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花引祸

城隍庙偏殿弥漫着劣质灯油燃烧的焦糊味,混杂着陈年香灰、汗臭、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如同附骨之蛆的甜腻气息。这气味钻入鼻腔,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让本就浑浊的空气更添窒息。十几张临时拼凑的木板床上躺满了人,呻吟、呓语、压抑的哭泣此起彼伏,如同地狱边缘的交响。

孟七叶靠坐在冰冷的墙根,粗布道袍的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一截小臂。臂上缠着凌虚子留下的干净布条,底下是肩胛骨处涂抹了墨绿药膏后依旧隐隐作痛的伤口。她的目光扫过殿内一张张痛苦扭曲的脸孔,心头沉得像压了块铅。昨夜乱葬岗的惊魂,凌虚子离去时那句冰冷的“麻烦才开始”,还有……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飞快地掠过鬓角垂落的一缕发丝。

乌黑依旧。

可昨夜那刺目的猩红,如同烙印烙在记忆的深处,挥之不去。那到底是什么?是蛊毒的后患?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她用力闭了闭眼,试图驱散那妖异的红影,却只感到一阵更深的不安。

“咳…咳咳咳!”旁边木板床上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妪猛地弓起身,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瘦削的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她咳得太过用力,眼白上翻,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孟七叶立刻起身,快步走到床边。老妪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睁着,瞳孔深处却不见孟七叶的身影,只映着虚空里某个不存在的点,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虎子……娘在这儿……别怕……”

“张大娘,喝口水。”孟七叶压下心头的酸涩,拿起旁边缺了口的粗陶碗,小心地凑到老妪嘴边。碗里的水微微晃荡,映出她紧绷的下颌线。

老妪猛地抬手,枯瘦如柴的手指竟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死死攥住了孟七叶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皮肉!“虎子!别走!娘给你……给你……”她浑浊的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亮光,另一只手胡乱地在空中抓挠,仿佛要抓住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孟七叶吃痛,却没有挣扎。她看着老妪眼中那虚幻的影像,听着那一声声凄厉又温柔的呼唤,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这症状,与昨夜乱葬岗那些被“蔓珠莎华”侵蚀的流民何其相似!难道……那诡异的花粉,已经飘进城了?

“让开!都让开!”

殿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和衙役粗暴的呼喝声。几个穿着皂衣、用湿布蒙住口鼻的差役抬着一张门板冲了进来,门板上躺着一个人,盖着白布,布下透出僵硬的人形轮廓。

“放这儿!快!”为首的班头脸色铁青,指挥着衙役将门板重重放在墙角空地,激起一片灰尘。他扯下湿布,露出一张被焦虑和恐惧刻满的脸,对着殿内维持秩序的一个老庙祝吼道:“又死一个!西街口卖炊饼的王老五!早上还好好的,晌午突然就对着他婆娘的牌位傻笑,说婆娘给他端了碗热汤面……笑着笑着就一头栽倒,没气了!浑身冰凉!”

班头的声音带着颤,在死寂的偏殿里炸开。恐慌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噼啪作响!

“又死人了?!”

“王老五?他……他婆娘不是去年就走了吗?”

“对着牌位笑?天爷啊……这……这真是恶鬼索命啊!”

“瘟神!是瘟神进城了!”

本就惊惶不安的病患和家属们瞬间炸开了锅,恐惧的哭嚎、绝望的咒骂、神佛的祈求声浪般涌起,几乎要掀翻破败的殿顶。几个体弱的病人受到刺激,猛地抽搐起来,口角溢出白沫,眼神直勾勾地望着虚空,发出意义不明的痴笑。

“安静!都给我安静!”班头声嘶力竭地吼着,抽出腰刀狠狠拍在旁边的柱子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却收效甚微。恐慌如同瘟疫本身,在浑浊的空气里疯狂滋长、蔓延。

孟七叶站在混乱的中心,手腕上还残留着老妪冰冷的抓痕。她看着墙角那具盖着白布的尸体,看着周围一张张被恐惧扭曲的脸孔,听着那一声声指向“恶鬼”、“瘟神”的绝望哭喊。昨夜凌虚子指尖捻动的那点诡异蓝芒,乱葬岗坟茔间妖异摇曳的花影,还有那甜腻得令人作呕的花粉气息……无数碎片在脑中飞速旋转、碰撞!

不是恶鬼!是花!是那开在死人堆里的“蔓珠莎华”!

它们的花粉,如同无形的幽灵,已经无声无息地侵入了这座沉睡的城市!它在空气里飘荡,被吸入肺腑,然后……在人的脑子里种下亡者的幻影,吸干生气,将活人变成一座座行走的墓碑!

这个认知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混乱的迷雾,带来的是更深的惊悚。孟七叶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必须找到凌虚子!必须告诉他!这祸乱,源头就在城外那片累累白骨的乱葬岗!

她不再犹豫,用力掰开老妪紧抓的手指,将她安顿好,转身便冲向偏殿那扇摇晃的后门。身后是愈演愈烈的哭嚎和衙役徒劳的呵斥,如同为她送行的地狱悲歌。

凌虚子站在城东“济世堂”药铺的门槛外。

往日里门庭若市、药香弥漫的济世堂,此刻门户紧闭。厚重的桐木门板上,赫然交叉贴着两张刺眼的、盖着府衙鲜红大印的封条!封条上的墨字淋漓如血:“瘟病重地,闲人禁入!”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古怪的味道。浓郁到刺鼻的药草苦味,如同煮沸的黄连水,拼命地试图掩盖着什么。但那层苦味之下,一股更加顽固、更加熟悉的甜腻气息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像无数冰冷的触手,缠绕着人的嗅觉神经——是“蔓珠莎华”花粉的气息!比昨夜乱葬岗嗅到的更加浓郁、更加污浊,混杂着汗臭、呕吐物和某种……生命快速腐败的甜腥。

凌虚子微微蹙眉,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紧闭的门板缝隙,又投向药铺侧面那条狭窄幽深的巷道。巷道的青石板缝隙里,残留着暗褐色的污渍,一路蜿蜒,消失在巷子深处。那是大量药渣混合着秽物被反复冲刷留下的痕迹。

“唉……作孽啊……”一个苍老颤抖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凌虚子侧目,见墙角阴影里瑟缩着一个须发皆白、挎着破篮子的老乞丐。老乞丐眼神浑浊,脸上布满惊恐的沟壑,正死死盯着济世堂紧闭的大门,干瘪的嘴唇哆嗦着。“……都死了……抬出来的时候……盖着白布……那味儿……香得邪乎……”

“香?”凌虚子捕捉到这个异常的字眼,声音低沉平稳。

“香!甜腻腻的香!”老乞丐猛地打了个寒噤,像是想起了极其恐怖的事情,“不是药香!是……是那些盖白布的人身上发出来的!抬担架的李二狗……从这儿过的时候……”他指着巷口,“突然就……就对着空巷子笑!说……说他死了三年的媳妇穿红袄子来接他了!笑得那叫一个瘆人……然后……就一头栽倒……没气了!身上……身上也香得腻人!”

老乞丐的描述破碎而混乱,却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凌虚子心中的某个锁扣。甜腻的异香,亡者的幻象,暴毙……与乱葬岗所见,与城隍庙所闻,丝丝入扣!

药铺……源头之一?凌虚子眼中寒光一闪。他不再停留,身形一晃,如同融入巷道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沿着那残留污渍的路径,向巷子深处掠去。

巷子尽头,豁然开朗,是一处堆满杂物、弥漫着浓重腐败气味的后院。院角,一座巨大的、由废弃药渣、生活垃圾和厨房泔水堆积而成的“小山”赫然在目!蝇虫嗡嗡如乌云,绿头苍蝇在污秽表面贪婪地爬行、产卵。那令人作呕的甜腻花香,正是从这里,如同毒瘴般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

凌虚子屏住呼吸,目光如电,穿透飞舞的蝇虫,落在垃圾山边缘几株被随意丢弃、已然枯萎发黑的植物残骸上。枝叶扭曲,花瓣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褪色般的暗红,边缘卷曲焦枯——正是“蔓珠莎华”!

它们被当作无用的药草垃圾扔弃在此,却在这污秽温床里,顽强地散发着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诱惑!花粉混合着腐臭,在空气中弥漫。

他蹲下身,指尖捻起一点垃圾山边缘湿滑的泥土,凑近鼻端。除了恶臭,那甜腻的花粉气息更加清晰。他抬眼,望向济世堂紧闭的后窗。窗棂缝隙里,似乎还有残留的暗红色粉末。

“吱嘎——”

后院通往药铺内部的一扇小角门突然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油腻短褂、伙计模样的年轻人探出半个身子,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眼神有些涣散。他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散发着浓烈药味和呕吐物酸气的木桶,显然他是出来倒污物的。

伙计脚步虚浮,目光茫然地扫过院子,似乎并未注意到角落阴影里的凌虚子。他径直走向垃圾山,费力地举起木桶。

就在这时,他动作猛地一顿!

蜡黄的脸上,肌肉怪异地抽动起来。涣散的眼神瞬间聚焦,爆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的光芒!他死死盯着垃圾山上方一处虚空,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手中的木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污秽横流。

“娘?!”伙计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变了调,充满了孩童般的惊喜和孺慕,“娘!您……您怎么来了?您不是……不是……”他踉跄着向前扑去,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空气。“娘!您别走!儿子好想您啊!娘——!”

他扑倒在污秽的泥泞里,双手徒劳地在肮脏的地面上抓挠,脸上涕泪横流,混合着泥污,表情扭曲在极致的狂喜和巨大的悲伤之间,口中发出破碎不成调的哭嚎和呼唤。

凌虚子站在阴影中,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伙计身上散发出的那股甜腻异香,在老乞丐的描述中得到了印证。他眼神冰冷,没有怜悯,只有一片洞悉的寒潭。这伙计,已经成了“蔓珠莎华”的饵食,在亡者的幻梦中走向终结。

他不再看那在污秽中挣扎哭嚎的伙计,目光转向后院低矮的围墙。墙外,是鳞次栉比的屋脊,更远处,是城外起伏的山峦轮廓。乱葬岗……那才是真正的源头,是孕育这死亡之花的温床。城中药铺的废弃药草,不过是这致命链条上微不足道的一环。必须斩断根源!

他身形如烟,无声无息地掠过污秽的院落,足尖在墙头一点,青布道袍在午后惨淡的天光下划出一道决绝的轨迹,朝着城外乱葬岗的方向疾驰而去。

城隍庙偏殿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药味、汗臭和那股越来越浓、令人窒息的甜腻。呻吟声低了下去,并非好转,而是更多的病人陷入了那种诡异的痴迷状态,眼神空洞地望着虚无,嘴角挂着满足或悲伤的弧度,无声地与世界剥离。

孟七叶穿梭在病床之间,动作机械而疲惫。端水,擦拭滚烫的额头,按住因幻觉而突然惊厥抽搐的身体。汗水浸透了她的鬓角,黏在苍白的脸颊上。肩胛处的伤口在每一次用力时都传来撕裂般的钝痛,但她无暇顾及。手腕上被老妪抓出的青紫指痕隐隐作痛,像一道不祥的烙印。

她刚将一个对着墙壁痴笑、喃喃喊着“娘子”的中年男人按回床上,用布条束缚住他挣扎的手腕。直起身,一阵强烈的眩晕猛地袭来,眼前金星乱冒。她下意识地扶住旁边冰冷的砖墙,指尖传来的粗糙触感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就在这时,一股更加浓郁、更加霸道的甜腻气息,毫无预兆地钻入她的鼻腔!

这气息并非来自某个病人,而是……来自外面!如同无形的潮水,正透过门窗的缝隙,汹涌地灌入这间本已污浊不堪的偏殿!

殿内几个症状较轻、尚且清醒的家属首先有了反应。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猛地吸了吸鼻子,脸上露出迷醉的神色:“好……好香啊……像……像后山那片野栀子花开了……”她怀里的孩子小脸通红,也咿咿呀呀地伸出小手,朝着空气抓挠。

“不对……是桂花!是糖桂花!”另一个干瘦的老头用力嗅着,浑浊的眼中泛起奇异的光彩,“老婆子……是你吗?你……你以前就最爱熬糖桂花……”

恐慌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炸开!

“香!是那香味!”

“瘟神来了!瘟神放香气来勾魂了!”

“跑啊!快跑啊!”

短暂的迷醉瞬间被更深的恐惧取代!清醒的人如同炸了窝的蚂蚁,哭喊着、推搡着,不顾一切地朝着殿门涌去!有人撞翻了水盆,污水横流;有人被地上的杂物绊倒,发出凄厉的惨叫;病床上那些陷入幻觉的病人被这巨大的骚动刺激,也猛地躁动起来,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胡乱地挥舞着手臂!

秩序彻底崩溃!偏殿瞬间沦为绝望与混乱的修罗场!

孟七叶被汹涌的人流狠狠撞在冰冷的墙壁上,肩胛伤口剧痛,眼前又是一黑。她咬紧牙关,死死抵住墙壁,才没有被冲倒。目光穿过混乱攒动的人头,死死盯住那扇被疯狂拍打、摇摇欲坠的殿门!

不对!这香气……不是勾魂!是催命!

这浓郁到异常的香气,意味着空气中“蔓珠莎华”的花粉的浓度已经达到了一个极其恐怖的程度!它不再是悄无声息的侵蚀,而是赤裸裸的、无差别的死亡宣告!每一个吸入这浓香的人,都可能在下一刻陷入亡者的幻梦,然后在虚假的慰藉中走向真实的死亡!

必须离开这里!必须找到凌虚子!只有他……只有他或许知道如何对抗这来自地狱的花粉!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身体的疲惫和伤痛。孟七叶猛地吸了一口气,不顾那甜腻香气带来的阵阵眩晕感,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借着混乱人群的冲势,朝着人潮相对稀疏的后门方向奋力冲去!

肩膀撞开一个挡路的壮汉,手臂格开胡乱抓挠的手臂,脚下踩着湿滑的地面。她像一尾逆流而上的鱼,在绝望的洪流中挣扎。甜腻的香气如同实质的绳索缠绕着她,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毒药。眼前开始出现重影,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细碎的低语在召唤。

不能停!不能停!

她终于冲到了那扇摇晃的后门前!门栓早已被撞开,她毫不犹豫地侧身挤了出去!

外面,是城隍庙荒芜的后院。然而,预想中的新鲜空气并未到来!

一股更加浓郁、更加狂暴、如同无数腐烂花朵同时炸开的甜腻腥香,如同无形的巨浪,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那香气浓烈到几乎有了颜色,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感,死死糊住了口鼻!

孟七叶猝不及防,被这浓香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她扶着旁边一棵枯死的老槐树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就在这时——

嗡——!

一阵低沉、沉闷、如同无数巨大昆虫翅膀同时高频振动的嗡鸣声,毫无预兆地从四面八方响起!那声音并非来自空中,更像是……来自脚下的大地!来自这座城市的深处!

紧接着,大地开始微微震颤!

不是剧烈的地动山摇,而是一种持续的、如同巨大心脏搏动般的沉闷脉动!一下,又一下,透过脚底清晰地传来!

孟七叶惊骇地抬起头,望向天空。

惨白的天光下,无数细小的、闪烁着微光的尘埃,正从城市每一个角落——从那些紧闭的门窗缝隙,从街道的排水沟渠,从烟囱,从瓦片的缝隙……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召唤,源源不断地升腾而起!

那不是尘埃!

是花粉!是肉眼可见的、浓郁到极致的“蔓珠莎华”花粉!

它们在沉闷的地脉嗡鸣声中,汇聚成一片片淡红色的、带着死亡甜香的薄雾,如同活物般在城市的上空缓缓流动、盘旋、扩散!阳光透过这诡异的红雾,给整座城市笼罩上了一层妖异、不祥的血色光晕!

浓烈的甜香混合着大地的嗡鸣,如同无数亡魂的呓语,钻入耳膜,撞击着神经。孟七叶死死抓住粗糙的树干,指甲几乎要抠进树皮里,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她望着那漫天飘散、如同血色纱幔般的花粉之雾,一股巨大的、灭顶般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心脏。

这哪里还是瘟疫?这分明是……整座城池的葬歌!

乱葬岗的黄昏,被一种异样的死寂笼罩。残阳如血,泼洒在累累荒坟和嶙峋白骨之上,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将这死地映照得更加狰狞可怖。

凌虚子站在岗顶一处塌陷的坟包旁,脚下的泥土松软潮湿,带着浓重的腥气。他面前,赫然是一个被某种力量从内部强行撑开的墓穴!腐朽的薄棺板碎裂散落,露出下面一具半掩在湿泥中的尸骸。

尸骸的衣物早已朽烂成泥,森森白骨裸露。然而,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却在那空洞洞的胸腔和颅骨之内!

几株形态妖异的植物,正从那腐朽的肋骨缝隙、从颈椎的孔洞、甚至从那空洞的眼窝深处,顽强地钻出、生长、绽放!

它们的根须如同活物的血管,深深扎进发黑发绿的骨髓和残留的腐肉中,贪婪地汲取着养分。暗红色的茎秆扭曲虬结,表面覆盖着一层滑腻的、仿佛脓血凝结的暗光。顶端,数朵碗口大小的花朵正在盛开!

那花瓣的颜色,是一种无法形容的、介于凝固的淤血与腐败内脏之间的暗红,层层叠叠,边缘呈现出不规则的锯齿状,如同被撕裂的伤口。花心处,没有蕊柱,只有一团浓密如毛发的、不断蠕动吞吐的暗紫色花丝!浓烈到令人眩晕的甜腻腥香,正从这些妖花的花蕊中源源不断地喷吐出来,几乎凝成肉眼可见的淡红色气旋,随着傍晚的微风,袅袅飘散向远处的城池。

正是“蔓珠莎华”!

它们以亡者的尸骸为温床,以腐肉髓油为养料,绽放出这通往地狱的“邀请函”!

凌虚子蹲下身,脸色凝重如铁。他并未直接触碰那些妖花,而是从腰间褡裢中取出那个边缘磨损、刻着模糊星纹的旧罗盘。罗盘中心的天池磁针,此刻并非指向南北,而是在疯狂地、无规则地高速震颤!发出极其细微、却异常刺耳的嗡鸣!盘面上那些代表天干地支、五行生克的刻度,隐隐泛起一层极淡的、不祥的幽绿色微光。

他指尖掐诀,口中默诵真言,一丝精纯的灵力注入罗盘。

嗡!

罗盘猛地一震!震颤的磁针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束缚,针尖艰难地、一点点地偏转,最终,带着一种极其沉重的滞涩感,死死钉向了罗盘边缘一个特定的方位——正指向岗下那片地势最低洼、坟冢最为密集、白骨堆积如丘的区域!那里,是甜腻花香最为浓郁、甚至隐隐形成淡红色薄雾的核心地带!

“阴煞汇聚,秽气冲斗!”凌虚子眼中寒芒暴涨,低声喝道。罗盘的指向,印证了他的判断。那里,必然是这片“蔓珠莎华”花海的母株所在!是整个死亡香气的源头核心!

他收起罗盘,身形如电,毫不犹豫地朝着岗下那片浓郁的红雾冲去!

越靠近那片洼地,脚下泥土的震动感就越发明显。并非岗顶那种沉闷的脉动,而是更加密集、更加狂躁的震颤!仿佛有无数巨大的根系在地底深处疯狂地抽吸、搏动!

浓得化不开的甜腻腥风扑面而来,带着强烈的致幻力量,试图钻入他的口鼻,侵蚀他的神智。凌虚子体内灵力流转,在身周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那致命的花香隔绝在外。

洼地到了。

眼前的景象,让凌虚子这等见惯风浪的人物,瞳孔也不由得骤然收缩!

洼地中心,数不清的坟冢如同被巨犁翻过,泥土外翻,白骨散落。而在这些破碎的死亡之上,一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蔓珠莎华”母株,正以一种亵渎生命的姿态,傲然绽放!

它的主茎粗壮如成年人的大腿,暗红近黑,表皮布满瘤节和仿佛血管般搏动的凸起筋络,深深扎入下方一座被彻底撑爆的巨大合葬墓穴深处。主茎之上,分出数十条蟒蛇般虬结的枝干,每一条枝干顶端,都托举着一朵磨盘大小的、妖异到极致的巨花!

这些花朵的花瓣层层叠叠,呈现出一种由内而外的、如同淤血凝结般的渐变暗红。花心处的紫色花丝浓密如鬃毛,疯狂地蠕动着,每一次蠕动都喷吐出巨量的、凝如实质的淡红色花粉烟云!这些花粉烟云汇聚在一起,形成一片覆盖了大半个洼地的、不断翻滚涌动的血红雾海!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虬结的枝干上,并非光秃秃的。无数细长坚韧、顶端带着锋利倒刺的暗红色藤蔓,如同活物的触手,正从主茎和分枝上源源不断地生长出来!它们在空中狂乱地挥舞、抽打,发出尖锐的破空声!藤蔓所过之处,地上散落的白骨被轻易卷起、绞碎!甚至有几条藤蔓如同毒蛇般,深深扎入旁边几具尚未完全腐烂的尸体中,尸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而那藤蔓则变得更加粗壮油亮!

这株母株,如同扎根于地狱血池的妖魔,正通过它那无数狂舞的藤蔓和喷吐的花粉,贪婪地吞噬着亡者的残骸,将死亡与腐朽转化为自身生长的养分和散布死亡的毒雾!

凌虚子站在血红雾海的边缘,狂风卷动他青色的道袍,猎猎作响。浓烈的死亡气息和妖花的甜腻腥香如同实质的墙壁压迫而来。他面无表情,唯有眼底深处,冰封的寒潭下,燃起两点焚尽污秽的冷焰。

他缓缓抬起右手。那只修长稳定的手,此刻正捏着一道边缘微微泛黄、却透出灼热金光的古老符箓。符箓之上,朱砂绘制的敕令符文如同活物般流转,散发出一种堂皇正大、却又蕴含着毁灭性力量的磅礴气息。

“地火明夷,邪祟焚形!”低沉的咒言从他唇齿间吐出,每一个音节都如同冰冷的铁锤,敲打在翻涌的血雾之上。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手腕一抖,指间那道金光灼灼的符箓,如同离弦之箭,化作一道刺破血色雾霭的流星,朝着洼地中心那株疯狂喷吐死亡、狂舞藤蔓的妖花母株,激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