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噼啪,义庄静谧。
慧玛对周锐的疑问,只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嗤笑,便不再作答。
仿佛那等凡俗之物,于她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周锐默然,心中念头百转。
以她的身手,若真想求取荣华富贵,简直易如反掌。
无论是去投靠州府里那些手眼通天的大员显贵。
还是在哪个郡县的豪门望族中当个供奉门客。
都能轻易换得旁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锦衣玉食、仆从如云。
甚至……凭她那已臻化境、深不可测的武功。
若是愿意,便是自立门户,开宗立派,聚拢一批亡命之徒。
在这盗匪横行、官府势弱的岭南地面上裂土称王。
也未必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何至于……
选择做这等刀口舔血杀手行当?
甘愿被那些大人物们当作一把刀来使唤。
卷入州府那些错综复杂、尔虞我诈的权力倾轧之中,为虎作伥?
此次不远千里来到这偏僻的岭南县。
仅仅是为了刺杀一个铁匠行会的柱首郭严泰……
对她这等级数的人物而言,简直是……杀鸡用了宰牛刀。
似乎是察觉到了周锐心中的困惑,慧玛拨弄篝火的动作微微一顿。
“光明正大?小家伙,你活了几年?
见过几次真正的‘光明正大’?
这世上之事,大多本就是一笔糊涂账。
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清清楚楚的道理。
我接下这趟来岭南的‘活计’,并非为了金银。
只因……雇我之人手中,恰好有一样我寻觅了许久的东西。
各取所需,一场交易罢了。”
周锐心中一动。
她需要的东西?
能让她不惜亲自出手杀人也要得到的东西……那会是什么?
是传说中的神兵利器?
还是早已失传的绝世武功秘籍?
他脑中念头飞转,但随即又自我否定。
不对。
以她的武功,若真只是为了某件具体的物件,这世上怕是没几处地方能拦得住她!
她又何需与人做什么交易?大可以直接去抢!
除非……那不是实体之物,而是……某种只有对方才能提供的情报?
慧玛似乎并未在意周锐心中所想,她只是冷冷地说道:
“小子,郭严泰的死,州府那些高门大户之间的浑水,都与你这个在铁匠营里刨食的小铁匠,没有半分干系。
你今日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事情。
我没有当场杀你灭口,已是看在你我有过那几分不算情分的‘香火缘’。
又兼你为我辛辛苦苦打了那柄水钢剑还算合用的份上。
往后,安安分分地打你的铁。
老老实实地参加你的那个什么狗屁锻刀大赛。
或许还能凭你那点手艺,混个出身,在这岭南地面上安身立命。
若再敢像今日这般胡乱揣测,四处打探。
甚至妄图插手那些你根本不该碰、也永远碰不起的棋局……”
她微微抬起头,斗笠的黑纱下,那双赤色的眼眸带着凛冽的杀意,直刺周锐心底!
“……别说州府那些真正的大人物。
便是这小小的岭南县,你也未必能囫囵着走出去!”
面对慧玛的警告,周锐却出奇地没有感到太多的恐惧。
有铭文在身,他怎么可能安于一隅。
在这小小岭南县安度后半生。
去到州府、龙庭也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
此番询问也不过是为之后提前盘算罢了。
“慧玛前辈,如果拿到了那样东西。
您与那位州府大人物之间的‘交易’,也算是两清了?”
慧玛闻言,沉默了片刻。
周锐见状,心中那份猜测愈发清晰,继续说道:
“前辈您一身惊天动地的修为,早已臻至我等凡人难以想象的化境。
放眼这天下,怕也难寻几位真正的敌手!
常言道,大丈夫岂能久居人下,郁郁不得志,任由旁人驱使如牛马?
以前辈您的实力与手段,便是从此脱离那些人的掌控。
自立门户,开宗立派,或是寻一处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逍遥自在。
岂不是比继续做这等……身不由己的‘活计’,要强上千倍百倍?”
这黄口小儿,倒还真会拾人牙慧。
拿些不入流的江湖口号和话本故事里的桥段,就想来‘策反’我?
真是……天真得可笑至极!
“小子,你懂什么?大丈夫?逍遥自在?
你以为那是路边长着的大白菜,你想摘就能随手摘来的吗?
多说无益。”
慧玛似乎不愿再与周锐纠缠这些在她看来幼稚可笑的问题。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岭南之事,于我而言,已经了结。
我今日便会离开此地,从此山高水远,后会……大约是无期了。
至于你……看在你我有过那几分微末的香火情分。
给了我一把还算过得去的刀剑的份上。
今日我不杀你,也算仁至义尽。
你若真有那份本事。
“能从这小小的岭南县活着走进州府那龙蛇混杂之地,并且……”
她话锋一转,语气骤冷,仿佛刀锋贴喉。
“……并且能在我那柄刀彻底崩毁之前。
又或者……你真能把【死门八段斩】练到‘意成’之境。”
她微微一笑,眼角挑起一抹不屑的弧度:
“那时候……我未必不会,看在今天这点情面上,帮你做一件小事。
就一件,力所能及的。也算……不欠你什么了。”
周锐听着她这番近乎“诀别”的话语,心里一阵复杂翻涌。
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能与她平等交谈的机会了。
他深吸一口气,略带试探地问道:
“多谢前辈厚爱。只是……小子有一事不解,还望前辈指点。
为何非要小子千辛万苦去寻您?
您若将来有事,或是想看看那柄水钢剑练得如何了。
便不能偶尔……屈尊来寻我一回?”
“放肆!”
慧玛原本已转身欲走,闻言身形猛地一顿,一股比先前更骇人的寒意如骤雪席卷四周!
她身影一晃,瞬息欺近,一把揪住周锐胸前衣襟,将他半提起来!
“你还真蹬鼻子上脸了?!给你几分颜色,就想开染坊?”
她声音低哑,透着寒铁般的怒意:
“我做事,何时轮得到你这种小子来指手画脚?”
那一瞬,周锐只觉整个人仿佛被扔进冰窖,胸口像被猛兽死死按住,几近窒息!
但他仍咬牙支撑,艰难地道:“前辈……息怒……小子无心冒犯……”
“哼。”
慧玛冷哼一声,手一甩,将他远远扔开,周锐踉跄着撞上墙,才勉强稳住身形。
她没有再逼近,只是站在原地,语气冷得像冰面下的刀锋:
“听好了。不是你死,就是那柄水钢剑碎。
不是你刀成‘意’,就是你刀断情绝。只有这两种结果。
否则,从今往后,你我之间,毫无瓜葛。”
她目光微冷,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听明白了,就给我滚。”
她说完最后一句话,像是也终于耗尽了所有的耐心与兴趣。
可就在转身欲走的那一刹那,她背过身子,语气低缓下来:
“我还是不明白……”
她停了一下,似是在斟酌那不愿说出口的情绪。
“你今日费尽心机,孤身追到这荒山义庄来,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
哪怕我明明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你却仍执意不肯罢手。
你究竟——是在图什么?
若是为郭严泰那老东西寻仇……你这点本事,连自保都勉强。
在我面前,不就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你自己应该心知肚明。
你先前问了很多,也试探了很多……
甚至连我背后之人的身份都敢往外猜。
你的神情里,我看到了惊惧、看到了愤怒,也有迟疑……
可唯独没有真正想置我于死地的那种仇恨。
你根本……不像是个来报仇的人。”
“所以,”她的话钻入少年的身子,像要把他剖开来看:
“你今夜过来,为的了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