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茶寮后,楚临风并未沿着官道继续前行。那伙佩刀客商口中的“镜湖”二字,如同无形的磁石,将他的脚步牢牢牵引向东南方向。他避开人烟稠密的村镇,专挑荒僻小径、山野林间穿行。秋风一日紧过一日,吹落满山黄叶,也吹干了他脚下泥泞的道路。肩上的行囊越来越轻,水囊空了又满,满了几次,最终只剩下挂在腰间的一个瘪皮囊。靛青色的粗布衣衫染上了尘土和草汁的颜色,边角被荆棘划开了几道细小的口子。唯有负于背后的秋水剑,鲨鱼皮剑鞘依旧幽冷,剑柄上缠绕的防滑棉绳被他的手摩挲得愈发光滑。
七日跋涉,风餐露宿。
当那片浩渺的水光终于透过稀疏的林木映入眼帘时,已是第五日的黄昏时分。
镜湖。
曾经烟波浩渺、碧荷接天的江南胜景,如今只剩下一片令人心头发怵的死寂与荒凉。
夕阳如同一枚巨大的、行将燃尽的血橙,沉沉地悬在西天。残阳的余晖泼洒在广阔的水面上,却没有丝毫暖意,反而将湖水染成一种粘稠的、暗沉沉的赭红色,如同凝固的巨大血泊。靠近岸边的浅水区,大片大片枯死的芦苇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焦黄的苇杆折断、倾倒,杂乱地纠缠在一起,如同溺水者伸出的绝望手臂。水面上漂浮着腐烂的水草和不知名的秽物,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腥臭气息。几只瘦骨嶙峋的水鸟孤零零地立在枯苇上,偶尔发出一两声嘶哑凄凉的鸣叫,更添几分萧瑟。
楚临风沿着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早已废弃的石板小径,走向湖边。小径尽头,一座巨大的、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庄园废墟,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骨骸,沉默地匍匐在赭红色的水岸之畔。
镜湖山庄。
曾经雕梁画栋、宾客如云的江南名庄,如今只剩下破碎的基石、半截倾倒的高墙、几根孤零零耸立着、布满苔藓和裂纹的残柱,以及一些被大火焚烧过、又被风雨侵蚀得焦黑朽烂的巨大梁木。荒草和荆棘肆无忌惮地在废墟的每一个角落疯长,吞噬着昔日的辉煌。倒塌的假山石半埋入泥土,精美的石雕被藤蔓缠绕,面目全非。几只野鼠在残砖断瓦间窸窣穿行,见到人影,嗖地一下钻入更深的黑暗缝隙。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腐朽的木头气息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淡淡的血腥与焦糊混合的陈旧气味,即使过去了十二年,依旧顽固地沉淀在这片土地上。
楚临风站在废墟入口处,一块刻着“镜湖山庄”四个遒劲大字、却已从中断裂、半埋入土的巨大石匾旁。残阳的余晖将他孤长的影子拖曳在荒草丛生的废墟上。他面无表情,那双沉寂如寒潭的眼眸缓缓扫过这片巨大的坟场。父亲,忠伯口中那些江南豪侠,就是在这里聚会,然后踏上了那条通往地狱的归途。
没有停留,他迈开脚步,踏入了废墟深处。
脚下是松软的腐殖土和硌脚的碎石瓦砾,每一步落下,都惊起几只藏在暗处的虫豸,或者带起一片细微的尘埃。他走得很慢,目光如炬,仔细地审视着每一寸土地,每一块残存的石头,每一根断裂的木梁。他在寻找,寻找任何可能与十二年前那场血案相关的蛛丝马迹,寻找忠伯口中那配合如军阵的袭击者,那造成父亲致命伤的重戟所留下的痕迹。
倒塌的厅堂,破碎的花园,干涸的池塘……时间与荒芜抹去了太多的痕迹。除了那些被野草覆盖的焦黑地基和偶尔露出的、带着刀劈斧凿印痕的残石,似乎再也找不到任何指向真相的线索。
夕阳又下沉了几分,天光迅速黯淡下去。废墟的阴影被拉得越来越长,如同无数扭曲的鬼影,从四面八方悄然围拢过来。寒意随着夜风悄然升起。
楚临风走到废墟深处,一片相对开阔的区域。这里似乎曾是山庄的后园。几根巨大的、需要两人合抱的汉白玉石柱,如同被巨力折断的巨兽肋骨,凌乱地倒伏在地。其中一根最为粗壮的石柱,从中断裂,巨大的上半截斜斜地压在另一堆坍塌的太湖石假山上,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阴暗的缝隙。
就在楚临风的目光扫过那石柱断裂茬口和下方堆叠的乱石时,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周围灰白石头的、暗沉的金属光泽,在石缝深处一闪而逝。
他的心猛地一跳。
没有丝毫犹豫,他立刻蹲下身,不顾尖锐的碎石和湿滑的苔藓,伸手探入那狭窄、潮湿、散发着浓重霉味的石缝深处。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沉重、带着粗糙锈蚀感的硬物。
他用力一拽。
“哗啦。”带落几块松动的碎石。
一截沉重的、锈迹斑斑的金属物件被他从石缝中拖了出来。
借着最后一点残阳的余晖,楚临风看得真切。
这是一截断裂的兵器头部,长度约莫一尺半,通体呈现出一种暗沉的、如同干涸血液般的深褐色锈迹。其主体部分,赫然是一截三棱形的、带着深深血槽的、如同放大了数倍的巨型箭头般的金属构造。棱刃虽已锈蚀钝化,但那狰狞的造型和厚重感,依旧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凶戾之气。在棱刃的末端,连接着一个同样锈蚀严重、却仍能看出是用于安装长柄的、粗壮的金属套管。
重戟。
楚临风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从尾椎骨窜遍全身。
忠伯临终前那泣血的控诉,如同惊雷般在脑海中炸响:“……破……破甲……重……重戟……的……的……戟……戟刃……才……才有……那般……力……力道……和……和……那……那种……烧……灼……痕……”
就是它,造成父亲额头那个巨大窟窿的凶器,军阵所用,破甲重戟的戟刃。
他手指用力,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紧紧攥住这截冰冷、沉重、锈迹斑斑的凶器残骸。戟刃边缘的锈蚀颗粒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种粗粝而真实的触感。那深褐色的锈迹,仿佛是十二年前那场屠杀中,无数冤魂凝固的血液。戟刃上那深深的血槽,如同张开的恶魔之口,无声地诉说着它曾经吞噬过多少生命。
军阵,重戟,不是猜测,不是臆断,是铁证。冰冷的、带着血腥锈迹的铁证,此刻就沉重地躺在他的手中。忠伯没有说错,镜湖血案,绝非江湖仇杀,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由军队执行的屠杀。
巨大的愤怒和冰冷的杀意,如同汹涌的岩浆,在楚临风沉寂的心湖下疯狂翻涌、冲撞。他死死盯着手中这截断裂的戟头,仿佛要将它捏碎。父亲额骨碎裂、忠伯身中剧毒、山庄化为灰烬的景象,与眼前这戟刃的狰狞轮廓,在残阳的血色光晕中重叠、交织。一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怒吼,在他喉咙深处酝酿。
就在这巨大的情绪冲击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刹那……
“嘻嘻……嘿嘿嘿……”
一阵突兀的、飘忽不定、如同夜枭啼哭又似醉汉傻笑的怪声,毫无征兆地从楚临风身后不远处的、一片半人高的、长满了带刺荨麻和枯败蒿草的乱石堆后响起。
楚临风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受惊的猎豹。所有的悲愤杀意被瞬间压下,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警惕。他猛地转身,右手闪电般按向背后秋水剑的剑柄。冰冷的目光如同出鞘的利刃,死死锁定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哗啦,噗通。”
那片茂密的乱草猛地一阵剧烈晃动,紧接着,一个黑影如同受惊的野兔,又像是喝醉的莽汉,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从乱草丛里连滚带爬地“窜”了出来,带起一片枯叶和尘土。
来人是个乞丐。
一个极其邋遢、浑身散发着浓烈酒气和汗馊混合恶臭的疯癫老乞丐。
他头发花白,如同被狂风蹂躏过的乱草窝,纠结成一绺绺,沾满了草屑、泥巴和不知名的污垢。脸上糊满了厚厚的泥垢和油污,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只有一双眼睛在污垢的缝隙间偶尔转动,浑浊不堪,却又在浑浊深处,偶尔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如同鬼火般跳跃的光芒。身上的衣服早已看不出颜色和材质,只是无数破烂布条和兽皮的胡乱拼凑,勉强挂在枯瘦如柴的身躯上,露出布满污垢和疤痕的胸膛和手臂。腰间挂着一个硕大的、油光发亮、同样破了好几个洞的酒葫芦,随着他的动作哐当作响。赤着的双脚沾满泥泞,指甲又黑又长。
这疯丐似乎根本没看到近在咫尺、手握凶器、杀气凛然的楚临风,自顾自地在原地手舞足蹈起来。他挥舞着枯瘦如柴的手臂,踢踏着沾满泥巴的双脚,身体如同抽筋般胡乱扭动着,嘴里发出含混不清、荒腔走板的嘶哑歌声,调子古怪扭曲,充满了癫狂的意味:
“镜——湖——水——冷——月——如——钩——哟——嘿。”
“好——汉——埋——骨——无——人——收——呀——哈。”
“流——云——散——哟——。惊——鸿——走——啊——。”
“嘻——嘻——嘻——。假——的——。都——是——假——的——。”
疯丐的歌声嘶哑难听,在死寂的废墟上空回荡,如同鬼魅的哭泣,又像是对亡魂的嘲讽。他唱到“流云散,惊鸿走”时,动作变得更加癫狂,双臂如同抽风般挥舞,身体旋转着,破烂的衣襟翻飞,露出更多布满污垢的皮肤。唱到“假的。都是假的。”时,他突然停下舞动,歪着脑袋,用那双浑浊不堪的眼睛,直勾勾地、毫无焦距地“盯”着楚临风的方向,咧开满是黄牙和污垢的嘴,发出一连串神经质的傻笑:“嘻嘻嘻……嘿嘿……假的。画皮。都是画皮。骗鬼咧。”
楚临风按在剑柄上的手,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一颤。
“流云散,惊鸿走。”
这六个字,如同六道无形的惊雷,狠狠劈入他的脑海。瞬间将他所有的警惕、愤怒、杀意,都炸得粉碎。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灵魂出窍般的巨大震撼。
流云,惊鸿。
这正是他楚家家传流云剑法的核心要义,亦是父亲楚啸天“流云剑”名号的由来。流云剑法十二式,讲究行云流水,变幻无方,重意不重力,身法飘逸,如流云般不可捉摸。而“惊鸿”,更是父亲生前曾对他提过只言片语、言及流云剑法练至化境,当于绵密流云中蕴藏惊鸿一瞥般的雷霆一击,方是剑法真谛。只是父亲遇害太早,这“惊鸿”心法,连同那核心奥义,早已失传。他苦练十二年,只得流云之形,始终难觅惊鸿之意。这流云山庄不传之秘,这深埋在他心底、连忠伯都未必知晓的武学执念……
此刻,竟从一个浑身恶臭、疯疯癫癫、突然出现在镜湖废墟的老乞丐口中,以如此荒诞不经、却又直指核心的方式唱了出来。
这怎么可能?
楚临风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涌向头顶,又在刹那间冻结。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手舞足蹈、状若疯魔的老乞丐,那双沉寂如寒潭的眼眸深处,掀起了滔天巨浪。惊骇、难以置信、巨大的疑云……种种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疯狂地冲击着他的理智。
这疯丐是谁?
他怎么会知道“流云散,惊鸿走”?
他口中的“假的”、“画皮”……又是什么意思?
他是偶然路过?还是……一直就藏在这片埋葬了无数秘密的镜湖废墟之中?
他和十二年前那场血案,和昨夜袭击山庄的黑衣人,又有什么关联?
无数的疑问,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楚临风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而那疯丐,在唱完那句石破天惊的“假的,都是假的。”
之后,似乎耗尽了力气,又像是被楚临风身上骤然爆发出的、连他自己都未能完全控制的凌厉气机所惊扰。他浑浊的眼睛里那丝鬼火般的光芒瞬间消失,重新被一片空洞和茫然取代。
他猛地打了个哆嗦,如同受惊的野兽,怪叫一声:“鬼,有鬼,好冷,好冷啊。”
话音未落,他竟不再看楚临风一眼,猛地转过身,手脚并用地朝着废墟另一侧、那片更加茂密幽深的芦苇荡,如同受惊的兔子般,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破烂的衣衫在风中飞舞,腰间的酒葫芦哐当作响,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齐人高的枯黄芦苇丛中,只留下一串越来越远的、神经质的傻笑声和含混不清的嘟囔:
“假的……嘻嘻……画皮……鬼……好冷……酒……我的酒……”
楚临风站在原地,如同被钉在了原地。
残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之下,无边的暮色如同浓墨,迅速吞噬了整个镜湖废墟,冰冷的夜风从浩渺的、如同巨大血泊般的湖面上吹来,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他手中,那截冰冷、沉重、锈迹斑斑的断裂戟头,依旧散发着刺鼻的铁腥和血腥混合的气息。
他背后,秋水剑在暮色中沉默着。
而他的脑海中,只剩下那疯丐癫狂的歌声和最后消失在芦苇荡中的背影,如同鬼魅般挥之不去:
“流云散,惊鸿走……假的,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