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
淡淡的月华透过烟罗窗纱,似蒙昧的珠光流淌了一地。莲花状的红烛在水晶盏中晕开明丽的光华,层层叠叠,映上华丽的织锦屏风,泛起丝丝迷离的涟漪。
屏风后是一个精致的雕花浴桶,热气自水面袅袅升起,又轻轻散开,似一幕朦胧的烟纱,茉莉香末在水面漂转轻漾,满室香雾氤氲,缥缈若仙。
林月儿全身浸没在香气四溢的热水中,青丝如墨色芙蓉一般飘散在水面,闭合的眼眸流露出几分难得一见的疲惫与慵懒。红绡轻轻为她按摩着额角,手势力道均十分柔和到位。
“红绡,今晚刺客一事,你怎么看?”林月儿突然问,声音不大,在袅袅雾气中显得有些飘忽。
红绡仔细想了想,小心斟酌着回答:“依奴婢之见,今晚刺客的武功煞是厉害,若非肖阳出手,我们恐怕很难全身而退。”
“你觉得肖阳是真心帮咱们吗?”
“难道小姐还怀疑他?”红绡诧异地睁大眼睛,“肖阳武功已经恢复,那几个刺客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若有二心,随时可以逃走,或者挟持小姐,夺取解药,可他却选择了帮我们,这难道还不能证明他的诚意吗?”因为肖阳救了自家小姐,红绡对他印象大为改观,竟不知不觉为他说起好话来。
林月儿沉默着,水雾中的面容有些迷离,看不清什么表情。半晌,轻轻一笑:“依你之见,肖阳算是通过考验了?”
“考验?”红绡迷惑不解地望着她。
林月儿抿唇微笑,手指拨弄着水面上的香屑,淡淡道:“今晚的刺客,是对肖阳的一次试探。”
“试探?刺客不是崔驸马找来的吗?”红绡简直觉得那些白腾腾的水气全都飘进自己脑子里了,整个人云山雾里,糊涂得厉害。
“崔镜台这个纨绔子弟,怎么可能请到这么厉害的高手?”林月儿不屑地挑挑眉,唇边的笑意显得有些高深莫测,“今晚的刺客是我重金雇请的‘天煞门’的顶尖杀手。”
“小姐请顶尖杀手来暗杀自己?”红绡被吓得不轻,手下不觉重了几分,被林月儿不满地一瞥,忙讪笑道,“小姐,我帮您洗发吧。”轻轻捞起丝滑如绸的秀发,抹了些玫瑰香露在上面,小心地揉洗着。
“瞧你吓的。”林月儿打趣了一句,又道,“不是杀自己,只是让他们逼我拿出解药。如果肖阳留下的目的是为了解药,那他一定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可若肖阳真的抢走解药怎么办?”红绡似乎有些明白了,两只大眼忽闪几下,突然露出忧色。
手中的发丝恍惚轻轻一颤,轻得让红绡几乎疑心是自己的错觉。红烛的赤影在雾光水波中脉脉流漾,恍然间,竟似染上了似血的杀机。
近乎凝固的沉默之后,林月儿清冷中略带苦涩的声音,穿过迷一般的雾气,幽幽传来:“若他真的服下那些药丸,一个时辰后……就会毒发身亡。”
“原来解药是假的!”红绡终于恍然大悟,与此同时,一股寒意却沿着脊背往上爬,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愣了片刻,又忍不住问:“小姐不是打算收服肖阳吗,若他就这么死了,岂不可惜?”
“肖阳是柄太锋利的剑,若能为咱们所用,固然会无坚不摧,但若他心怀异心,却会是最可怕的敌人,难道你忘了巨蝎帮的前车之鉴?”
水面动荡的光影映在林月儿眼中,时明时暗,隐晦难测,最终,归于平静。
一种压抑的,将所有情感都埋藏在水底的平静。
她微微垂下双目,一字一句透着凝重的深寒:“不能收服,就只有毁去,我,别无选择!”
房中一时沉寂,水雾袅娜的姿态仿佛也有了瞬间的静止,随后,又一丝丝、一缕缕朝四处散去,渐渐溶化在空气中,渺然无迹。
林月儿突然轻蹙眉端:“红绡,水冷了。”
红绡伸指悄悄一试,水并不冷,恐怕是小姐心里感觉冷吧。她心底漫出无声的叹息,提起地上一个雕花提梁壶,小心地注入热水,又用手轻轻划动,将水搅匀。
她一边做着这一切,一边似是不经意地说:“原来小姐一直对肖阳不放心。这次带他来京城,我还以为小姐已经完全信任他了呢。”
“你以为我让他了解咱们的秘密,就是信任他?”林月儿嘴角牵起淡淡的讽意,“不过是试探罢了。若他真的有所图谋,知道咱们这么多秘密后,定会忍不住行动,一旦他有任何异动,我马上就会知道。”
“原来小姐早有安排。”
“若不派人严密监视,我怎会放心让他进入圣月山庄?他虽极力掩饰自己的武功,但日常举止仍不免泄漏一两分。监视他的人都是一流高手,对真气的变化最为敏感,一发现他功力恢复,就立即禀报了我。”
“小姐事先已经知道?”红绡讶然问,“那为何不揭穿他呢?”
“我想知道他隐瞒此事的目的,所以才找了杀手来试探。若他一直不出手,或是趁机抢夺解药,我都可以断定他别有用心,但没想到他——”
“他怎样?”红绡忍不住追问。
“他告诉我,之所以隐瞒此事,只是想找个合适的时机让我明白,他的武功对我很有用。”林月儿微微一笑,眼神越发如湖水一般幽深,“他实在很聪明,知道若一早说出此事,很可能又被我用化功散压制,是以刻意选在救人之后。他既对我有救命之恩,又借机表明了合作的诚意,我若再用化功散,便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了。”
“小姐不用化功散,难道不怕……”
“无妨,他体内还有‘唯别’,自然投鼠忌器。而他武功恢复后,就有能力做更多事,他做得越多,露出破绽的机会就越大。”
“可是——”红绡迟疑一下,吞吞吐吐地说,“万一他是真心跟咱们合作呢?”
“我何尝不希望如此?若能收复他,咱们不仅拥有天下第一高手的武功,还能获得天下第一帮的势力,这样的诱惑,没有人能够拒绝。然而——”林月儿幽幽一叹,“传说他跟张天化情同父子,怎会轻易背叛对方?他答应跟咱们合作,焉知不是假意?而且肖阳此人太聪明,太厉害,我实在不敢掉以轻心!”
她凝视着水面粼粼浮动的波光,光影闪烁莫测一如她复杂的内心。
水中的温度渐渐散去,丝丝凉意从肌肤浸入到心底。林月儿叹了口气,从桶中起身,红绡忙扶她出来,为她拭干身体头发,又拿熏香的衣裳给她换上,然后唤丫环来抬走水桶,抹净水迹,等一切弄妥后,已近三更了。
房中依然残留着沐浴后的热气,有些气闷。林月儿信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带着花香的晚风徐徐吹来,令她胸襟为之一畅。举目望去,一轮弯月正高挂在天际,月光朦朦胧胧,如一片如乳如烟的薄雾,笼罩在连绵起伏的屋顶上,似凝了一层白茫茫的银霜。
她突然一愣,屋顶上竟然有人,凝神细看片刻,喃喃自语:“竟然是他。这么晚了,他想干什么?”
红绡听见了,也凑过来一看,惊讶道:“是肖公子!他怎么跑到屋顶上去了?”
林月儿心中疑窦丛生,细一思量,便不动声色地吩咐红绡:“我去看看,你守在这儿,若有异样,立刻通知李叔。”
“小姐——”红绡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却被她清冷如月的目光一扫,再也不敢多言。
林月儿轻撩发丝,飞身掠上屋顶,足莲凌空,宛若点水,身姿飘然如风,雪白纱衣袅袅翩跹,如莲盛放在皎洁的月色下。
夜风吹拂,衣袂在空中飞舞,激起无数细小的涟漪。阵阵香气随风飘来,肖阳却恍若未觉,手里抱着一个大大的酒坛,扬脖畅饮,银白月光下的身影,苍凉得像一匹孤傲的狼。
林月儿一直走到他身边,静静地坐下,看着他。月光落在他愁锁的眉梢眼底,萧瑟如水,带上了某种无法形容的迷茫之色。
这样的肖阳是她从未见过的。他似乎任何时候都是胸有成竹、淡定沉着的模样,鲜少有这般借酒浇愁、放纵恣肆之时。
今夜,到底是什么触动了他的心结,令他如此失态?
默默看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问:“为何要喝这么多酒?”
肖阳头一仰,又灌了几大口酒,方道:“每次杀人后,我都忍不住要喝一点。”
“岂止一点?你是存心要灌醉自己。”
“醉了不好吗?一醉解千愁。”肖阳低声笑了笑,笑声在喉间打了几转,就嘎然而止,英挺的眉重又拧起,似乎很苦恼的样子,“可我却怎么也醉不了。”
说是醉不了,但他确实已有八九分醉了。他慢慢转过头,竭力睁大朦胧的醉眼,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身边的人是林月儿。于是呵呵笑着,递过酒坛:“来,你也陪我喝几口。”
林月儿也不推辞,接过坛子,抿了一口,随即蹙起了秀眉。
那酒极烈,入口犹如火烧。
“窖中美酒甚多,你为何非要拿这烧刀子?”
“那些酒都不够烈,哪有烧刀子好?”他拿过酒坛,又灌了几口,满足地拭着嘴边的酒渍,“越烈的酒醉得越快!”
林月儿望着他,秋水般的眼眸兴起了一丝涟漪,忽然问:“你把自己灌醉了,就能忘掉杀人的痛苦?”
肖阳不答,抬首望着天上的明月,深邃若潭的眸中,仿佛有种埋藏得极深极沉的情绪,正在渐渐浮出水面,坦露在月光下。然后,似乎被那刺目的光芒触痛了什么,他匆匆垂下眼帘,继续闷声不响地喝酒。
“‘追命修罗’也会厌恶杀人?”林月儿忍不住追问,她不会忽略刚才在肖阳眼中看到的阴暗的痛楚,她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想要更多地了解他,了解月光背后不为人知的伤痕。
肖阳静了一瞬,慢慢转首看着她,眸光清冷,突然浓眉一扬,反问:“难道你喜欢?”
林月儿默然,月光落在她脸上,有种透明的苍白。她忽然抱过酒坛,猛喝了几口,烈酒入喉,撩起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呛得她咳嗽起来。看她涨得通红的脸,肖阳唇边不觉带上了一点柔和的笑意,伸手轻拍她的后背,给她顺气。
好容易止住咳,林月儿眼中已有了泪花,也许是呛的,也许不是。
夜色深沉,宛若暗河蜿蜒不尽,她望着远方怔怔出神,似在回忆什么,脸上表情变幻不定,过了半响,缓缓说道:“我第一次杀人时,只有八岁。”
肖阳微微一震,眼中波光忽泛,定定地望着她。她脸上已恢复了平静,像一个游离在红尘之外的人,平静地述说着自己的故事。
“我家有很多人,我爹娶了很多个妻子。我娘长得最美,也最受宠,但她生下我后不久就去世了。其他人妒恨她,就想着法子陷害我和哥哥。”
“有一次,家中的几个姨娘,还有她们的儿子,一夜之间都得了种怪病,怎么治也不见好。父亲请了个法师,那人却诬蔑说我和哥哥是妖孽,会克父克母克全家。于是姨娘们就哭着求父亲把我们处死,她们虽然哭得很伤心,但我知道她们心里一定笑得很得意,因为她们的奸计就要得逞了。我爹虽然看在我娘的份上没有杀我们,但他从此就对我们十分冷淡,冷淡的后果就是其他人都可以肆意欺辱我们,折磨我们。”
“我八岁生日那天,哥哥亲手做了个玩偶给我,我喜欢极了。那时哥哥整天忙着习武,做许多事,不能经常陪我。有了玩偶,就像哥哥在我身边一样,让我很安心。”
“有一天,我抱着玩偶正在院子里晒太阳,大娘二娘的几个儿子看见了,就抢了过去。我哭着求他们,他们却笑得更开心,还把玩偶丢进了池塘。那时正是冬天,塘水冷得刺骨,我却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我什么都不顾,只想着不能让玩偶丢了。”
“那几个人很惊讶地看我在水里游,他们以为我会淹死,没想到哥哥早就教会了我游泳。他说我们身处的环境太险恶,若不多学几种防身之技,恐怕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我很努力地学,也学得很好。”
“眼看我就要够着玩偶了,那些人竟然叫一个随从跳下水,抓住我的头发往水里按。冰冷的水从我的鼻子、口中倒灌进去,我拼命挣扎,那只大手却死死按着我,一点儿也不放松。我的胸口越来越闷,快要无法呼吸了,于是我放弃了挣扎,心想就这样死在水里也好,反正这个世界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我抓紧玩偶,已经准备平静地迎接死亡。这时,岸上那些人的狂笑声却清晰地传到我耳边,真奇怪我在水下竟然还能听得那么清楚,甚至都能想像出那几张得意而张狂的脸。”
“我突然很生气,非常生气,我什么要让这些人称心如意?我一定要让他们全都付出代价!而且我还有哥哥,我怎能让他伤心?”
“想到哥哥,我就想起他给我的一把小刀,据说削铁如泥,不知他打哪儿弄来的,让我贴身藏着,做防身之用。刀,就在我袖中。我丢开玩偶,从袖中摸出了那把小刀。按着我的人做梦也想不到,一个八岁的小女孩会拿刀刺他,所以他一点防范都没有,整个胸膛都暴露在我面前。”
“我的头已经开始发昏,手脚也渐渐无力,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死,绝不!我使出最后一点力气,一刀刺向他的左胸,刺进哥哥曾经告诉过我的最致命的那个地方!”
“那人惨叫着,猛地跳起来,鲜血染红了池水。但他再也不能按着我了,我从水中钻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全身都是血红的,那种浓浓的血腥味让我害怕得发狂。我尖叫起来,不停地尖叫!”
“岸上的几个人吓坏了,早就溜得不见踪影。我一个人呆在池中,身边浮着一具尸体,浑身浸泡在血水中,不停地发抖……我不知道还有哪个八岁的小孩会经历这一切。”
林月儿的声音有了一丝哽咽,鼻端仿佛又嗅到了那日的血腥。这件悲惨的童年往事早已凝结成记忆中一道铭心刻骨的伤口,直至此刻,她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当时那种恸心透髓的绝望、恐惧和寒冷。
她闭了闭眼,将阵阵酸涩逼回眼眶,眼角却带上了一抹珊瑚红。一阵冷风吹过,她禁不住颤栗起来,伸手抱住了双肩。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暖意,一件带着他体温的外衣轻轻披在了肩头,她愕然抬首,便望进了他蕴满怜惜的双眸。
她的心瞬间像被四月的风轻轻拂过,暖流从四肢渗透百脉,月光前所未有的美丽,连同带着凉意的夜风,也出奇的温柔。他身上的气息和暖地包裹着她,让她脸颊微微发热,唇边逸出一朵绝美的微笑,仿佛月下悄然绽放的幽兰。
然后她垂下眼帘,继续讲着刚才的故事,只是心情已不再那么痛苦绝望。
“终于有人通知了我哥哥,他赶了回来,将我抱上岸。那时我已经发着高烧,神智不清了,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多月,也做了一个多月的噩梦。我终于渐渐恢复,但从此以后,我就不再是一个八岁的小女孩,而开始学会像成人一样玩弄阴谋诡计。我可以一边对着他们甜笑,一边暗地里将毒药放进他们的酒杯。自从我学会用毒以后,就再也没人敢欺侮我了。”
林月儿笑了笑,笑容隐隐透出几分凄凉。月光照在她白玉似的脸庞上,说不出的动人,也说不出的忧伤。肖阳呆呆地望着她,望得出神,黑亮的眸中已不复往日的冷漠,仿佛是两颗灿灿的星子,深深凝注在她脸上。
林月儿别过脸去,眼中波光颤动,却倔强地咬着唇,不愿放纵自己的脆弱。“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怕?”她低声问。
肖阳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握住了她柔软却冰冷的小手。
林月儿轻轻地叹息,这只手的温暖让她终于挣脱了那些千疮百孔的往事。她慢慢低下头,一颗隐忍许久的泪珠终于悄悄滑落,落在他的掌心,像一粒珍珠落进温柔的水中。
感觉到掌中的湿润,肖阳的心突然变得很软很软,像结满坚冰的湖面无声无息地裂开了一道缝,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柔情涌上心头。刹那间,他觉得自己似乎有些了解林月儿了,了解她为什么会如此狠心、冷酷,其实剥开那层胡桃核般坚硬的外壳,她也不过是个孤苦无助的小女孩罢了。
他望着月亮,今晚的月色很美。这样的月色最能蛊惑人心,银丝般的光芒,像一根根充满诱惑的钓线,要将人心底最隐密的故事都钓出来。
于是他开始讲自己的故事。
“我曾经有个最好的朋友,但我却错手杀死了他。”
林月儿蓦然抬头,睁大眼睛望着他,突然明白了他想要一醉的心情。无论如何,错手杀死自己最好的朋友,都是种让人无法忘怀的痛苦。
他唇边泛起一丝苦笑,眼神透着深深的寂寥:“像我这样的人,朋友本就不多,大家敬畏我的身份,害怕我的武功,都不敢与我亲近。只有他是个例外,不管我是少主也好,乞丐也好,他都当我是最好的朋友。”
“他就是我的三师兄。我义父共有四个弟子,三师兄和我排行最末,年纪最相仿,也最谈得来。我们一起练武,一起喝酒、打架,一起完成各种不可能的任务。那时青龙帮还没有现在这样大的势力,我们几次遭人暗算,都是他帮我挡了下来,他还因此受了重伤。那时我就暗暗发誓,一定要让自己变得很强大,强大到可以保护自己,再也不需要别人为我担心。”
看着肖阳坚毅的目光,林月儿明眸微微一荡,突然插话道:“你说这话很像我哥哥。我们被人欺侮时,我哥哥也总是握紧拳头,发誓说他一定要强大起来,让所有人都不敢再小瞧他,让所有人都不敢再欺侮我。那时我就好崇拜他,觉得他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
“不过,”她眼波流转,略带羞涩,“我现在才发现,原来这世上还有人和他一样厉害!”
肖阳微微一愣,不由向她看去。她清丽的面容在圣洁的月光下,晶莹如无暇的白玉,一抹淡淡的红晕,恍如水中漾开的胭脂,说不出的娇羞动人。沐浴后的青丝柔顺地散在肩头,格外清纯可爱,仿若误入凡间的精灵。夜风吹来,她宽大的衣袂在风中飞舞,如梦如幻,飘然若仙,似乎随时都会凌风而去。
在这样醉人的月色下,这个女孩惊人的美丽像一道划破长空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的双眼。
天地一片寂静,虽然有风声,有虫鸣,有人在梦中呢喃,但还是很静,静得连心脏急促的跳动都清晰可闻。
肖阳觉得自己真的醉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
林月儿见他呆呆的,忍不住问:“怎么了?”
肖阳这才惊觉过来,心中一凛,强自压下涌上心头的异样感觉,抬头望着清冷若霜的月亮,重新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好在这是个极悲惨的故事,他很快便又进入了角色。
“有一天,三师兄突然不见了,整整失踪了一年。我多次追问义父,他总说三师兄有个很重要的任务,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那时我们正在全力对付巨蝎帮,但苦于一直找不到他们的老巢。终于有一天,我们得到了确切的消息,重阳那日他们会在万竹山庄聚会,帮中的主要人物都会到场。于是我们制定了详细而周密的计划,准备将巨蝎帮一举歼灭。”
“重阳的第二天,我们选择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发动进攻。巨蝎帮一夜醉酒狂欢,大多数人正在酣睡,被我们猝不及防地杀到,顿时死伤了大半。”
“在那场战斗中,我第一次使出了‘灭世咒’,它的威力连我自己都禁不住吃惊。成片的敌人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就倒了下去,鲜血四处飞溅,像下了一场血雨。但我的心中没有半分怜悯,因为他们都是无恶不作的悍匪,不知有多少无辜的人也同样死在他们手下,而我这样做,正是在替天行道。”
“我的心中充满正义的力量,决不手软,一击必中。经过一夜的激战,巨蝎帮全部覆灭。我很疲倦,却也很兴奋,因为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柄剑,那柄紫金剑!”
肖阳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眼神更是冷得骇人。林月儿已经猜到了后面的故事,顿时觉得不寒而栗。
那确实是一个太可怕的故事!
肖阳深吸了口气,举起酒坛又一口气喝下去,喝得又快又急。林月儿忍不住握住他的手,急切地说:“肖大哥,你说出来吧,说出来就会好受些了。”
肖阳冲她一笑,笑得比药还苦:“我想你也猜到了,那柄剑就是我三师兄的。我不知道该怎样来描述当时的感觉,说是五雷轰顶也不为过。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蹲下身,将那具尸体翻过来的。当我看到三师兄那张熟悉的脸时,全身的血液都变得冰冷,那时我就知道自己已经身在地狱底层,必将万劫不复了!”
林月儿感觉到自己握着的那只手已变得又冷又湿,还在不断地用力,手上传来一阵阵疼痛,但她咬紧牙没有叫出声,因为实在不忍心打断他。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使用过‘灭世咒’,而且每次杀人之后,我就会想起当年那一幕,心就痛得受不了,只有喝醉了才会好受些。”
肖阳罕见的颓唐模样,让林月儿的心也随之纠结起来,她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也许什么样的安慰都无法抚平他内心的创痛,也许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听众,静静地听他倾诉。
月色如银色的冰纱,静静地盈满天地,照耀着不为人知的心伤。他的声音,梦呓般迷惘,飘散在周围,苍凉如无边的夜色——
“后来……义父告诉我,三师兄到巨蝎帮做内应,花了一年的时间,才取得几个上层人物的信任,知道了这次聚会的时间、地点,然后通知了我们。谁知我一到那里,就骤下杀手,他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就、就被我错杀了……”
肖阳的眼睛微微发红,喉咙像被什么哽住了似的,一种苦涩的哀伤,从灵魂底处弥漫出来。像他那样的硬汉,本来最不愿让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但他此时已不能,也不愿再去控制自己的情绪。
那件往事就像一个丑陋的毒瘤,在他心底阴暗的角落埋得太深太久,久到早已溃烂流脓,若不将它坦露出来,他不知道自己背负着这样沉重的罪孽,还能支撑多久。
林月儿既同情又心疼地看着他,看了半晌,忽然说道:“肖大哥,其实这也不能完全怪你,若你义父事先跟你说明了,你肯定不会一上去就痛下杀手。”
肖阳眼中痛苦之色更甚:“后来我也去质问过义父,他竟然说……说如果告诉我,我定会手软,‘灭世咒’的威力就发挥不出来。还说什么要成大事,必须做出牺牲,三师兄为此事而死,也算……死得其所了。”
此言一出,连林月儿都不由得心惊:“张天化竟然如此冷血,连自己弟子的性命都不顾么?”
肖阳抓着酒坛的手上已青筋凸起,眼神却越来越冷:“在义父心中,我们不过是一件工具,除了他的霸业外,他谁都不在乎,谁都不放在心上。”
“可江湖传言,你义父好像很疼你,视你为己出。”
“那只不过因为我的功夫最好,是一件更好用的工具罢了。”肖阳自嘲般地说道,又举起酒坛,正待再喝,酒坛却突然破裂,碎片四溅。原来他刚才情绪激动,不知不觉中用力,竟震破了酒坛,却没有多少酒洒出来,因为满坛的烈酒都已被他喝得差不多了。
肖阳哈哈大笑,笑声像荒原上掠过的冷风,透着说不出的悲凉。他丢开破碎的酒坛,索性躺倒在屋顶上,双手枕着后脑,怔忡地望着天上的明月,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月儿暗暗松了口气,她一直对肖阳所说的合作心存疑虑,只因顾忌他与义父之间的情意,怕他心软。现在才知道他们之间原来早就有了裂痕,难怪他对张天化的生死并不怎么关心,看来对方的所作所为早已让他心寒了。
她嫣然一笑,也学肖阳的样子躺了下来,听着身旁那人平稳的呼吸,忽然之间就觉得很安心。他们其实很像,一样的倔强、骄傲,一样将痛苦深藏在心底,于无人处独自舔舐伤口。他们都是别人眼中的强者,然而他们也同样寂寞,同样都有着不为人知的伤痛。
林月儿望着幽蓝的天空,觉得今夜的月亮特别大,特别亮。月中的阴影是嫦娥么?身边陪伴她的人可是吴刚?也许嫦娥并不像人们想像的那样寂寞,只要有心爱的人陪在身边,即使身在高处,大概也不会有“高处不胜寒”的感觉吧。
这样想着,她的脸上便有些发烫,突然觉得月光太刺眼,像要将她的心事都照得透亮似的,情不自禁地伸手遮住眼睛。肖阳刚好侧头看过来,看到她手上的一圈青紫,“咦”了一声,拉下她的手来仔细审视,末了抬眼望着她,问:“是刚才被我抓的?”
她的脸颊更热,不用看也知道布满了红晕。她见过的男子不少,却从未像此刻这般无措,平日伶牙俐齿的她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几不可察地轻点螓首,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他灼灼的目光。
“对不起,是我太鲁莽了,可弄疼了你?”他的声音充满了歉疚。
她摇摇头,想要抽回自己的手,但他攥得紧紧的,竟没有抽动。她心中一跳,忍不住抬眼望他,却见他眼中满是怜惜,手指轻轻拂过淤青之处,愧然道:“我一时忘形,竟使了这么大的力。你为何不叫痛?你若叫一声,我决不会——”
“我没有叫痛,是因为知道……你心里一定比我更痛。”她定定地看着他,眸中流转的光华,似潋滟的秋水,又似明亮的月光。
他的手一颤,颇为动容地望着她,眼神复杂难明,像风中的蜡烛,忽明忽暗,里面有太多他从未流露过又极力想要掩饰的情绪。良久,方叹息般地道了声:“傻丫头!”
她心里突然有了过电似的颤栗,明明是责备的话,为何却让人觉得异样的亲密?就连他的嗓音也带上了几分沙哑的暧昧,让她的心没来由地漏了几拍,长长的睫毛轻颤着,掩住了眸中若水的波光,迷离中似喜似羞,那般旖旎的风情,当真难描难画。
他怔怔地凝视她,柔软的神情似乎连月光也流连了,不知不觉竟将她的手凑近自己唇边,轻轻吹着,仿佛这样就能减轻她的疼痛似的。她的心跳得越发厉害,只觉得半边身子又酥又麻,被他握着的地方竟像浸在滚水中,夜晚的凉风也不能让它有丝毫的冷却。
她偷眼看他,却见他神情竟有了几分痴迷,还有一点点想要放纵的轻狂,不觉又是羞涩又是惶恐,心想,若他酒后乱性又该如何是好?
好在他虽然醉了,抓着她的手不放,却没有更进一步的无礼举动,她这才放下心来,却再也不敢瞧他一眼。
转首望着前方,京城绵延不绝的房屋,在幽蓝的天幕下、清朗的月辉中,奇丽而无尽地铺展着,恍若天上的楼台宫阙。那样如梦似幻的景致,令她也恍惚起来,整个人仿佛堕入了一个迷离的魔法,氤氲萦回,云袅雾绕……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鼻息渐渐沉重起来,她愕然望去,只见他抓着自己的手贴在脸侧,竟已沉沉睡去。她有些哭笑不得,悄悄去掰他的手指,没想到他抓得那样紧,不仅没有掰开,反倒被他下意识地用力一拽,差点跌倒在他身上,吓得她赶紧稳住身子,又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只好作罢。
无奈躺在他身边,身上裹着他的外衣,纤手被他握在掌心,饶是她素日大胆,此刻也心如鹿撞,乱成波涌,只好盯着头顶那弯明月,再也不敢多想。
没过多久,酒意上涌,只觉得那弯弯如钩的月亮,越来越像正在上扬的嘴角,那欢悦的光芒明丽得令人惊叹,照得天地生辉,夜色如醉……
渐渐地,月亮的笑容模糊起来,像一滴牛乳在水中慢慢化开,不知不觉中她也进入了梦乡,睡得又香又沉。就连在梦中,她的嘴角也是微微翘起的,仿佛月亮的笑容已经落在了她的脸上,落进了她的心里。
清晨的风从窗外悄悄吹来,湖色纱帐隐隐波动,如水面微澜。
林月儿突然惊醒,睁眼便看见了精花细雕的床梁与层层轻纱薄幔,原来自己竟不知何时已回到了房中。昨夜的情景闪电般从脑海中掠过,她蓦然一惊,猛地坐了起来,只觉心慌气短,额角跳得厉害,一突一突地似要裂开。
自己竟然在屋顶上睡着了,就睡在肖阳身边,毫不设防!
她呻吟一声,抚着额头,脑中一片混乱,隐隐记起自己跟肖阳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傻话,甚至还一起分享了彼此最不欲为人知的秘密。
天,这是怎样一个迷乱的夜晚!
是酒太烈?是月色太撩人?还是肖阳不同寻常的脆弱,令她不知不觉中放下了心防?
她心中一阵冷一阵热,一阵懊恼,一阵忐忑,时不时还冒出一丝半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令她又是一阵恐慌。
不想沦陷,但一颗芳心似乎正在脱离掌控,慢慢朝着危险的边缘滑去——
她猛然咬住下唇,窗外啁啾的鸟鸣声清晰地传入耳中,仿佛在提醒她黑夜已逝,朝阳升起,被月色惑乱的理智重新归位,带着犹如晨露一般清醒的凉意。
她深吸口气,定了定神,扬声唤道:“红绡!”
红绡推门而入。林月儿望着窗外,状似不经意地问:“昨夜是谁送我回来的?”
“是肖公子。”红绡嘴边扬起一抹暧昧的笑,偷眼瞅了瞅她,又加上一句,“小姐身上还裹着他的外衣呢,公子真是细心。”
虽然早就料到是他,但听了这话,林月儿脸上还是轰的一下,犹如着了火,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头上去了。
红绡见她满面绯红,又羞又窘的模样,不觉抿唇偷笑,但也知道她家小姐面薄,再说下去只怕要恼,便乖觉地住了口。一边伺候她更衣,一边慢慢将话题岔开,一番妙语连珠之后,林月儿脸色方渐渐恢复了正常。
梳洗完毕,两人来到前厅,众人早已候在那里。林月儿情不自禁朝肖阳看去,恰好对方也正抬眼看她,目光相触之下,犹如投石入水,激起一朵又一朵细小的浪花。
林月儿脸颊又开始发烫,肖阳似乎也有些无措,两人几乎同时移开目光,一个盯着脚下精美的地毯,好像在仔细欣赏刺绣的花鸟图案,另一个则目不转睛地看着墙上的名人字画,视线却是茫然的,仿佛浮在纸上的一层雾。
这两人不出声,余下的人也不敢开口,气氛一时沉寂得令人心慌。最后还是李青麟出来打了圆场,说了几句客套话,气氛才渐渐活络起来。
“小姐,昨晚城里出了件大事,现在整个京城的人都在议论。”李青麟故作神秘地说道。
“哦?”林月儿秀眉一抬,颇感兴趣地问,“什么大事?”
“听说萧贵妃丢了两枚‘圣颜果’,皇帝震怒,正下令全城搜查。”
林月儿拊掌大笑:“这倒是个好消息!看来我们得庆祝一下,快拿酒来!”
“这……”李青麟犹豫着,一大早就喝酒,恐会伤身,但又不敢拂逆林月儿,正进退两难间,忽听肖阳劝道:“你昨晚喝了不少酒,还是别再喝了。”
听他提起昨夜,仿佛又有一天一地的月色逼人而来,令林月儿心中掀起阵阵波澜。她微微垂眸不敢看他,咬了咬唇,像要逃避什么似的,匆忙说道:“也罢,京中出了这等大事,定会严密彻查,咱们还是早点离开的好。”
众人匆匆用过早饭,就坐着马车,由李青麟亲自护送出城。凭借“鸿运坊”的人脉关系,一路上顺利通过了几次盘查,平安返回了圣月山庄。
正是艳阳高照,火舞云霄,整个山庄都笼罩在一片灿然明光中,格外显出恢弘壮丽的气势。远远便看见山庄门口矗立着一个俊挺的身影,阳光在他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凝固的影子,恍惚间,竟有几分寥落。
他翘首张望,眉间似结着隐忧,待看到林月儿一行时,终于长长舒了口气,快步迎上前,揖手为礼:“慕容煜参见庄主!”
林月儿步下马车,看见他略显憔悴的面容,唇边漾出微笑:“总管辛苦了。”
慕容煜垂首禀道:“昨夜李叔飞鸽传书,告知小姐遇袭之事,属下调集庄中好手候了一夜,一旦情况有变,就会马上驰援。”
林月儿轻轻一挥手:“不用了,这件事我已经处理好了,你让大家都散了吧。”
“是。”慕容煜答应一声,忽又抬起头,阳光带着浅淡的金色映入他眼中,幻变着深邃迷离的光彩,如火在静默地跃动。
“你没事,我很高兴!”低沉的声音,像看不见的风拂过她的耳鬓。
林月儿微微垂眸,含着宁静如秋水的淡薄笑意,客气而疏离地说:“多谢总管关心。”
慕容煜眼中光芒一暗,默然低首,呈上一个极精致的紫檀描金木盒:“这是‘天香楼’的张掌柜派人连夜送来的。”
林月儿打开一看,五色锦缎上端正放着枚红色果子,不过拇指大小,却艳丽异常,宛如美人唇上一点胭脂,异香四溢,令人神清气爽。
圣颜果?
她略一转念,便明白过来,张掌柜准是让人多盗了一枚,除了给那神秘女人外,另一枚就拿来孝敬自己了。
她微一沉吟,便合上盒盖,将盒子递给慕容煜:“这是一枚有驻颜之效的‘圣颜果’,想来想去,也只有你妹妹配用它,就请总管替我带给她吧!”
“可是……”慕容煜讶然抬目,正待推辞,却又听林月儿道:“跟你妹妹所受的委屈相比,一枚小小的‘圣颜果’算什么?你若不肯收下,岂不是要我心中难安?”
慕容煜一震,她温润的目光落至眼底,仿佛融入了明净的阳光,就连她唇边的笑容,也带上了一点真诚的暖意。他心中瞬间淌过各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嘴唇微动,想说什么,却终是无语,默默接过盒子,垂目道谢,转身离开了。
望着他被阳光染上一层薄金的背影,林月儿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即使是明艳的颜色,在他身上也凭添了几分沉重,一如他心中无法放下的重负。
“小姐,‘圣颜果’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你怎么就这样随随便便给人了?”红绡的声音是阳光下跳跃的珠子,带着她特有的明快和爽直。
林月儿忍不住扬起唇角,打趣地望着她:“红绡是不是也想红颜永驻?我叫张掌柜再拿一枚给你,可好?”
红绡跺一跺脚,委屈地撅着嘴:“谁想要了?我这样的庸脂俗粉,哪有什么‘颜’可驻?我只是觉得,天底下再没人比小姐更配用‘圣颜果’了。慕容烟虽然长得不错,但跟小姐一比,就像萤火虫一样,怎能和月亮争辉呢?”
林月儿失笑:“你这小妮子,一张嘴越发厉害了,看明儿谁还敢娶你?”
红绡挺一挺胸:“谁娶也不嫁,我要一辈子跟着小姐!”眼珠一转,又叫起来,“小姐,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把‘圣颜果’给别人呢。”
林月儿笑而不答,转首望向路边盛开的野花。繁星似的花蕾,迎着阳光,争相绽开明媚的笑靥,然而到了秋天,它们还能笑得这样灿烂吗?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幽然一声微叹,似天边的浮云般滑过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惆怅、淡淡的感伤。
“美丽的容颜总会老去,就像鲜花会凋零,绿叶会枯萎一样,何必强求?况且,青春永驻也并非好事。你难道忘了,从小到大,这副容貌给我惹了多少麻烦?其实,我倒羡慕那些容貌平凡的女子,因为平凡,她们就可以过上平静的生活。”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眼神也变得迷惘:“那些爱慕我的人,哪个不是冲着这具皮囊而来?哪个是真心爱我这个人呢?”
阳光落下白花花的影子,风吹过枝叶漱然有声,带着轻薄的花香,有隐隐逼迫而来的暑意,而她眸中,却是波色萧索秋水暗,带了种难以言喻的、黯然神伤的气息。
肖阳站在旁边,看到林月儿无意中流露出的幽怨神情,竟让他的心莫名地纠结起来,一阵不忍的冲动,使他脱口而出:“也许那是因为他们都不了解你。”
这句话就像晴蓝天空下翩然飞过的一只鸽子,直直飞进林月儿耳中,令她娇躯微微一颤,霍然抬首望着他,秋水明眸含着无数复杂的思绪,又跃动着青空朗月般耀目的光泽,似乎在问:“你呢,你了解我吗?”
肖阳怔住了,连他自己也不曾料到竟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本来只是简单的宽慰,但经过昨夜之后,两人都无法忽视里面所包含的暧昧,仿佛昭示着两颗心曾经有过的亲密接触。那一夜如烟似水的月色,恍惚已浸入了灵魂,月下的每一分悸动,都如轻颤的琴弦,在心中余音袅袅,无法止息。
他深吸了口气,微微侧过脸去,不敢再与她清澈的目光相对。红日高悬,洒下一地炽烈的金芒,而他仿佛石像一般站在日头下,久久地沉默。
沉默成了罩在身上的一件外衣,用来逃避她探询的目光,也逃避自己心中不敢面对的情感。
昨夜,不过是两条潺湲的清流,在迷人的月色下偶然汇合,彼此交换了几朵水花,同行了一段路程,享受了一个月华皎皎、如梦似幻的夜晚,然后被清晨的阳光惊醒,重又回到各自命定的路线,分道扬镳,独自前行。
一切,不过是月下的一场迷梦。
梦,总有醒来的时候。
他知道她和自己一样清楚,因为她并没有等待他的回答。方才探询的目光不过是惊鸿一瞥,是她来不及收藏的情感悄悄探了一下头,很快她就已经转身离去,长袖挥落一身碎阳,莲步匆匆,跟他一样,选择了逃避。
天地无风,阳光沉寂,一切都似乎没有改变。
真的,没有改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