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合浦援军

合浦郡地濒南海,扼北部湾咽喉,为“海上丝绸之路”始发地之一。境内丘陵起伏,南流江贯境入海,盛产珍珠,世称“合浦珠还”。

民多渔耕,兼营采珠,风俗朴野而重商贾。东汉时,孟尝任太守,革除弊政,珠业复兴,百姓感念,遂成廉吏佳话。

此地华夷杂处,商船辐辏,岭南文化交融海外,开风气之先。

郡守士壹蓄着疏朗的短须,修剪得极是齐整,唇上两撇微微上翘,透着几分儒雅中的傲气。举手投足间,既有书卷浸润的从容,又带着岭南特有的湿热气候养成的慢条斯理。

交州刺史丁宫奉诏还京,士壹亲率麾下,沿途侍奉殷勤备至。舟车劳顿处必调药膳,夜宿歇脚时躬亲铺席,虽寒暑风雨,未尝稍懈。

长亭揖别,丁宫执其手喟然叹道:“君之忠义,吾素知之。异日若得位列三公,必当辟君入朝,共襄汉室!”

言罢解腰间玉珏相赠,以表其诚。士壹拜伏于地,山呼谢恩,目送车驾扬尘远去,久久未起。

后来丁宫果登司徒之位,遂依前言征辟士壹。士壹星夜兼程赴京,然甫至京师,丁宫已遭罢黜。

时黄琬代任司徒,闻士壹贤名,亦厚遇之,谓左右道:“交州才俊,果不负盛名!”即日辟为司徒掾属,引至府中,授以文书机要。

士壹感其知遇,自此尽心辅佐,案牍劳形而不辞,渐为朝堂所知。

董卓见士壹倾心辅弼黄琬,甚为不悦,乃下诏道:“士壹才不堪用,难堪大任。”自此,士壹数载淹滞,官职未迁分毫。

等到董卓鸩杀少帝,鸱张跋扈,祸乱朝纲,士壹恐遭其害,遂潜踪遁迹,星夜奔归交州故里。自此杜门却扫,躬耕自守,于乱世之中暂得数年安宁,不复闻庙堂之争。

刘琦提锐卒入岭南,旌旗蔽野,鼓角震空,往昔盘根错节的南土格局,如沸汤泼雪,瞬息崩解。

江东孙氏素怀鲸吞之志,见此风云变幻,即刻遣舟师溯流,遣谋臣持节,欲分一杯羹。

士家经营的基业,倚仗山海之险、宗族之固,然强敌环伺,腹背受敌,昔日威权赫赫之势,已如风中之烛,摇摇欲坠。

值此危局千钧一发之际,士家子弟若再蛰伏守成、步步退让,无异于抱薪救火!

当有士家豪杰挺身而出,振臂一呼,聚宗族死士,结交州义兵,据山川之险,布奇正之阵。

对内整饬纲纪,厉兵秣马;对外或联交趾诸郡,或结蛮夷骁勇,断刘琦粮道,焚孙权战船,以雷霆之势驱逐外敌。

若再迟疑不决,待敌势坐大,则宗庙丘墟、基业尽毁,恐成岭南千古罪人!

士廞禀性怯懦,才具庸常,平日治事唯循旧例,遇变则手足无措,守祖宗之业尚觉力绌,遑论开疆拓土、力挽狂澜?

今其身为江东质子,寄人篱下,既无周旋纵横之智,又缺守节护土之勇。恐为苟全性命,不惜泄露岭南虚实,暗通江东机密。

纵居长子之位,非但未能折冲樽俎,反成士家心腹大患,此等庸碌之辈,实难倚赖!

士壹每观其侄士徽,见其目如天星,谈吐间英气勃发,临危处变从容自若,常抚掌叹道:“此子胸有丘壑,腹藏韬略,真乃成大事者!”

反观大哥士燮,虽雄踞岭南,然垂垂老矣,处事日益昏聩。江东屡犯疆界,竟一味委曲求全,割地献帛,丧土辱威。

士壹恨不能振臂疾呼:若大哥肯及早禅柄于士徽,以其锐意进取之姿,整军经武,外联蛮夷,内修政理,交趾之地何愁不重焕生机?

岭南风云,或可由此改写!

士匡脚步匆匆而来,拱手施礼道:“三哥快马传书,信中再言兵谏之事,言辞恳切,望父亲早做决断!”

士壹心神凛然,眸光沉如寒潭:“贤侄还是太急躁了,真以为大哥,什么都不懂吗?大哥执掌交趾数十载,根系盘错如古榕缠石,朝堂市井、蛮夷部落,哪一处没有他的眼线?兵谏之事看似雷霆手段,实则如蚍蜉撼树。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连累整个士家!”

士匡神色微变,凑近压低嗓音道:“父亲,三哥信中还说,士武叔父愿与我们勠力同心。叔父掌南海多年,麾下精兵无数,若能联手谏言,伯父或能回心转意。”

士壹思虑再三,还是没有更加稳妥的策略,满腹惆怅都化作一声长叹:“倘若贤侄真有能力,拉拢我两个兄弟,此事或许能够成功。然兄弟阋墙,终非吉兆,大哥岂肯轻易放权?”

士匡神色黯然,垂首叹道:“伯父遣廞兄为质于江东,更将叔父十载心血经营的南海郡,拱手献与孙权。叔父心中块垒,恰似火山积焰,焉能不寻机迸发?”

士壹双目中,闪烁精芒:“长兄今日弃南海,他日必舍合浦!岭南疆土若任其割让,我士家百年基业将毁于一旦!速备快马十匹、仪仗百骑,往迎武弟。见其旗帜,须以节钺之礼相迎,金银酒食一概备齐。务要让武弟知我等心志,共挽狂澜!”

士匡肃然挺胸,朗声道:“遵命!必以最高礼数迎叔父,不负父亲所托!”

更漏声催,烛泪成堆。士壹与士匡父子对坐,案上残茶早凉,更添几分愁绪。

脚步声急促地响起,信使通禀:“启禀明府,临元县快马急报,一支万人劲旅悄然潜入合浦地界!旌旗蔽野,器械精良,然未现任何旗号,恐有不轨。”

父子二人倏然相顾,都看出彼此的震惊。能够在岭南,调遣这么多兵马的势力,寥寥无几。

临元扼苍梧、南海之冲,乃合浦锁钥。盘踞在高凉县附近的山越、高凉贼等,向来各自为战,散如沙砾,纵倾巢而出,亦难聚万人之师。

士壹推断,能遣万军潜入合浦者,非江东孙氏即荆州刘琦。然孙氏新并南海,正忙于整肃吏治、收编降卒,断无余力暗伏劲旅。

唯刘琦久据苍梧,蓄养精锐,且垂涎岭南久矣!若不及早筹谋,待其扎下营寨,合浦恐成鱼肉!

士匡震惊,喉间艰涩发问:“刘琦派兵潜入合浦,到底意欲何为?”

士壹抚须冷笑:“刘琦小儿狼子野心!武兄弟掌南海多年,富甲岭南,其钱粮财帛早令群贼垂涎。苍梧陈兵合浦,一来觊觎武兄弟府库,妄图夺我士家财富;二来搅乱岭南局势,好坐收渔利!若任其得逞,合浦必成虎狼之口!”

士壹父子即刻点起精兵,星夜驰援临元。合浦山峦叠嶂,道路崎岖,并无舟楫之便,大军只能翻山越岭,缓缓而行。

行至半途,阴云四合,山风呼啸,枯叶纷飞。士壹立马于山巅,望着蜿蜒如长蛇的行军队伍,心中陡然升起一阵寒意。

士匡眼眶通红,抱拳汇报:“启禀父亲,斥候刚刚传来消息。叔父骤遇刘琦伏兵,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伏兵箭矢如雨,火燎连营,叔父力战不支,竟遭枭首!南海十载积蓄,钱粮甲仗,皆为贼掳!”

士壹眼前骤然发黑,踉跄半步扶住旗杆,差一点晕厥过去:“皆因老夫疏虞!未料刘琦包藏祸心,错判其志,致武弟遭此横祸!若早知豺狼窥伺,当亲提锐卒,星夜驰援,何至于今日!”

士匡怒目圆睁,猛地拔剑出鞘,寒光映得面容狰狞:“此仇不报,枉为士氏子孙!儿愿领三千死士,踏平苍梧,取刘琦首级,以祭叔父英魂!纵是马革裹尸,亦要让贼寇血债血偿!”

士壹强忍着难受,反复踱步,让自己冷静下来:“此刻挥师,不过以卵击石!刘琦既得南海财帛,又据险扼要,仓促进兵必陷重围。速备八百里加急,将武弟噩耗、刘琦奸谋具陈大哥。交州诸事,唯大哥能权衡轻重,定夺进退!”

士匡猛然踏前半步,佩剑铿锵作响,赤红双目死死盯着父亲:“叔父暴毙合浦,首级高悬旗杆!难道我等竟要忍气吞声,任刘琦小儿耀武扬威?若不即刻兴兵,士家颜面何存?交州上下又该如何看待我等?父亲,您当决策!”

士壹歇斯底里:“竖子!冲动只能自投罗网!刘琦早有算计,此刻举兵便是正中其下怀!你叔父尸骨未寒,你还要赔上多少将士性命?!”

士匡忍住泪水:“父亲训诫,孩儿铭记于心。但凭父亲调遣,纵赴汤蹈火,亦不敢辞!”

没多久,探骑踉跄归来,麻布裹着半截残躯轰然坠地。尸体断口处白骨森然,血染的衣袍上还凝着黑褐血块,腰间那枚士家独有的玉珏,煜煜生辉。

士壹僵立如泥塑,喉间发出野兽般的呜咽。本该连为一体的尸身竟生生断作两截,那曾与他把酒言欢的胞弟,此刻只剩冰冷残躯,且他的头颅,早已不知流落何方。

士匡一眼就认出,这就是他的叔父,心中恨意大涨:“父亲!叔父半生纵横岭南,竟落得如此凄惨下场!头颅被斩,尸身分离,此等奇耻大辱,士家若不讨还,何以为人?!请父亲即刻发兵!儿愿为先锋,踏平苍梧,不斩刘琦誓不还!”

士壹冷静地思考:“刘琦豺狼心性,戕害武弟,乃其鲸吞岭南之序章耳!今若轻举妄动,必堕其彀中。昔庞涓怒而追齐,终伏尸马陵;袁绍躁而攻许,遂败北官渡。”

士匡咆哮:“叔父身首异处,仇深似海!父亲却整日龟缩营帐,推演兵机!昔年项羽破釜沉舟,韩信背水一战,方立不世之功!今您如此瞻前顾后,与懦夫何异?!”

士壹心脏揪痛:“竖子!刘琦岂会不知斩人留尸乃兵家大忌?他偏要将武弟残躯送回,分明是料定你我怒而兴兵!此乃激将毒计!若此时发兵,正中其下怀!”

士匡面色骤白:“刘琦竟如此歹毒?故意以叔父残躯引我等动怒,好设下天罗地网?”

士壹推演局势:“合浦至临元,山道崎岖,水路不通。咱们的兵马从合浦县,一路赶到临元县,你算过需要多长时间吗?”

士匡屏住呼吸:“合浦山川险阻,瘴疠横行,即便抛下辎重、轻骑突进,星夜兼程,亦需旬日之久!”

士壹负着双手:“刘琦奸猾如狐,岂会不知我军行程?待我军十日跋涉、人困马乏之时,他早携财帛沿水路遁入苍梧。届时我军前无寸功,后耗钱粮,反成他人砧板鱼肉!”

士匡心中一紧:“粮草尚未备齐,军械亦有短缺,长途奔袭,确实是以卵击石,是、是孩儿莽撞了……”

士壹倏然转身,袍袖带起凌厉风声,石破天惊:“痴儿!刘琦既吞武弟钱粮,手握舟师之便,岂会困守一方?若我为刘琦,必以轻舟载精锐,沿西江溯流疾进!郁林郡城防疏漏,一旦敌军突袭,后果不堪设想!”

士匡脑袋嗡嗡震颤:“刘琦,他怎么敢,谁给他的胆子。父亲,孩儿明白了,合浦尸骸、挑衅之姿,皆是诱饵!刘琦老谋深算,故意引我军东进,实则率水师西进!”

士壹眸光微暖,苍老面容难得泛起笑意:“孺子可教!能勘破刘琦虚实,足见这些年兵法韬略未曾白学。”

士匡急切:“叔父遭劫至今,已逾数日!刘琦若早备艨艟巨舰,此刻必溯西江而上,直逼郁林!郁林城垣倾颓,守卒羸弱,岂能挡其锋锐?若贼军水陆并进,不出三日,郡城危矣!”

郁林郡、苍梧郡、南海郡,有西江连接起来,唯独合浦郡,没有水道运输和运兵,吃了大亏。

士壹当机立断:“选十名快骑,分五路北行,八百里加急驰往郁林布山!当尽起丁壮,加固城防,紧闭四门,援军旬日必至!”

士匡抱拳:“遵命,孩儿会挑选亲信,马不停蹄。若有延误者,立斩不赦!郁林安危,在此一举。”

士壹神色冷峻如铁,袍袖一卷,厉声喝道:“传令全军!即刻拔营,向东北急行军!凡懈怠者、贻误军机者,立斩不赦!”

士壹令旗一挥,合浦军伍闻鼓而动。营垒间号角震天,士卒如蚁聚,戈矛若林立。“弃辎重,轻甲行!”将令如雷霆贯耳,三军即刻卸去纛旗重帐、粮车铁砧,唯携数日干粮、箭矢甲胄。

军令催征,合浦之众衔枚疾进,露重衣寒。一日八十里奔袭,士卒力竭,恍若风前残烛,曳步蹒跚。将士们疲惫不堪,怨声载道。

夜色渐浓时,落伍者如断线残珠散落荒径,更有狡黠之徒,趁夜解甲,遁入榛莽,唯留空荡荡的行囊。

士壹立马扬鞭,振臂高呼:“郁林危在旦夕,诸君当效死报君!建功之日,封妻荫子,青史留名!”言讫,剑光霍霍,连斩逃卒十数人,血洒征尘。尸骸陈于道侧,厉声叱咤:“再有怯战逃亡者,犹如此辈!”复以酒肉犒军,亲抚伤卒。

众军慑于威,感于恩,遂重整旗鼓。越瘴疠之岭,渡崎岖之径,衣甲染尽霜露,手足皆生血泡。待云雾散尽,沃野千里,阡陌纵横,郁林平原已在眼前。

岭南群山逶迤,峰峦如聚,唯布山之地豁然平旷,阡陌纵横。士壹勒马四顾,见此坦途,遂振臂传令:“岭南险阻,诸君连日奔命,今至平野,且安营造饭,饱食酣眠!明日养精蓄锐,再御强敌!”

令下,众军欢呼,炊烟袅袅而起,士卒席地而卧,鼾声渐起。营垒内外,横七竖八尽是士卒。或倚盾而眠,或枕戈伏卧。

饭羹泼洒衣襟,箸勺坠于身侧,鼾声混着梦呓此起彼伏。更有瘫倒草地者,唤之不应、推之不醒,沉沉睡去如泥偶木雕。

呜呜呜,苍茫的号角声,化作恒古的旋律,昂扬在天地间。

士壹身形剧颤,遍体生津:“怎么回事,谁能告诉我,怎么回事?!”

探骑纵横而来,大声汇报:“敌袭,敌袭!”

合浦戍卒寒从脊生,战栗若秋叶委地。连日奔命之疲,甫歇未愈,忽逢强敌如黑云镇压。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一切都完了。

士匡虎目圆睁,呛啷一声掣出长剑,寒芒划破天色:“男儿血未冷,岂容贼寇践踏!列阵!执盾在前,挽弓在后!随我杀退逆贼!”

士卒或扶盾半起,或撑戈佝偻,如风中残叶般摇摇晃晃。有人攥着兵器的手掌仍在颤抖,有人望着黑压压的敌阵目光呆滞,更有瘫坐者垂首闭目,对周遭喧嚣充耳不闻。

地平线上忽现尘烟如幕,漫卷天际。甲光劈开暮霭,黑压压的军阵如潮水般涌来。旌旗蔽空处,玄色战旗猎猎作响,猩红“魏”字绣于其上,似滴血的獠牙撕裂苍穹。

魏延勒马横刀,嘴角勾起一抹森冷弧度:“军师神机妙算,合浦疲师果在此处!此番定叫士家小儿,有来无回!”

说罢,将令旗狠狠一挥,身后大军立时如怒潮奔涌,杀声震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