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六点醒来,早起晨练的国令急匆匆跑回寝室,说大门外面聚集一帮群众。我一骨碌坐起来,穿上外衣匆忙爬下床铺,问他大概有多少人。国令说起码有五六十人。这是意料中的事,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我们驻村第二天就来了,来得这么早,天刚亮就来了。顾不上洗脸了,也没时间洗了,我招呼大伙拿笔记本快速下到一楼。我们是有预案的。什么叫预案?理论上是指根据评估分析或经验,对潜在或可能发生的突发事件的类别和影响程度事先制定的应急处置方案。这是大预案,我们的预案很小很具体,具体到三张桌子,我、冰儿、阿扬一人一张,负责接待来访群众。阿才和国令作为引导员,逐个将来访群众引导进会议室来。大门一开,屋檐下的群众蜂拥而上。阿才劝阻道:大伙都别挤,一个一个来。劝阻没有用,群众还是往前挤,当即出现了混乱局面。人群中一老者大喝一声:都退出去,像过去排队买肉一样排好队来。前面一句是断喝,相当于暂停比赛,后面一句是指导,像教练一样出招。效果出现了,大伙一下子排好队。老者在我对面坐下来,他约莫七十来岁,目光炯炯,精神矍铄。老者打量我:你是小毛吧。我说我叫毛志平。老者说:我叫你小毛没错吧。我说没错,在您老人家面前我永远是小字辈。老者说:我也只能叫你小毛,不可能叫你老毛,更不能叫你主席,你晓得的。我说晓得。老者问道:你晓得我是哪个吗?我说对不起,我不晓得。老者皱着眉头,露出失望神情:这说明小毛你有些孤陋寡闻,连我是哪个都不晓得,全市在册的县处级领导干部没有哪个不晓得我的。我说很抱歉,我真的不晓得。老者将身子靠到椅背上:我就是当年市组部干审科的老伍。我急忙站起来向他鞠躬,伍老您好!您路上辛苦了。伍老说:你应该晓得干审科吧。我说晓得。伍老说:我出具调查证明材料给拟提拔的干部,数量超过外面的群众十倍以上,目前坐在主席台上的一些省市县领导,他们当年的证明材料就是我出具的,他们挨人家举报啊,晓得不?我说晓得。伍老说:我不出具证明材料,证明他们清白无污点,他们一个卵仔都提拔不了。冰儿嘀咕道:卵仔?伍老说:对,卵仔,晓得不?冰儿一脸的莫名其妙。我说晓得。伍老说:退休后,我本来可以在市里舒舒服服地安度晚年,可我还是回到家乡来了,为什么?为父老乡亲做一些实事,发挥余热作用。老夫喜作黄昏颂,满目青山夕照明嘛。伍老扬了扬眉头:我已经退下来了,无职无权了,但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小毛,我现在点头是不管用了,但我摇头还是管用的,你晓得我的意思吧。我点着头:晓得。

我朝邻桌的冰儿望去一眼,她在接待一个中年男子。男子头上缠着白布条,看得出那是孝布,他现在守孝在身。用村里道公的话说,他现在是个孝男。孝男跟冰儿反映,他们那个片区昨夜停电了,他家里正在办丧事,来吊唁来帮忙的人很多,租来的冰柜因为停电无法冰冻食品,猪肉要腐烂了,丧事办不下去了,希望我们反映上去,尽快恢复供电。过后得知,孝男是个老光棍,是全村年龄最大的光棍之一,五十九岁才找到一个六十岁的寡妇做老婆,没想到喜事才办三个月就办了丧事,老婆突发急病去世了。我当即招呼阿扬,让他立即给乡供电所打电话,尽快下来抢修线路,恢复供电。

阿扬出去打完电话进来说:供电所的人答应马上下来检修线路。孝男听了还是没离开,阿才已引导另一名群众来到冰儿跟前。冰儿只好说:这位阿叔,你反映的问题正在解决,请你坐到一边去吧。孝男说:我还有情况要反映,现在群众看病太难了,大病根本看不起,我的老婆就是去不了大医院才死的。冰儿问他:你们不是都缴纳新农合了吗?孝男说:交是交了,大病住院要交三千元,新农合给报销一千五百元,自己掏腰包一千五百元,比以前负担还要重,我们哪进得了医院!

伍老敲了敲桌子,提醒我将注意力集中到他这边来。他像考官一样提问:你们这次下来是搞精准扶贫吧,那么我考考你,什么叫精准?答案驻村前培训过,闭着眼睛能背出来,所谓精准,就是精确、准确的意思,具体到扶贫工作中要做到“六个精准”,即扶贫对象要精准、项目安排要精准、资金使用要精准、措施到位要精准、因村派人要精准、脱贫成效要精准。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对症下药,药到病除。伍老说:这是大道理,我晓得,我要跟你讲的是小道理。照我理解,这个精准应该是群众盼望什么就给他什么,群众需要什么就给他什么。比如他要吃饭,你给他饭吃;他没有老婆,你给他老婆,这才是真正的精准。伍老说这些年来,红山村年年都有扶贫工作队来,动员群众养猪养羊、种果种树。这些东西,你们不来,不动员不号召,群众也会养也会种的。你们动员群众养猪养羊种果种树,目的是什么?就是希望群众发家致富嘛,可是群众养的牲畜、种的果子都运不出去,成不了商品,怎么发家致富!你晓得红山村群众祖祖辈辈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就是修公路,就是要彻底解决行路难的问题。现在公路已修到村部这里,可全村还有二十一个村民小组不通公路。路都不通,怎么奔小康!有空你去看看临县隔壁村,人家屯屯都通水泥路了,我们还是羊肠小道,这怎么行!我敢跟你保证,一旦把各个屯的公路都修通了,运输问题解决了,群众的豪华住宅就会盖起来。这就好比做父母的只要给儿子盖了新房,儿媳妇就会自动找上门来。至于孩子怎么生,不用干部来教,他们晓得怎么做,而且做得比干部好,是不是?这是第一个愿望。第二个愿望是彻底解决饮水难问题,现在不少农户已建有家庭水柜,由于当时交通不便运输成本高,所建的水柜容量小、质量差、渗水严重,吃三四个月就没水了。第三个愿望就是改造农村电网,确保正常供电……孝男一听说电又凑过来,他对电太敏感了,他刚开启不久的幸福生活突然掉闸,连预告一声都没有,又回到了从前的黑暗。他接过伍老的话题滔滔不绝地说:我们村以前是跟隔壁县接的电,隔壁县供电很正常,每天都有人巡查线路,菱格一掉立马抢修,很快就恢复供电了。接了我们县的电以后就经常停电,需要几天工夫才能恢复供电。我就纳闷了,同样是电,为什么人家隔壁县的电很正常,我们县的电就不正常?孝男说:难怪群众戏言,我们县的电怕大雨怕太阳怕打雷,怕人类大声的咳嗽。这话我听阿扬说过,可孝男说得比阿扬还要形象,毕竟他有切身体会。孝男说完,伍老概括道:水电路这三样东西,才是红山村人民的梦想,时尚一点叫做红山梦,也是红山村脱贫攻坚最实在最迫切的精准了。伍老继续说:要讲大道理我也会讲,我认为中国的扶贫还是基础型扶贫,就是要大规模改善基础设施条件。精准脱贫不是国家推卸基础设施建设责任的借口,不是说现在搞精准扶贫了就不搞基础设施建设了,常规的工作就不做了,基础设施建设搞好了,其他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临走时伍老将孝男支开,从裤袋里摸出一只信封,悄悄地塞给我:过后你详细看看。我将伍老送出门外,跟他握手道别。伍老走远后,我几步追上孝男,从裤袋里摸出钱包,扯出一张百元钞票塞给他:这是我的一份人情,望你节哀顺变。孝男一把推开我的手:这怎么行呢,你我非亲非故的。我跟他急起来:入乡随俗,快拿着,推推搡搡的让别人看见了不好。还是让伍老看见了,他在远处说不能这样搞的,全村家家户户的人情你都付得起吗!

门外的群众,不断被阿才和国令引导进来。他们有的坐下来谈,不温不火,不急不慢,仿佛在跟远方归来的亲人拉家常。有的则站着说了,有些迫不及待,似乎不马上说出来就忘掉就想不起来了。有的问题听起来很简单,其实很复杂。我这桌所反映的问题主要集中在这三个方面:一是应该吃低保的吃不了,一些村干部亲戚、村民小组长(就是过去的生产队长)和村屯保洁员却吃上了低保。二是政府叫群众保护环境,现在山上的野猪越来越多,把山脚地里的包谷都吃光了,群众保护野生动物,谁来保护群众切身利益。三是个别村干部收取群众危房改造手续费,多的一户收一千元,少的一户收五百元……一个名叫蓝少楼的群众,实名举报村干部谢李青到他家验收危房改造时吃拿卡要。蓝少楼反映,那天谢李青去他家,要拿走一个牛头和四只牛蹄,说是书记乡长交待的,他只负责送货。蓝少楼说这不是叫我宰一头牛吗,不然一个牛头和四只牛蹄怎么来。蓝少楼让我确认:你说是不是?我无法确认,问他宰牛了没有。蓝少楼说没宰,他和他弟两户危房改造指标就三万块钱补贴,宰一头牛,不就没了一个指标了吗,他还不如不要这个指标呢。显然群众是把我们当作解决问题的部门来看待了,当作包青天来看待了。可是他们不知道很多问题我们根本就解决不了,很多问题不像那幅标语和徒有虚名的门牌那么简单,我们可以随手摘除。我们只能统一对他们承诺:你们所反映的问题,我们会一个不少地如实上报给有关部门。临近中午,门外还等候不少群众,我已饿得两眼昏花。当然,门外的群众肯定也和我一样饿得饥肠辘辘。我示意阿才过来:你上楼去烧一锅水,把我们那几箱方便面一人一桶全都发给群众。阿才提示道:我们每人也泡一桶吧。我说那是,如果不够,就每人半桶分了。

阿才和国令先抬了一大锅开水下来,然后把方便面一桶一桶地发给群众。开始有些群众不愿意接受,说不好意思吃工作队的东西。我说你们不吃,我们哪好意思自己吃。这么一说,大伙就都接受了,一人一桶或蹲或坐就在那里吃了。方便面是发了,可我心里依然充满愧疚。我们这些当干部的,哪次下到群众家里,群众不是鸡呀鸭呀招待我们,哪怕家里仅有一只孵蛋的母鸡,也毫不犹豫杀了。群众到了我们这里,我们就一桶方便面应付了事……蓝少楼手上那桶方便面还没泡开就吃了起来:哇,原来你们干部每天吃这么香的面条啊,又翻来覆去地看外包装:香辣牛肉面,怪不得书记乡长非要牛头和牛蹄不可,原来他们要天天泡面吃。旁边一身穿迷彩服的群众不以为然道:这面有什么好吃呢,不就是干粮吗,我当年在老山前线天天就吃这个东西。“迷彩服”跟冰儿反映的问题是,每月二百八十五元的生活补助费越领越少,最近两个月干脆就没了(附带记录一下,日前河城县民政局曝出挪用城乡低保、优抚配套资金和复退军人生活补助费腐败窝案,民政局长、会计和出纳被立案调查)。

我将阿扬叫到一边来,跟他说起村民小组长吃低保的问题。我觉得这个问题太集中了,群众意见太大了,也太敏感了。阿扬认为这是一个普遍现象,村干部有工资收入,村民小组长一分待遇也没有。为了调动他们工作的积极性,村里就给他们享受低保待遇,等于变相给他们发了误工补助。阿扬说村里的很多工作,比如调研、调查、组织、宣传、动员等各项具体任务的实施,都离不开村民小组组长的参与。我们现在的每一项工作都离不开村干部的支持,而村干部的工作离不开村民小组长的配合。如果严格按照规定,取消村民小组长吃低保,将会严重地影响他们工作的积极性。现在村里年轻人都不愿意当村民小组长,都是老人当村民小组长。目前所有村民小组长都老龄化了,很难找到接班人。村民小组长本来就难找,一旦取消他们的低保待遇,他们绝对撒手不干了。村民小组长撒手不干了,村干部的工作就被动了。村干部的工作被动了,我们工作队的工作也跟着被动了……可是,给不符合规定的村民小组长吃低保,是严重违反国家政策的。我表示了我的担忧。阿扬说:这正是我们体制政策的一个盲点。

最后一名群众来到我面前,他左手抱着一摞杂志,杂志上搁着那桶发给他的方便面。他将右手贴在衣服上擦了又擦才伸过来:主席,我认识你,我读过你的小说。我问道:你是……他说:我是阿谋。我想起来了,原来阿谋就是他。阿谋是个青年农民诗人,很勤奋很有潜质,每天劳作之后就写诗。诗歌是他种植的另外一种谷物。我曾想过要到乡下来看看阿谋,没想到竟然在这里见到了他。阿谋将杂志放到桌上:这里面有我近期发表的诗作,请你指正。我随手翻一本杂志,一首叫《故乡》的诗吸引了我:我热爱脚下这片贫瘠的土地/热爱这些树木、草甸、石头、田野、还有山冈/还有一些大乳房的女人/和一些黄牙齿粗皱纹的老人/以及一些脸成菜色的病人/故乡,像一个巨大的鸟巢静静站立/许多小鸟在春天从鸟巢里飞出去/到冬季又伤痕累累地飞回来/有的一只手臂回来,另外一只没有回来/有的五个手指回来,另外五个没有回来/有的一只眼睛回来,另外一只没有回来/有的一只脚回来,另外一只没有回来/许多金银首饰回来/许多少女贞操没有回来/许多幻想回来/许多好日子没有回来/许多乡愁回来/许多乡梦没有回来/许多骨灰盒回来/许多灵魂没有回来/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很无奈/我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老乡亲/我的憨憨厚厚老老实实的父老乡亲/我的一身泥一身汗一身草味的父老乡亲……读着读着我的眼睛潮湿起来,眼前一片模糊,心情很久才平复下来。我指着方便面问阿谋:你怎么不吃呢?阿谋说:吃,肯定吃,不过我要拿回家把它写成了诗才吃。我问阿谋:你今天来有什么意见要反映吗?阿谋说没有,一条意见也没有,我今天来目的是看看你,找到你就像找到了组织。怎么能说没有意见呢!阿谋今天的行为本身就是意见的具体体现。作为文联主席,我应该主动下来看望阿谋,可我一直高高在上,我对不起阿谋,对不起阿谋这样痴迷文学的基层作者。文学创作的源头在基层,文学创作的活力在基层,文学宝贵的粮仓在基层。在中国社会的基层,有很多阿谋这样痴迷文学的写作者,正是他们构成了中国文学的基石,夯实中国文学坚实的塔基。我对阿谋说:我要在这里驻村两年,今后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谢谢你的杂志,谢谢你来看我!

回到寝室,我拿出伍老的信件。伍老在信上反映,村干部韦壮志、吴海龙、胡宗强和谢李青,长期以来从事封建迷信活动,他们白天当干部,夜里做道公。他们把周边和隔壁县附近村庄的道场、法事都承包了。今晚给这户“过油锅”,明晚为那家“解三煞”。他们白天人模人样,晚上装神扮鬼,这与他们党员的身份格格不入……我想起老瘸、吴海龙、胡宗强和谢李青他们布满血丝的眼睛,这才明白那是熬夜熬出来的。10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