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收集道德制高点的使用权

婉竞想了想,从小到大,还没有一次冲突是因为自己输理,要沾沾自喜的享受有错还赢了滋味。那是什么味?痛快的,还是丢脸的?她从未了解。倒是理直气壮,有理却还输的一塌糊涂,总在心里憋着一口气的感觉她一再体会到过。她像一个道德制高点的收集者,总能遇到各种各样让她蔑视且生气的人,做出不讲理却赢得了事。

第一次是在婉竞十五岁那一年暑假。邻居家院子被一棵老椿树笼罩,排列整齐的叶子漏下为数不多的几道印蓝纸般的天空,快黑了,有黑黄相间的大蝴蝶出没,一院子孩子兴奋地想方设法要抓。婉竞也在其间,害怕家里愁眉不展的大人,她站在院子门口,大人出来她马上就走。

平时很少一起玩的结巴美女跟另外一个住在前道街上的瘦高个一起来了,说路过问一嘴,:“澜姑,几点走?早点儿去吧,太晚了热。”

“那就早点呗。”关澜说,歪着头,跟她整天愁眉苦脸的妈一个样。

“干啥去?”婉竞问,隐约听说她要去县城学计算机,天天一起上学放学,寒假暑假,天天吃饭端着饭碗也凑一起的发小,却始终绝口不提。原以为她打消了念头,没想到已经悄悄准备好。

“学计算机,你妈不叫你去。”关晴是老二,她心眼儿不多。

关澜说,:“回家商量商量吧,明天去看看,学不学不一定。”

“你明天叫我!一定要叫我,我现在就回家问问。”婉竞再三叮嘱,还是不放心。

“她家上头有人,学会能用上。你家上头一个比一个穷,祖宗十八代都要饭!你学没用。不去。”

“我就非去,你目光短浅,啥也不懂。”

被骂了一顿,险些挨打,最终还是拿到五十块钱报名费。正当她刷牙洗脸,准备出门时,从田里回来的彭妈说,:“关澜没有叫你吧,坐摩托车都到村西头了。”

“不可能!”婉竞跑出去,正看见关澜坐在她家小叔摩托车上,跟坐在自家摩托车车上的哑巴美女说话,瘦高个儿的摩托车一出现,他们便一起往县城里赶去。那游刃有余的样子,透着对结果一清二楚的得意,不是忘了,是非要那样做。

路很宽,办法很多,谁也阻止不了谁。但是,婉竞突然觉得没有太大必要。她转身回家,对学电脑一字不提。

此前关澜几乎每天找上门来玩一会儿,雷打不动。当天不来了,星期六也没有来,直到星期天才突然找上门。

婉竞闭门不见,她站门口不走。婉竞下午钻玉米地割草,她找到玉米地里去。说些无关痛痒的借口,始终不敢说一句:明天去吧,也不晚,后天去吧,一起去吧。

婉竞非常清楚关澜的蠢笨,也非常清楚关澜冷静的嫉妒。如果学计算机是一块面包,关澜希望婉竞饿死都不要抢,因为如果争抢,她争不过,也不可能礼让,于是拱手相让一个道德的制高点,让婉竞记恨着还不能把她怎么样。

从手机上发现丁罗山嫖娼的转账,酒店里一次一千多。大多数是在同一个足浴店,每次凌晨四点左右的转账,一个两次,或者三次;整整三年半。

婉竞同样觉得又一次站到道德制高点,高的比肩上帝,三观比孙悟空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瞬间还碎,碎的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她不得不总是蔑视,无限的蔑视,蔑视到离婚的程序都不放在眼里,但从此丁罗山在她面前连鬼魂都不如。她完全无视,让她马上滚出家门也好,一刀戳破她脖子也好,都不可能让她从制高点下来,多看他半眼。

她总有机会被动拥有道德制高点的使用权,这次也不例外。

连续两天上班不顺,天天争抢不够的崔招钱一定气到饭都吃不下去。可是,她一定不会怪罪到胖八零头上,只会认为是彭婉竞的原因。这一点在第三次上班发生的事情上显而易见。

“下午来上班。”

早上六点多,胖八零发来消息。

“为啥下午?”

“因为十斤脆骨还没有解冻。”

“哦,这样啊。”

“是的,猪不懂。”

婉竞不再回复,对信息中出现令人不舒服的奇怪字眼她都会马上删除,想提醒胖八零正儿八经说话,又觉得小题大做。不过,从他语气中判断,胖八零并未因她没有特别的巴结行为而停止派遣工作。

曹小龙家的脆骨,一根竹签上临穿两块,半个小时能穿一百多串儿,一个小时二十多块,十斤四十多块钱大概还用不了一个小时。

自从曹小龙将小肉串改进成大肉串,脆骨便成了崔招钱眼里绝对的肥差。前不久一次穿五斤脆骨,崔招钱没被通知,第二天知道后难听话说了一整天,不让胖八零帮忙数肉串也有这个原因。

这次彭婉竞觉得胖八零肯定会通知她。前几次让下午上班,崔招钱一次次一次去的早,从十二点半提前到十二点不到。前天又说十一点半小学生放学,路上不好走,十一点去。彭婉竞默认崔招钱会在十一点从家里出门。

于是,十一点将冒热气的午饭放进保温桶后,婉竞就着急的赶到肉店。

街上几乎没有人,大多数老板十一点半就下班走了。对面卖鸡肉的老板是整条街上走最晚的人,他要接货,此时正坐在店门口打游戏,声音很大。

崔招钱还没到,胖八零的肉案上放一大塑料袋的黄红色樱桃,一个长发女孩从里间走过去,不像小苗,难道换女朋友了?胖八零背地里算计小苗,骂她爹妈,自称熬到她自动离开,反正不结婚。

婉竞转头上下扫了她一眼,:“谁?”

胖八零匆匆忙忙,将切好的脆骨从冰柜搬出,扔肉案上掂走樱桃说,:“发小。崔招钱不来?”

“不知道。”

“你干完送过去,把门锁上行了,我得回家。”

“好。”婉竞心里莫名开始着急,拌料的手都哆嗦的不行,一定要赶在崔招钱赶来前多穿几串儿,这样她一定气的半死。

拌好将肉倒在两个盘子上,没有数签便开始穿串儿。路上经过的电动车声音,总吓的她浑身冒汗。一边保持冷静,一边从对面的盘子里拿脆骨,一串又一串,一串又一串。

差不多穿完一百串,心情就变了。不着急便开始担心起来,看看时间即将十二点,正常来说迟到也不可能迟到半小时,何况这是她最高看的脆骨。婉竞担心她昨天太气,今天赌气不干了,以后都只剩她自己。这样就可怕了,夏天的量无论如何都会变大,如果崔招钱这样的快手不干了,单凭她自己一定干不出来。

或者她家里又出事了?

她越想越不舒服,停下来掏出手机翻翻也没有任何消息,如果发消息过去,她再借题发挥,阴阳怪气反而又被恶心一次。

放下手机,再次看看时间,她便想赶紧穿完回家,小孩一点四十上学,一点半穿完还能送一趟。

自己的盘子里穿完,她又端起另外一盘,差不多十二点半时,戴布满樱花头盔的崔招钱突然来了。

她在门外时眼睛已经扫见了婉竞的电动车,脸黑的恐怖,气冲冲地走进来。

“靠,我都穿完了,你又来了。”婉竞说,完全没想到。

“胖子叫下午来。”

“咋这么晚。”

“我不穿了,你自己穿吧。”她的情绪毫不掩饰,钥匙刚揣口袋又愤怒的抽出来,紧绷着嘴走出去。

“还要送货!”

“不送了!靠!提前来,你不吱一声!”她几乎骂起来,像一个怪物终于爆发她其实一直都存在的底面。

“你神经病吧!前天不是你说十一点来的?怪谁呢。”婉竞也生气了,对她理所应当的没脑子格外讨厌!

人走了,店里又只剩下二楼嗡嗡作响的制冷机。

婉竞越想越气,她凭什么到底?

“你为啥冲我发脾气?前天不是你说十一点半放学太堵,十一点来的吗?”

“平时谁也不给谁发消息,自己就来了,今天特殊吗?我以为你有事儿不来了!”

“发的什么邪你。”

婉竞给给崔招钱发完消息,又给胖八零打了一个电话,:“她一串没穿,来了一看我在穿,冲我一顿脾气,转头就走!”

“好好好,我打电话问问,你别跟她上火,她脾气急,你不是不知道。”

一听就是在开脱,婉竞更气,:“我脾气更急!之前不都是她先来先干我像她一样,早他妈发脾气了!”

“行了行了,我打个电话。”

十多分钟后,胖八零又打来电话,:“下次你要来提前跟她说一声,我走时候让你打电话问问,不知道你是没听见还是咋,也没打?”

好么,还真俩人一伙,婉竞冷笑,摇头,清楚地知道又把帽子扣她头上来了。

“我为啥要通知她?我跟她从来没有通知的习惯,你以为就今天?她也没有通知我!她十二点半到,从家来店里至少二十五分钟,十二点十来分就从家里出来,她也没有给我说一声!如果我一点到,她还怪我没有通知吗?还是你规定一点上班,我搞特殊提前到?前天你让下午来,她非让十一点来,她想几点来就按几点算啊?有病吧!”婉竞声音很大,气了个半死。

电话里胖八零一直和稀泥,:“说一声能咋地呢,下次跟她说,省得她生气,你也生气。”

“你以为是没有通知她她才这么气?是因为今天穿脆骨,她没能悄无声息跑过来穿她才气!”

“不是不是,一起干活儿要有一个指定的时间,张花喜每次上班都先跟她说一声。”

“所以她从来不跟张花喜说!人家问她脸上能不能来上班,她都不说!还把不让张花喜来干活的帽子扣我头上!”

“行了行了,别气别气,你干完了没有?”

婉竞挂上电话,再次发消息给崔招钱,非要让她搞清楚是谁的问题!

让人更气的是,崔招钱记恨上了。不回消息,许久回一句:得理不饶人吗?我啥时候说你没有通知我?

接着打来语音,:“我啥时候怪你不通知我?你一直咬着我不通知你,我没通知你?前天上班我走之前没有通知你?”

“那是胖子让我通知你,我们才商量一个时间。商量的时间是你说学生放学会堵!十一点来!我以为”

“好了好了!别说了!我说不过你,谁啥样心里知道了行了!你这个人不可交。你…”

婉竞啪的挂掉了语音,为了避免她听不清,特意发字过去:你更不可交!这种话应该我说,我早要说,不是你说!

她气的抖作一团,一夜翻来覆去都想不通,这种人的脑子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一旦不符合她的心情翻脸不承认,还死咬住别人错了。

啊,低级版的特朗普式逻辑。

接下来胖八零也展示出自己的更低级的一版。

“找时间给她道个歉,你就说忙忘了,没有听见叫你打电话。她心情一好,这事情就过去了;毕竟她比你大,五十多了,你也不能让她给你道歉。现在招工不容易,也不能让她走了。虽然我年纪小,但是我知道有些事不用钻牛角尖。你非较真,我觉得干不长。”

他的语音特别长,婉竞听完一段便都删除掉。听得出来,他站在崔招钱一边。

“她已经把我删了,我也把她删了,绝不可能给她道歉,你不想让我干随便,我没有错,道歉也是因为你们欺负我,绝不是认错。”

仍然不说人话,胖八零说到底也没有说一句崔招钱的不是。

第二天,直到六点半,胖八零也没有发来消息。那是不正常的。

“有没有?”婉竞主动发消息过去,提心吊胆的等着。

七点半左右,胖八零才回复,“我看看哈,还没有人送来肉。”

吞吞吐吐,撒谎了?

“不正常吧,天气不冷不热,曹小龙的生意这么不好了?”

“就是说啊,问了一圈儿都没有,连散户生意都不行。”

多话,就是撒谎。

婉竞肚子里翻江倒海,咽不下这口气。胖八零撒谎的原因只有一个,今天只让崔招钱去。怎么证实?他再糊涂,不至于让过错方上班而对她撒谎吧?

她趴在客厅窗户边,打开手机摄像,将镜头拉近至最大六倍,对着一千米左右往外的马路上拍。镜头穿过小区大院儿,能拍到公路右行道一个角落。本来想试试,一个影子过去,把最坏的可能性最大化。

樱花花纹粉色头盔,披肩粉色防晒衣。

不可能是上次的女人吧?

婉竞冷静下来,认真地想,这件事可以像张花喜那样处理,装着没有被亏待,装着不知人很怪,装和气,良心发现让来就来,良心不能发现就不来。为了钱,不拆穿他们的真面。

如果要拆穿,出口气,接下来就只能自己走,重新找工作,毕竟被目睹了真面的歹徒,恼羞成怒之下会更加肆无忌惮的凶残。

拆穿,让他们自己在难堪中也看看自己的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