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凌晨四点半的七浦路么?塘沽路的街道上,歪歪扭扭停着一排自行车,车篮里还塞着褪色的帆布包,链条上锈迹在路灯下泛着暗红。木箱、厚板纸随意堆成小山,边角处还粘着碎布条和线头,人行道上散落的碎砖像被啃剩的饼干渣,建筑垃圾里混着过期的宣传单,风一吹便簌簌作响。主街霓虹灯牌还在闪烁,“副街”却堆满杂物,像藏着城市不为人知的另一面,连月光都不愿多停留。
货堆角落,突然伸出一只手。布满冻疮的指节泛着青紫,六粒骰子被轻轻甩起,在空中划出弧线又迅速被握住,铁皮做的晃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啪”地拍在地上:“开!”四点一、一个四、一个五,混杂着浓重方言的叹息从阴影里飘出:“唉,又失败了。”唐小升缩了缩脖子,呼出的白气在月光里凝成细小冰晶,他往掌心哈了口气,继续摆弄手中的甩盅。
从兖州站临时下车后,唐小升回到六条哥的废品站借住一晚。铁皮房漏风的墙缝里灌进寒气,他裹着发潮的棉被,听着窗外铁轨传来的轰隆声,金链姐的话在耳边回响:“一定要看 4:30的七浦路,凌晨才是精华。”好奇归好奇,可从杨浦到闸北,没有夜宵车,根本赶不及。月光透过破玻璃照在他脸上,映出他盯着墙上旧地图的专注眼神,地图上用红笔圈出的七浦路,此刻像个神秘的宝藏坐标。
唐小升盯着地图研究半小时,咬了咬牙,带上两个冷硬的菜包子,坐上 23:00最后一班日宵车,提前到七浦路埋伏。老式公交车的柴油味混着乘客身上的汗酸味,他靠在车窗边,看路灯在玻璃上拖出长长的光带。下车时寒气瞬间裹住全身,月光洒在空荡的街道,他找了个街角垃圾堆躲进去。曾经在工厂和废品站的经历,让他对这种处境并不陌生,只是这次多了份紧张与期待。
虽能背些商业理论,可无所事事的几个小时实在难熬。临走时,方糖塞给他一个甩盅和六枚骰子:“无聊就练练手法,小顺(6个一)不难,诀窍是骰子在盅里不翻滚。”说起来容易,唐小升练得手抖脑昏,最多也就能控制两三粒,离六粒的目标还差得远。他反复练习,甩盅在掌心磨出红痕,骰子撞击声在寂静街道格外清晰,偶尔有野猫被惊动,瞪着绿莹莹的眼睛从纸箱堆里窜过。
快四点时,唐小升啃了第一个菜包子,油乎乎的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突然,头顶传来阴影,他一抬头,差点撞上一个八尺三寸的方脸彪形大汉。大汉脖颈处盘着青龙纹身,袖口露出半截银色怀表链,甩出一米长的黑色垃圾袋时,肌肉在宽松卫衣下绷成铁疙瘩。唐小升心里“咯噔”一下——在废品站看多了港台剧,还以为遇上绑匪。
可大汉根本没看他,转身面向街面喊道:“兄弟们,规矩都清楚了?”身后传来轰然应答。唐小升小心翼翼探出头,整条街竟齐整整站着两排大汉,每人手里都提着黑粗垃圾袋,脚上清一色解放鞋沾满泥点。“待会跟着我,冲!”这话让唐小升吃惊,又往嘴里塞了第二个包子,干涩的面皮噎得他直皱眉。
四点半刚到,七浦路服装批发市场门前的铁条晃动,两位四十岁左右的大妈工作人员推开吱呀作响的折叠门。铁锈在门缝间簌簌掉落,门轴发出垂死般的呻吟。唐小升被人群挤到街角,他跳上邮筒望去,只见从商场门口到远处街角,密密麻麻全是人,每个人眼里都闪着光,像极了数百头等待猎物的鲨鱼。他们纷纷抖开一米多长的黑厚垃圾袋,蓄势待发,有人把手机电筒绑在腕间,有人在鞋底垫了防滑的布条。
商场门一开,人群瞬间沸腾,如潮水般涌进商场,扑向各个散装铺台。“给我这个!”“这个、那个都要,每个码十件!”“我要背带款!”一位悍勇的大妈趴在柜台玻璃上伸手去够衣服,指甲在玻璃上划出刺耳声响,随后更多人压了上去。衣服仿佛不要钱般被塞进垃圾袋,没人顾得上整理,直到袋子塞满,人们脸上才露出满足的笑容。有个小伙子的运动鞋被踩掉,却头也不回继续往前挤,单薄的袜子很快被踩得乌黑。
紧接着,不知从哪冒出一辆辆金杯、五菱、捷达,批发贩子把大包小包扔进面包车,利落地关上车门,眨眼间消失在街角。发动机的轰鸣声、关门声、吆喝声混作一团,唐小升看得目瞪口呆:“这效率比绑匪还高!”他注意到有辆面包车上贴着歪歪扭扭的手写纸条:“急收童装尾货,现金结算”。
这场“闹剧”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六点,人声才渐渐平息。铺面柜员打着哈欠讨论早餐吃大饼油条还是乳腐白粥。唐小升数着门前车辆,头晕目眩:“30000件,他们一个清晨居然卖了三万件!短短两小时,近百万的销量……”他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地里反复计算着成本和利润,寒风卷起碎纸屑扑在他脸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攥紧拳头,心中燃起熊熊烈火。要是能有半小时卖自己的箱包,爱申厂的库存难题就能解决,自己也能赚到第一桶金。可看着热闹后渐渐恢复平静的街道,他又陷入沉思:该怎么挤进这庞大的市场?又该如何抓住这转瞬即逝的商机?街边早餐摊升起袅袅白雾,油条在油锅里翻滚,唐小升站起身,拍掉裤腿的尘土,迎着晨光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