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枯乌
  • 蓝色绿
  • 4911字
  • 2025-06-07 14:50:23

日光化作千万柄烧红的利刃,蛮横地劈开层层繁茂枝叶,在林地上砸下狂乱而炽热的光斑。乌瓦粗暴地抹过额头,冷汗如泉涌,湿滑的掌心几乎握不住那把沉重的竖琴。琴弦似被黏稠树脂浸透,死死吸附在他汗湿的皮肤上,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紧紧缠绕。下山途中,起初若隐若现、断断续续的窸窣声,此刻已汇聚成清晰可闻的沙沙声,在这片死寂得令人窒息的山林里,宛如无数细小的鬼爪正无情地挠刮着地面,也一下下挠刮着乌瓦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即便烈日当空,将大地炙烤得滚烫,一股刺骨的寒意却从他脊椎底部陡然窜起,瞬间席卷全身,仿佛一只无形的、冰冷滑腻的魔爪,正死死扼住他的心脏。

夜种,这些身形矮小却散发着纯粹恶意的灰色魔物,哪怕在白昼的强光之下,也无法驱散它们周身那股令人骨髓发颤的阴冷气息。它们浑身覆盖着粗粝如砂纸的灰毛,尖锐的獠牙在日光下闪烁着淬毒般的凛冽寒光;那双血红的眼瞳,恰似两簇永不熄灭的邪火,燃烧着残忍而贪婪的欲望。平日里,它们大多仅凭本能猎杀,智力低下,然而——乌瓦的心猛地一沉——一旦出现精通武器使用的个体,哪怕只是最原始的弓矢,都足以将任何遭遇化作一场致命的噩梦。

毫无预兆!两道灰影如同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弓弦骤然释放,从茂密的荆棘丛中激射而出!断裂的枯枝发出刺耳的脆响,紧接着是腐肉摩擦草叶那令人牙酸的沙沙声。两只夜种四肢着地,脊背高高耸起如弯弓,喉咙深处滚动着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嘶吼,那声音仿佛来自幽暗的地底深渊,震得周围的空气都嗡嗡作响。一股甜腻得令人作呕的腐肉腥臭,混杂着草木气息扑面而来,浓烈得好似腐烂的浆果浸泡在脓血之中,直冲乌瓦的鼻腔,熏得他胃液翻腾,几欲呕吐。乌瓦瞳孔骤缩,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骨,双腿却像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死死钉在原地。他本能地踉跄后退,脚下枯枝“咔嚓”一声脆响,宛如点燃了火药桶的引信!

夜种喉间迸发出尖锐刺耳的金属刮擦声,瞬间撕裂空气!它们的动作快若闪电,只留下一道道残影,利爪深深刨入泥土,掀起一道道翻卷的土浪,裹挟着刺鼻的泥腥味,以惊人的速度直扑乌瓦而来!恐惧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乌瓦的四肢百骸彻底淹没。手中的竖琴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他手臂酸麻无力。在这光天化日之下遭遇夜种伏击,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慌乱之中,他早已将吟游诗人的技艺抛诸脑后,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眼看魔物已近在咫尺,獠牙上滴落的黑色粘液在阳光下闪着不祥的光泽,腥臭的吐息几乎喷到脸上,绝望的乌瓦下意识地胡乱拨动了琴弦!

“铮——!”

一声极其刺耳、毫无韵律的噪音骤然在林间炸开!这声音尖锐得如同生锈的铁片刮擦玻璃,震得乌瓦自己耳膜生疼,脑袋嗡嗡作响。然而,这噪音非但未能阻滞夜种,反而彻底激怒了它们!两只夜种发出更加凄厉、饱含狂怒的尖啸,扑击的速度竟在暴怒中再次提升!它们灰影模糊,如同两道贴着地面飞掠的死亡之风!其中一只高高跃起,乌瓦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它獠牙根部凝结的黑色秽物,以及那双血眼中倒映的自己惊恐扭曲的脸!

生死关头!吟游诗人的烙印在乌瓦濒死的意识里轰然炸响!他咬破舌尖逼出清醒,嘶吼着甩出禁咒名讳:“起舞之曲!”破碎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将翻涌的恐惧淬炼成魔力。断弦在指尖掠过的刹那,扭曲的音符如毒蛇吐信般渗出,琴弦却骤然绷成嗜血的刀刃,瞬间切开他颤抖的指尖,血珠顺着银丝坠入虚空,与诡异的旋律交织成暗红的咒纹。

殷红的血珠渗出,滴落在古朴的琴身纹路上。刹那间,那些纹路仿佛活了过来,泛起一层幽微的、如同月光下薄雾般的光芒!随着这诡异旋律的持续,周围的空气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扭曲、波动起来,形成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

奇迹发生了!

两只凶神恶煞般扑到眼前的夜种,动作骤然僵滞!它们脸上凶狠的表情瞬间瓦解,被一种极致的茫然所取代。紧接着,它们的身躯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地扭动起来,跳起了一种荒诞绝伦、违反一切生理结构的恐怖舞蹈!

“咔哒!咔啦!咔吧——!”

刺耳的骨骼摩擦、错位、断裂声接连不断!它们的关节以令人毛骨悚然的角度扭曲、翻转。一只夜种在疯狂的扭动中,肩膀的皮肤“嗤啦”一声被硬生生撕裂,森白的骨茬刺破皮肉暴露在空气里,浓稠如沥青的黑色脓血汩汩涌出,滴落在草叶上,瞬间灼烧出一个个冒着刺鼻青烟的小坑!另一只夜种的腿骨在扭曲中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咔嚓”一声折断,白森森的断骨穿透皮毛,但它依然无法停止这被诅咒的舞步,拖着断腿在地上划出长长的、污秽的血痕!

乌瓦急促地喘息着,冷汗浸透后背,指尖的剧痛提醒着他魔法的代价。他试图稳住心神,思考如何彻底解决这两个被暂时控制的威胁。然而——

狡猾的猎手,致命的毒牙!

就在乌瓦精神稍懈的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细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破空声骤然响起!

“噗嗤!”

钻心刺骨的剧痛瞬间从乌瓦的小腿爆发!一支刻满诡异扭曲符文的利箭,精准狠辣地贯穿了他的腓骨!箭矢入肉的刹那,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骨头缝隙里疯狂搅动、穿刺!乌瓦眼前一黑,喉咙里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惨嚎,剧痛几乎撕裂了他的意识!他踉跄着低头,看到箭尾在伤口处剧烈震颤,箭杆上的符文如同活物般蠕动,散发出冰冷阴邪的气息——它在贪婪地吮吸着他的生命力!力量如同退潮般迅速从身体里流失,同时眼前开始浮现无数张扭曲的、充满恶意的鬼脸,无声地嘲笑着他的死亡。

乌瓦强忍着几乎令人昏厥的剧痛和眩晕,猛地抬头!

不远处一棵古树的虬枝上,一只体型更为精瘦的夜种正咧开布满獠牙的嘴,发出“嘎嘎嘎”的、如同夜枭啼哭般的尖锐嘲笑。它血红的眼中闪烁着绝非低等野兽的狡诈与残忍——它在等待!它在享受猎物的痛苦!它背后的箭筒里插满了同样淬着暗紫色毒液的箭矢,每一支都闪烁着死神的目光。此刻,它枯爪般的手正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搭上第二支箭,那张粗糙简陋却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骨弓被缓缓拉开,弓弦紧绷,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死亡的嗡鸣再次锁定乌瓦!

鲜血如同失控的溪流,沿着小腿汩汩而下,迅速在干燥的地面上晕开一片刺目的暗红。汗水、血水混合着泪水模糊了乌瓦的视线,世界在他眼中剧烈摇晃、旋转。意识如同风中残烛,飘摇欲熄。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痛楚。

“要死在这里了吗……”绝望的念头刚刚升起,就被一股更原始、更炽烈的愤怒和求生欲狠狠掐灭!

绝不!

“束——缚——之——曲!”乌瓦用尽胸腔里最后的气力,从齿缝间挤出嘶哑的咆哮,声音中带着不屈的疯狂!他无视腿上钻心的剧痛,无视眼前飞舞的鬼影,染血的十指狠狠按向琴弦!

嗡——!

竖琴上的古老纹路骤然爆发出远比之前更刺目的光芒!那光芒不再是柔和的雾气,而是凝练成数道炽白的光索,如同有生命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仍在疯狂舞动的两只夜种!

“滋滋滋——!”

光索接触夜种皮肤的瞬间,发出滚油煎肉的可怕声响!夜种粗糙的灰毛瞬间焦糊卷曲,皮肉被灼烧得冒出滚滚黑烟!它们发出凄厉到变形的惨嚎,疯狂地挣扎扭动,利爪不顾一切地抓挠着灼热的光索,指甲在光索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纷纷崩断!浓烈的焦臭味混合着血腥和脓液的恶臭,弥漫在整个战场,令人窒息。然而,光索如同熔岩铸就的枷锁,死死勒紧,将它们固定在原地,每一次挣扎都带来更深的灼伤和痛苦。

树梢上的猎杀者,不会给他喘息之机!

就在乌瓦拼尽全力维持“束缚之曲”,精神力如同开闸洪水般倾泻时,第二道致命的破空声再次撕裂空气!

“咻——!”

乌瓦只来得及凭着生死一线的直觉猛地偏头!

冰冷的锋锐紧贴着他的颧骨掠过!

“嗤啦!”一阵火辣辣的剧痛瞬间在脸上炸开!箭矢锋利的侧刃在他脸颊上犁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半边视野。剧烈的疼痛如同重锤砸在太阳穴上,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蜂鸣,世界仿佛在旋转塌陷。

没有时间了吧下一箭,必会被取性命!

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树梢上,弓箭手夜种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兴奋,第三支毒箭已然搭上弓弦,弓开满月!

剧痛、失血、眩晕、精神力几近枯竭……乌瓦感觉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在崩溃的边缘。然而,求生的本能和对死亡的恐惧,在这一刻压榨出了他灵魂深处最后一丝潜能,一个更强大、更危险、代价可能更大的音符组合在他混乱的脑海中闪现。

“呃啊啊啊——!”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如同濒死野兽的绝唱!他猛地将染满自己鲜血(脸上、腿上、指尖)的双手,狠狠拍在竖琴之上!不再是拨动,而是近乎砸击!

“树——之——枪!杀——!”

伴随着他嘶哑的怒吼,仿佛有某种古老的力量被鲜血和绝望唤醒!他周围的树木,如同沉睡的巨兽被猛然惊醒!

“嘎吱——!咔咔咔——!”

令人牙酸的木材爆裂声密集响起!坚韧的树皮瞬间皲裂、翻卷!一根根尖锐、粗壮、布满狰狞荆棘和湿滑苔藓的木质长枪,如同巨龙的獠牙,从树干内部、从粗壮的枝桠上疯狂地穿刺而出!它们在阳光下闪烁着湿冷的寒光,带着原始森林的暴戾气息,瞬间锁定了目标!

“噗嗤!噗嗤!噗嗤——!”

沉闷而恐怖的贯穿声几乎同时响起!

三支狰狞的木枪,如同来自地狱的审判之矛,精准而狂暴地贯穿了树梢上弓箭手夜种的身体!一支撕裂了它持弓的手臂,一支洞穿了它枯瘦的胸膛,最后一支更是直接从它大张的、发出无声惊骇的血口中刺入,贯穿后颈,将它如同被钉死的标本般,牢牢地钉在了它藏身的那棵古树之上!它眼中的嗜血光芒瞬间凝固、黯淡,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污黑腥臭的血液如同小型喷泉般从口中、胸口、断臂处狂喷而出,溅在树干和周围的木枪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浓烈的恶臭瞬间达到顶点。

另外两只被光索灼烧束缚的夜种,也未能幸免。数根同样致命的木枪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地将它们扭曲变形的身体贯穿、挑起!它们发出最后一声短促而绝望的哀鸣,在木枪上徒劳地蹬了几下断裂的肢体,最终彻底瘫软下去,污血顺着木枪汩汩流淌,汇入地面那滩不断扩大的暗红。

死寂,如同沉重的裹尸布,骤然覆盖了这片刚刚经历血腥厮杀的山林。

阳光依旧刺眼,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这片弥漫着浓烈血腥、焦臭和腐肉气息的修罗场。夜种的残骸被木枪穿刺悬挂,脓血和污物流淌一地,腐蚀着草木,冒着青烟。原本生机勃勃的林地,此刻只剩下死亡扭曲的剪影和令人作呕的寂静。

乌瓦如同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再也支撑不住,“砰”地一声重重瘫倒在沾满血污的草地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小腿箭伤如同有烧红的烙铁在骨头里搅动;脸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灼烧着神经;精神力枯竭带来的头痛欲裂;全身肌肉因过度紧绷和失血而剧烈抽搐。汗水、血水、泪水混合着泥土,糊满了他的脸和身体,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像是最后的鼓点。他躺在那里,望着头顶那片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却依旧湛蓝得冷酷无情的天空,劫后余生的巨大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活下来了……但代价,是如此的惨烈。

不知过了多久,他艰难地、一点点地挣扎着坐起身,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带来一阵新的剧痛。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把静静躺在血泊中的竖琴上。琴身沾染了暗红的血污,那些奇异的纹路在血色的映衬下,在斑驳的阳光下,竟闪烁着一种妖异而神秘的光芒,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某种古老而沉重的契约。

乌瓦颤抖着伸出伤痕累累的手,指尖轻轻触碰那冰冷的琴弦。

他咬紧牙关,下唇被咬出血痕,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挣扎着站了起来。小腿的贯穿伤让他几乎无法着力,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钻心的疼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但他没有停下,也不能停下。他弯腰,忍着剧痛,将染血的竖琴重新背好,那冰冷的琴身紧贴着他火热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也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西方,眼神在极度的疲惫和痛苦深处,燃烧起一丝微弱却无比执拗的光芒。他拖着那条几乎废掉的腿,一步一步,无比艰难却又无比坚定地,踏上了通往未知西方的染血之路。山林依旧寂静,但那寂静之下,仿佛潜藏着更多窥伺的眼睛。

夜幕如同墨汁般悄然浸染天空。乌瓦终于在一处勉强能容身的岩缝中瘫倒下来。他从几乎被血浸透的包裹里翻找出简陋的草药,牙齿因为剧痛而咯咯作响。他撕开腿上黏连着皮肉的裤管,那贯穿的伤口血肉模糊,边缘泛着不祥的乌紫色,箭矢留下的符文灼痕清晰可见。草药敷上去的瞬间,剧烈的刺痛让他浑身痉挛,几乎晕厥。他死死咬住一块破布,发出压抑的呜咽,额头上青筋暴起。山洞外,惨白的月光冷冷地洒在寂静的山林上,林木的阴影如同幢幢鬼影,静谧中透着无边的森冷与未知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