断裂的窗棂上,钉在那个在狂风中不断吞吐着黑暗的破洞上。

夜风带着刺骨的凉意,穿过破窗,穿过空旷的庭院,吹在他脸上,冰冷刺骨。他握着“秋水”剑鞘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着。剑鞘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沿着手臂一路蔓延上来,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头那如同跗骨之蛆般升腾而起的寒意。

祠堂的破洞,像一只不祥的眼睛,在暮色四合、狂风呜咽的流云山庄深处,无声地凝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