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神有千面】

“我见到的土地爷,是一个身形高壮、风度翩翩的少年郎。”

乡亭内,

圆桌边,

黄启沉声说着,“他是用的官家雅音,言语模棱两可,让我事后,都揣测良多。”

“月余前,见到他时,我应是入眠了,土地爷是入梦而来。”

“可说来也怪,那树边的娃娃却见我在树边与人攀谈,便是似梦非梦。”

他是这乡中,第一个见到那土地爷之人。

土地爷在他眼前,神秘莫测,难以捉摸。

“我见太公,是那日求雨无果,反而惹怒太公。”

黄勇回忆着,“那是晚时,我喝了些酒,沉沉入眠,却忽的清醒,但眼皮怎么都睁不开。”

“后头,嗯,应是白光一闪吧?细节处我忘了,跟个梦似的,我就醒了,就在田里头了。”

“太公是……祂有时候是树,有时候是一只野兔,有时候……总之分不清祂是什么,祂跟我说旱灾是天定的,得解了因,果才会消。”

显然,他所看到的土地公公,与二大爷看到的土地公公是不一样的。

土地爷很亲切,就好像乡里头的族老骂着他,但又信任着他一样。

两人面面相觑,随后将看向刘牧。

“我……应该不是做梦。”

刘牧有些不确认的说着,“我应该是醒着的,我刚忙完一堆公文,颇为疲惫,正准备坐下,便听见地底传来怒吼声。”

“那声音,洪亮极了,便好似雷声。”

“祂让我赶紧去找莽夫,不然这村子跟我都会有抄家灭族的大祸事。”

他说到这里时,黄勇脸上有些不自然。

这是第一次。

望河乡官府,黄家老一代领头,新一代领头三人一同坐下来,谈起一件事情。

先前,要么是另外两人决定好,再以通知的方式去告知官府。

要么,便是官府这边直接缺席。

“这般说来,我等见到的神明,都不一样。”

刘牧思索着,“你们说……”

他眼里迟疑,一句话在嘴边,却不知是否该说出口,怕如先前般,引起神明的怒火。

他们三个人所见的神明,是同一个神明吗?

“如果此地有不好的东西在作祟,土地爷不会坐视不管的。”黄启虽然冒犯过一次神明,但他年纪大,经验丰富,却是换了个委婉的说法。

但这话说出来后,屋内却还是安静了几秒钟。

眼看着无有动静,三人纷纷松了口气。

“若这几夜,我安排的车马能顺利将他们送出乡里,我等便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

刘牧拱手,看向黄勇,“你年长我几岁,乡中大都姓黄,我却不好喊黄兄,便如其他人般喊你勇兄,如何?”

黄勇未言,却只是看着他。

“你娃好大的架子!乡君舍得一身官袍陪我们耍,你还在这不言不语?”

黄启直接一巴掌就扇过去,拍在他的肩膀上。

“我晓得!”

黄勇三十来岁的人,委屈的摸着肩膀,“我就是想一哈,我该叫啥子。”

“直接喊我刘牧,或者叫阿牧也行。”

刘牧开口,便是接了话。

“……阿牧。”

黄勇喊了一声,略显窘迫。

如此,这乡里总算是官民一心了。

“那么现在,我们该正经的讨论一下,关于接下来的旱灾、铁料铜料的安排,还有……”

刘牧没有应声,而是直接谈起目前的问题,“那些外乡人该怎么解决。”

却是喊的‘外乡人’,如今,他却也算是自己人了。

“这次旱灾来势汹汹,可能是前所未有的。”

黄启沉声,“这些时日,我一直都在留意着清水河,水位日日往下,可若不是日日记录观察,绝瞧不出异样。”

“便又从往来邻乡的人打听,邻河的乡县跟我们一样依水而生,未有察觉,山里头,也没有几个乡如尧坝乡那般严重,甚至于符县北边不久前还下了场小雨。”

“咱们乡里的赋税拖着,其他乡县却还照常在交,在催,县里可能只觉得,今年只是雨水少了点,而不觉得是要旱了,更不觉得是大旱!”

他的言语,只是猜测,而刘牧身有官袍,却直接肯定了这番说法,回道:

“不是可能,而是他们便不觉得旱了,这灾情报上去,王庭若给出救灾的旨意,他们该如何应对?”

“物资、钱粮又从何处而来?又不可能凭空长出来,不都是县里的大门大户出,他们哪肯出这些,便是先装作不以为意。”

“若是事小,那便当做无有此事,等事大了,再报也不迟,反正这旱灾,却非一日便可瞧出,说是还在观察,说是还在抽调民意,说是……借口很多。”

三言两语汇于一句,便是‘连流民都没有’、‘饿死、渴死的人还能数得过来’,这算什么旱灾?

若非刘牧如今在土地爷的示警下上了船,他多半也是这个做法。

处在这个位子,他不能完全不用力,但也不能太用力。

县里头,王庭的文武百官都没说旱了,他一个乡啬夫这般有能力,察别人所不察,这么有能力,做什么乡啬夫?

“但好在咱们提前察觉了。”

黄启又道,“我已经让农户们莫要再下种,免得到时候收成不好,白瞎!”

“顺道,还在往常村里常购入的商贩那多买了些粮。”

“这七凑八凑的,便是今年一滴雨都不在,省省些,也合该是够乡里头吃了,就是这水……”

他们可不像是尧坝乡那般,猜到要旱了,便去外头抢。

既然能用钱买的粮食,为何要用抢的?

如今旱灾初至,乡县大都未有察觉,他们能提前准备,已是有极大的优势了。

可粮食能提前准备,水要怎么准备?

“这次旱灾却非小事,蜀国乡县志我早已背得滚瓜烂熟,虽也有小旱,却从未听闻这清水河水位下降至如今的高度。”

“这清水河横跨蜀国,大半的乡县都受恩于河水,若连这清水河都难逃干涸,那不止是对乡、对县,便是对整个蜀国都是极大的影响。”

“如此,我想将家人接到这乡中入籍,居住,不知两位是否同意?”

刘牧看向二人。

黄启与黄勇皆是一愣,随后毫不犹豫回道,“自是欢迎!”

刘牧是乡啬夫,任期一至,或需调任他处。

但要是他将家人接至乡里,那无论调往何处,大伙便是自己人了。

这可要比大家同做运送违禁物的事儿,更能拉近关系。

但同时,二人却又心生忧虑。

乡君如此举措,却是在揣测将来国之局势不明朗啊!

刘牧又道:

“铁料、铜料冶炼兵器、铠甲,我不反对,但不能太明目张胆的,我等应暗自积蓄实力,稳固发展,我家从商,自有渠道,可交由我来运作。”

“而官兵与乡勇的差异,我已言明,若还不信……或这几日,便可见识。”

“然若事不可为,希望黄勇亭长选出来的人,能守口如瓶,而不至于祸及你我。”

他看向黄勇。

“此事,乡君放心!”

黄勇一咬牙,“都是与我自小到大的弟兄,绝对信得过,且我已然他们口中藏毒,若事情败露,必不会连累乡里!”

刘牧眼露深意,道:

“勇兄,土地爷有句话说得好,有因便有果,莽撞行事的后果,却该由你自己亲眼看看了。”

“此言,非讥讽你的意思。”

“却是可惜如今大灾将至,而乡中却要因此事,而损失人手。”

眼前,黄家一老一壮未言,却面露悲戚。

此事,虽还未发生。

可这刘牧言之凿凿的作态,却不免让两人心中惶恐。

“至于那些外乡人,便需得给他们一个交代,让他们有理由离去。”

刘牧又言,“若今晚事情败露,便主动上报查到有违禁物自水路而来,往深山而去,将此事推脱给尧坝乡。”

“反正东西虽从我们这边过路,目的地却是尧坝乡,他们不管信不信,我们都有协查之功。”

“若没有败露,也主动告知,确说是符县之人……”

如今,望河乡官民一体,却是尽皆将乡中发生的消息,汇于一处。

而那外乡来的官兵,却如落在那蛛网上的猎物,一举一动皆在这三人眼中,更在当地神明的眼中!

入夜,

当乡中火光渐暗,寂静无声时,祠堂边一处废屋内,三辆马车缓缓驶出,顺着一早定好的乡道出乡。

马车车轮碾在乡道上,留下深深的车痕,却如巨石砸出来般。

车旁,十来人亦步亦趋跟着,小心翼翼。

可那车轮,那用布裹着的马蹄,那……却无时无刻在发出声响,让十来人心惊胆颤,恨不得把自己趴在那乡道上,让车轮碾在自己这血肉上而过,避免那颠簸之声。

而在十来人贼头贼脑,顺着乡道路过一户户人家,望乡外而去时,便听见尽头岔口处,一只野狗忽的窜出来,正静静站在路口处。

“去,去!”

为首牵着马匹那人,赶紧抬刀挥动着,轻声开口驱赶,却又不敢大声,更怕那狗突然叫起来。

可却见那狗也不怕人,便那么站在那里,在他们靠近之后,又往左边而迈步奔去。

那狗爪子落于地上,无有声息。

便又是到了乡道尽头,回过身来望着他们。

“这,这是……”

如此一幕,却让那领路之人心生迟疑,好一会儿,他竟是鬼使神差的无有惊动同伴,更无再挥动刀柄,而是牵着马绳跟上。

一路慢行,乡道甚长,行了半个时辰,十来人身上已然汗流浃背。

一路顺畅,无有惊动任何人,便连乡中养的家畜,却也乖巧得可怕,路过时,连喊叫声都没有。

可当他们临近乡边,就要顺利出乡时,领头那人却瞧见那似是在领路的土狗停下脚步,就站在他身前,阻挡着去路。

领头之人强压下心中的紧张,盯着这土狗,却没有动弹。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后头几人凑过来,刚想出声询问,却见眼前那乡道尽头,泥土渐渐耸动,竟是凭空长出来一堵墙壁!

数人瞪着眼睛,直勾勾看着这一幕,心中已然明了,却是动都不敢动。

停滞许久,后头剩下几人也凑上前来,却见他们被一条土狗挡着路,刚想说些什么。

便听见那面刚刚‘长’出来的墙壁后头,细微的嘟囔声响起,“奇怪,我记得这里有个路口才是。”

此言一出,墙壁后头十来人大气都不敢喘,屏息望着那面墙壁。

没有脚步,没有前兆,什么都没有,那说话声便凭空响起来了,是什么人?显而易见。

要是……

十来人闭气,却是闭得满脸通红,一直到好那凭空长出来的墙壁渐渐下落,领路的土狗重新往前走,他们这才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赶紧快步跟上。

随后的一路,却再没有阻碍,一直走到望河乡地界尽头。

“多谢土地爷领路!”

十来人直接跪倒在地,已是知晓是谁在帮忙。

而那土狗未有动弹,坐在那里,似是受了这跪拜。

‘如此,便送出去一批了。’

周仓拾取了这些人送来的香火愿力,却是把目光投向整个望河乡。

各处乡道,都有人在巡视。

此事自那几伙人入乡,大致确认了情况后,便一直有在做。

但因人手问题,他们每日守夜,巡视,并且按照一些规定的路线行进,却也有不少的漏洞。

这一次,他出手了。

周仓虽知晓旱灾,也知乡民所忧,更有解决的能力。

但他没有解决,却是为了谋划更多。

周仓可以指出一处地下河,让乡民去挖掘,甚至于直接动用地脉权柄帮乡民掘好。

可如此收获的香火愿力,在量上,其实相差无几。

其并非取决于,自己所解决的事情的大小。

而是取决于信众打心底里儿愿意付出多少,取决于他们的虔诚程度。

那比起于,不断的满足乡民,促使自己最终成为一个满足愿望的机器。

显然,徐徐图之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况且‘升米恩,斗米仇’,非是神明侍奉于人,而是人侍奉于神。

两者关系,需得在一早确立。

‘不能让他们过得太安逸,太安逸了,便不信奉于我了。’

‘可却也不能让他们游走在生死边缘,若是被这伙官兵找到证据,便不止是望河乡要被大军踏平,便是我,也不得不直面蜀国。’

‘如此,却要恩威并施,把握好局面。’

而作为聚集地的领袖,周仓很擅长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