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碎雪灌进领口时,此时我正蹲在沈阳城外的土坡上,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出冰花。
远处的城墙在暮色中泛着冷灰,膏药旗在城头猎猎作响,旗杆割裂云层的声响,像极了刺刀划开棉袄的脆响。
脚边躺着个襁褓,粗布边角磨得发白,不知哪个逃亡的母亲遗落的,襁褓里的冻馒头硬得硌手,裂缝里还嵌着去年的麦麸。
“铁铮!”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破风箱般的沙哑。陈墨斋先生拄着枣木拐杖,杖头包浆被手汗浸得发亮,棉袄上结满冰碴,像披了身碎玻璃。
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下眼睑垂着紫黑的泪囊,“去哈尔滨吧,那里还有抗联在抵抗。”
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纸角被体温焐出褶皱,里面是半块发霉的饼子,霉斑青灰如霜,“这是乡亲们凑的……昨儿张婶把陪嫁的银镯子都换了粮票。”
逃亡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如同冻僵在雪原上的灰蛇。拄着树枝的老人弓着背,拐杖尖在雪地上戳出密密麻麻的凹点;
背着孩子的妇女把襁褓顶在头上,围巾缝隙里露出婴儿青紫的小脸;瘸着腿的伤兵互相搀扶,绷带渗出的血在雪地上拖出暗红的轨迹。
有人摔倒在雪地里,膝盖磕在冻土上发出闷响,就再也没能爬起来;
孩子的啼哭混着寒风,像碎玻璃刮过锅底,很快被人群的呜咽声吞没。
我搀着陈先生,绣春刀在腰间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刀鞘上的铜环早已被血锈覆盖,抠开锈层能看见底下刻的“卫民”二字,是爹临死前用刺刀刻的。
路过新民县时,我们遇上了溃败的东北军散兵。
一个满脸稚气的士兵蹲在路边啃树皮,指甲缝里嵌着泥土,军装上“918”的编号刺得人眼睛生疼——那数字边缘渗着机油,该是他连夜缝上去的。
“长官说让我们撤……”
他声音发颤,睫毛上挂着冰珠,“可俺们的爹娘还在城里啊!”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铁蹄碾碎薄冰的脆响密集如鼓点,几个日本骑兵举着马刀疾驰而来,刀刃在月光下泛着青芒。
“跑!”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棉鞋踩在雪地上发出成片的“咯吱”声。陈先生被挤倒在地,拐杖滚进雪沟,棉袄扯开道口子,露出里面打满补丁的夹袄。
我转身去扶,却看见那名士兵突然端起步枪,枪托抵肩时震落肩头的雪块,对着骑兵扣动扳机。
子弹打偏了,擦着马耳尖钻进树林,马刀却狠狠劈进他的肩膀,血珠溅在雪地上,映照着大地的凄惨。
我抽出绣春刀冲过去,刀锋划破寒夜,带出半道白气,却被另一名骑兵的枪托击中太阳穴,眼前腾起金星时,听见陈先生喊我的声音被风扯得粉碎。
等我醒来时,陈先生正用雪水擦我脸上的血,雪水混着泥土在脸颊划出歪扭的痕迹。
逃亡的队伍已经走远,雪地上只留下凌乱的脚印和几具尸体,其中一具手心里还攥着半块饼子,指缝间冻着暗红的血。
“他们往通辽方向去了。”
先生咳嗽着,每声咳嗽都像在扯动胸腔里的碎玻璃,吐出的痰里带着血丝,落在雪地上洇开小团暗红,“铁铮,你年轻,能跑……别管我这把老骨头了。”
他的枣木拐杖断成两截,截面露出年轮,像块被啃过的骨头。
我背起先生继续赶路,他的骨头硌得我肩胛骨生疼,却轻得像捆干柴。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声,每步都陷进半尺深,裤脚很快冻成硬壳。
夜空划过几颗流星,曳尾转瞬即逝,却照不亮这漆黑的逃亡之路。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砰——砰——”像有人在敲生锈的铁门,不知是日军在追击,还是抗联在阻击。
怀里的冻馒头硬得像石头,咬一口掉渣,麦香里混着血腥气,可只要想到哈尔滨的火光,想到还有人在举枪战斗,脚步就不自觉地更坚定了些,靴底与雪地摩擦出的热气,顺着裤管往上爬,暖着冻僵的膝盖。
雪地的尽头,是未知的生死,也是最后的希望——就像埋在冻土下的种子,等着春风来敲开冰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