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西至安州,入赘许府

李白于穷途之中,幸得一友人大力扶持。不但在扬州渡过难关,而且得以西至安州,成为高宗时故相许圉师家孙婿。此位友人,即此期诗文中之所谓“孟少府”、“孟赞府”、“维扬孟公”、“义兄孟子”是也。唐时州县皆有七、八、九品之佐吏曰丞,“少府”、“赞府”即其尊称。

兹据此期诗文及其有关背景综合分析,将李白西至安州之来龙去脉演绎如下:

此番大力扶持,在孟少府而言,可谓仁至义尽;在李白而言固是感激涕零,但亦中心忐忑。安州许府确属高门望族,许相公之父许绍,更是高祖李渊之同学,封为安陆郡公。其后满门簪缨,已近百年。借其余荫或可有利仕途,然入赘一事,却未免有辱斯文。《汉书·贾谊传》云:“家贫子壮则出赘。”注:应劭曰:“出作赘婿也。”师古曰:“赘,质也。家贫,无有聘财,以身为质也。”王先谦补注:如淳曰:“淮南俗,卖子与人作奴婢,名曰赘子。三年不能赎,遂为奴婢。”赘婿自古受人歧视,唐时亦然。

因此,李白在由扬州西赴安州途中,枉道“汝海”(即汝州),访故人元丹丘于汝州北之颍阳山居,请丹丘代为斟酌其事。适逢丹丘与安州中督府都督马世会[2]有旧,遂偕李白同来安州首府安陆晋谒马公。后三年所作《上安州裴长史书》云:“前此郡督马公,朝野豪彦,一见尽礼,许为奇才,因谓长史李京之曰:‘诸人之文,犹山无烟霞,春无草树。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名章俊语,络绎间起,光明洞彻,句句动人。’此则故交元丹亲接斯议。”所忆即初来安陆事。时在开元十五年(727)春,李白二十七岁。遂寄希望于马督,而暂居安陆西北六十里之寿山。

未几,孟少府即“移文”寿山,责其小而无名,不当藏贤秘宝;实则致书李白,责其隐居寿山,有违前约。李白遂作《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借此言己之志:“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洲,不足为难矣。”因此欲借寿山养望以待时,其不急于入赘之情自见于言外。《书》末又云:“孟子孟子,无见深责耶!明年青春,求我于此岩也。”是邀孟少府次春来安陆从长计议之意。

不料,孟少府本年秋即来安陆,促成其事,李白终于入赘许府。孟少府返扬州时,白有《秋夜于安府送孟赞府兄还都序》。《序》文多属感激之言,然亦有悲伤之语,如“惊魂动骨,戛瑟落涕。抗手缅迈,伤如之何!”殊有异于常情。三年后所作《上安州裴长史书》云:“见乡人相如大夸云梦之事,云楚有七泽,遂来观焉。而许相公家见招,妻以孙女,便憩迹于此,至移三霜焉。”所忆亦即开元十五年(727)事。似此,若非孟少府与许府有旧,甚至曾受许府之托,为其待字已久之闺女觅一东床,李白适逢其选,何以有此一场“拉郎配”?

开元季叶,李白在远游江淮广事干谒途中所作《少年行》诗末有句云:“遮莫姻亲连帝城,不如当身自簪缨”等语,亦是有感于枉自屈身入赘;《邺中赠王大劝入高凤石门山幽居》诗中更有“投躯寄天下,长啸寻豪英。……富贵吾自取,建功及春荣”等语,亦可反证其入赘许府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开元十六年(728),李白二十八岁。婚后居城西三十里之白兆山桃花岩。有《山中问答》《南轩松》等诗。

《山中问答》诗云:“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据《安陆县志》《湖广通志》,白兆山又名碧山。细玩诗意,当是有人询问李白何故隐而不仕,而李白志不在小就,故“笑而不答”,示以深远之境。《南轩松》诗云:“南轩有孤松,柯叶自绵幂。清风无闲时,萧洒终日夕。阴生古苔绿,色染秋烟碧。何当凌云霄,直上数千尺。”南轩孤松,李白自喻。诗末二句,即范传正《李白新墓碑》所谓“常欲一鸣惊人,一飞冲天”之意。

然自马公去后,李白即获罪于二长史。此期所作《上安州李长史书》就是一封请罪书:李白以酒后乘马行道中,遇李长史车驾,未及回避,遂被视为狂悖无礼,因以此书请罪,希望能够免于责罚。又此期所作《上安州裴长史书》乃是一封雪谗书:李白本来与裴长史相识,正欲进一步披肝沥胆,表白心迹,以期得到裴某识拔。“何图谤言忽生,众口攒毁”,因以此书雪谗,希望裴某能够“终乎前恩”,“惠以大遇”。由此二《书》,可见李白在安陆之处境,亦可见当时为人赘婿之地位。诚如洪迈《容斋四笔》所云:“大贤不偶,神龙困于蝼蚁,可胜叹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