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牌是哑光的深灰色金属。
冰冷的,毫无温度。
像一块从冻土里挖出来的墓碑碎片。
上面刻着几个清晰的、凹下去的宋体字:
“特别观察室。”
刻痕很深,边缘锐利。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隔离感。右下角,借着走廊顶灯斜射的光线,隐约能看到一个更小的、同样凹刻的数字标记:“7”。
7号。特别观察室。
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沉。不是剧烈的搏动,而是一种深沉的、如同坠入冰窟的凝滞感。咚…咚…咚…原本持续不断的、令人厌烦的心跳声,在这一刻似乎被这冰冷的门牌吸走了部分音量,变得遥远而模糊。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瞬间包裹了全身。
特别观察室。
那是什么地方?
比过渡病房更深的囚笼?更彻底的隔离?专门用来关押……像言晓雨那样彻底失控的“危险品”?还是……用来观察……像我这样,分不清现实与幻觉、随时可能爆发的“不定时炸弹”?
周护士长刚才看我的眼神……那份深沉的凝重和评估风险般的警惕……李阿姨说的锁在抽屉里的“特别观察”病历……还有照片……
嗡——!
一种冰冷的、带着强烈不祥预感的电流瞬间窜遍四肢百骸!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带着粘液的手,正从这扇厚重的、带有金属网观察窗的门后缓缓伸出,无声地攫向我的咽喉!
“站在那里干什么?陈晨!”
一个带着严厉和不容置疑的声音猛地在我身后响起,如同炸雷,瞬间劈碎了走廊里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浑身剧烈一颤,几乎跳起来!猛地转身!
周护士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医生办公室门口,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她手里没拿文件夹,空着,但那双手交叠在身前,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的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针,死死钉在我扶着门框、脸色惨白的脸上,然后,又极其锐利地扫了一眼几步之外那扇标注着“特别观察室7号”的厚重金属门。
“谁让你出来的?!”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和威压,“过渡病房的规矩忘了?立刻回去!”
她的呵斥像冰冷的鞭子抽在麻木的意识表层。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门框上,带来一阵钝痛。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喉咙却像被冻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目光无法控制地再次飘向那扇不祥的金属门。
“看什么看!”周护士长向前逼近一步,她的身影在明亮的走廊灯光下投下一片极具压迫感的阴影,完全笼罩了我,“那不是你该关心的地方!回去!躺下!立刻!”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终结一切探究的、不容抗拒的意志。那眼神里的警告意味浓得化不开——再敢多看一眼,再敢多停留一秒,后果……不堪设想。
咚…咚…咚…心跳声在胸腔里沉闷地撞击着,带着一种被强压下的恐慌。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发痛。没有再敢看那扇门,也没有勇气迎视周护士长冰冷的视线,只能深深地低下头,像个做错事被当场抓获的孩子,扶着墙壁,一步一挪,极其缓慢地、带着沉重的虚浮感,挪回了那间昏暗的过渡病房。
门在身后被周护士长“咔哒”一声带上,隔绝了外面明亮的灯光和……那扇冰冷的金属门牌。病房里只剩下监护仪幽幽的绿光和令人窒息的寂静。
身体重重地陷回床垫。疲惫感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刚刚恢复的一丁点力气,在刚才那短暂的走廊对峙和巨大的心理冲击下,消失殆尽。但意识,却因为那扇“特别观察室7号”的门牌和周护士长异常激烈的反应,被强行从麻木的冰壳下撬开了一道缝隙。
恐惧。
冰冷的,如同毒蛇般缠绕的恐惧。
那里面……关着什么?
言晓雨……会不会……就在那里?那扇厚重的、带有金属网的门的后面?那个标注着冰冷数字“7”的囚笼里?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李阿姨的话在脑海里回荡:“……好像印着红色的字?‘特别观察’……还是‘重点监护’什么的?……好像是……照片?”照片?谁的照片?言晓雨的?还是……其他人的?
周护士长锁起来的东西……和这间“特别观察室7号”……有什么关联?
咚…咚…咚…心跳声似乎被这翻涌的恐惧激活,变得沉重而急促,在寂静的病房里异常清晰。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在敲打一个巨大的问号,一个关于隔壁那扇冰冷铁门背后真相的问号。
时间在恐惧和疲惫的双重夹击下,变得粘稠而漫长。护士进来换药、记录生命体征,动作依旧精准而沉默。我闭着眼,假装沉睡,感官却像绷紧的弦,捕捉着门外走廊的任何一丝动静。
脚步声。
说话声。
推车滚轮声。
甚至是……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微声响?金属门沉重的开合声?来自……那个方向?
每一次捕捉到可疑的声音,心脏都会猛地一缩,带来一阵尖锐的悸动。
傍晚时分,李阿姨再次进来送晚饭——依旧是寡淡的米汤和一点点煮得稀烂的菜糊。
她放下餐盘,目光在我紧闭的双眼和惨白的脸上扫过,轻轻叹了口气,没再像往常一样絮叨,只是压低声音,用只有我能听到的音量飞快地说了一句:“周护长……下午一直在7号那边……待了好久……出来的时候,脸色……难看得很……”
7号!
特别观察室7号!
我的眼皮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她果然在那里!那里面……关着人!关着让周护士长脸色“难看得很”的人!
会是谁?!
言晓雨?!
还是……别的什么……更加不可名状的“存在”?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四肢百骸,几乎无法呼吸。李阿姨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多嘴了,立刻噤声,匆匆收拾了东西离开。
黑暗再次降临。病房里只剩下监护仪幽幽的绿光和规律冰冷的“嘀…嘀…”声。我蜷缩在黑暗里,像一只受惊的刺猬,感官却异常地……敏锐。药物带来的麻木似乎在恐惧的刺激下退潮,将意识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如同裸露的电线,敏感地捕捉着四周的寂静。
隔壁。
一墙之隔。
就是那间……特别观察室7号。
我能听到什么?
墙壁是冰冷的,厚实的。隔绝了大部分声音。只有一片深沉的、令人心慌的寂静。像一堵吸音的高墙。
但在这片绝对的寂静中,另一种声音,却逐渐清晰起来。
不是来自隔壁。
是来自……墙壁本身?
或者……是来自我自己的颅骨深处?
滋……滋……
极其微弱。时断时续。像……像电流不稳时发出的噪音?又像是……极其细微的、金属疲劳产生的、即将断裂的呻吟?
滋……滋……
声音很轻,却异常顽固。它钻入耳膜,刮擦着紧绷的神经末梢。在这片死寂里,它像一根无形的、带着倒刺的线,不断地撩拨着恐惧的弦。
我屏住呼吸,侧过头,将耳朵尽可能贴近冰冷的墙面。
滋……滋……
声音似乎……更清晰了一点?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非自然的震颤感?
是隔壁传来的吗?是那个“特别观察室”里的某种……设备?还是……被关在里面的人……弄出的声响?
言晓雨?她在里面做什么?她……还好吗?
不!不能想!周护士长的话如同警钟在脑海里炸响:“她是你的毒药!”靠近她,就是靠近毁灭!
我猛地将头扭开,像被烫到一样远离冰冷的墙壁。身体因为剧烈的动作牵扯到虚弱的肌肉,带来一阵酸痛。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咚咚咚咚!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监护仪的警报声再次尖锐地响起!嘀嘀嘀嘀——!
“陈晨!放松!深呼吸!”值班护士小张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冲了进来。她熟练地检查监护仪,安抚我的情绪。
我大口喘着粗气,死死闭上眼睛,不敢再去看那面墙,不敢再去听那细微的“滋…滋…”声。幻觉!一定是幻觉!是恐惧催生的幻听!是药物残留的副作用!是谵妄的前兆!
小张护士给我注射了一点缓解心率的药物。冰凉的药液流入血管,带来短暂的平静。心跳慢慢平复,警报解除。她叮嘱了几句,离开了。
病房重归死寂。
但这一次,那“滋…滋…”的微弱噪音,似乎消失了?或者……是被我强行屏蔽在了意识之外?
我不知道。
我只感到一种深沉的、令人绝望的疲惫。像在惊涛骇浪中挣扎了太久,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意识开始模糊,沉向由药物和疲惫共同构筑的、黑暗的深渊。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没的边缘。
嗒。
一声极其轻微、极其短促的声响。
像……像一颗小石子……掉落在金属托盘上?
又像是……指尖……极其轻微地……叩击了一下……某种坚硬的表面?
声音的来源……很近。
非常近。
仿佛……就在……墙壁的另一侧?
我的意识瞬间被这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声响惊醒!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耳朵下意识地再次捕捉向墙壁的方向。
死寂。
一片死寂。
刚才那声“嗒”,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回响。仿佛从未发生过。
是幻听?
还是……
咚…咚…咚…
心跳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巨大。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移动,再次落在那面冰冷的、浅绿色的墙面上。
滋……滋……
那微弱电流般的噪音,又回来了!
而且……这一次,伴随着那噪音,就在我目光聚焦的那片墙面上——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拱动了一下!
不是错觉!
就在墙漆下面!有什么东西!在动!
伴随着那令人牙酸的“滋…滋…”声!
嗡——!
血液瞬间冲向头顶又在瞬间冻结!巨大的惊悚感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咽喉!昨晚那恐怖的幻觉——墙皮下拱动的硬物、复眼般的质感——瞬间清晰地回闪!
不!不是幻觉!这次不是!
是真的!就在隔壁!在特别观察室7号里面!有东西!有活物!它在动!它在刮擦墙壁!它……它想出来?!
“呃……”一声极度压抑的、濒死的呜咽从我喉咙深处挤出!身体在本能的恐惧驱使下猛地向后蜷缩!像一只被逼到角落的野兽!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咚!咚!咚!咚!监护仪再次发出刺耳的警报!嘀嘀嘀嘀——!
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淹没了整个意识!隔壁!那扇厚重的金属门后面!关着的……到底是什么?!言晓雨?!还是……别的……更加不可名状的……东西?!它想出来!它在刮擦!它在回应我的恐惧?!
“陈晨!冷静!”小张护士的声音带着惊恐再次冲进来!强光手电筒刺眼的光束瞬间撕裂黑暗!
在强光扫射下,那面拱动的墙面……瞬间恢复了平整光滑!浅绿色均匀,毫无异状!只有冰冷的涂料!
“又是幻觉!深呼吸!看着我!看着我!”小张护士按住我疯狂颤抖的肩膀,声音带着哭腔。
幻觉?
又是幻觉?
看着小张护士焦急而真实的脸,感受着她按住我肩膀的、带着温度的、属于人类的手……一股巨大的、彻底的荒谬感和自我厌弃如同海啸般将我吞没!连自己的感官都成了敌人!连这具躯壳都成了恐惧的放大器!这比看到真实的怪物更令人崩溃!
“啊——!!!”绝望的嘶吼终于冲破了喉咙!我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困兽,猛地推开小张护士!身体翻滚下床!重重摔在地上!不顾一切地用手肘、用拳头、用头!疯狂地撞击着那面冰冷的墙壁!
砰!砰!砰!
“出来!出来啊!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我嘶吼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形!拳头砸在坚硬的墙面上,带来骨头碎裂般的剧痛!额头撞上去,温热的液体瞬间流下,模糊了视线!
“拦住他!快!”小张护士尖叫着,和闻声赶来的护工一起扑上来,死死按住我疯狂挣扎的身体!
混乱!嘶吼!撞击声!警报声!强光!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和失控中!
“砰——!”
一声沉闷的、如同重物落地的巨响!猛地从隔壁——特别观察室7号的方向传来!
清晰无比!
穿透了墙壁!
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紧接着!
是死寂。
绝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仿佛整个世界的噪音,都在这一声闷响之后,被瞬间抽干了。
我的挣扎……停止了。
嘶吼……凝固在喉咙里。
小张护士和护工按着我的手……也僵住了。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术,维持着混乱的姿势,惊恐地、难以置信地望向那面墙壁——声音传来的方向。
咚…咚…咚…
只有我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在这片死寂中,如同最后的丧钟,沉重而绝望地……持续回响。
走廊里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钥匙串剧烈碰撞的哗啦声!是周护士长!还有其他值班医生和保安!
“7号!快!7号出事了!”一个男人惊惶的喊声穿透门板!
脚步声如同密集的鼓点,疯狂地涌向隔壁!钥匙粗暴地插入锁孔,金属门锁芯被拧动时发出刺耳的“咔哒!咔哒!”声!沉重的金属门被猛地拉开!铰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天哪!”
“快!检查生命体征!”
“叫抢救!立刻!”
“小心!别动她!”
混乱的惊呼、急促的命令、奔跑的脚步声、金属器械碰撞的声响……瞬间从敞开的特别观察室7号门内爆发出来!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灌入走廊,也灌入我这间死寂的过渡病房!
我瘫软在地上,被小张护士和护工死死按着,温热的血液从额头的伤口流下,淌过眼角,模糊的视野一片猩红。
隔着一堵冰冷的墙。
我听到了。
我听到了那扇沉重的金属门被拉开的声音。
我听到了里面爆发的、充满惊恐和紧张的抢救声浪。
我听到了……那个被反复提及的、冰冷的编号:
“7号!”
7号。
特别观察室7号。
里面的人……出事了。
是谁?
是谁?!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窒息感,如同最沉重的棺盖,轰然落下,将我和这间昏暗的病房,彻底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