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两月时光,迎头凉水

悬空寺的日子在规律的晨钟暮鼓中流逝,日轮升沉,两月已过。

明心(沈剑心)每日辰时踏入藏经阁,盘坐蒲团,低诵《清静经》。初始阶段,仍需借助玄苦口诵《金刚萨埵心咒》,才能勉强压制胸中翻腾的魔障。

然而,变化悄然发生——

他的吐纳一日长过一日,气息日渐悠远。眉宇间那些凝结的戾气痕迹,仿佛被水流冲刷的顽石棱角,逐渐消磨。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

经文从他唇齿间流泻而出,不复初时的滞涩挣扎,如同山涧清溪,趋于流畅平和。

玄苦立于一旁,捻动的手指停驻,凝视着少年日渐沉静的身影,眼底深处极细微地,掠过一丝波澜。

今日诵经完毕,明心缓缓掀开眼睑。

藏经阁内,初升日光透过窗格,在青砖地上织成跳跃的光斑。他低头摊开手掌,掌纹脉络清晰可见,再无往日回忆引动的细微颤抖。

(那片血与火的炼狱……)

(竟也……拉开了些距离?)

身后传来玄苦平稳的声音:

“明心。”

明心转身合十:“师父。”

玄苦微微点头:

“即日起,可习《般若心经》。”

明心眼神微凝:“《般若心经》?”

玄枯自高大经架上取下一卷色泽深沉的古旧竹简:

“《清静经》可伏外魔,《般若心经》……为明心镜。”

“你已踩入门内,当向前行。”

明心双手接过竹简。指尖触及那温凉粗糙竹节的瞬间,灵台竟掠过一阵微风拂去尘埃般的清明。

他收好竹简,忽然抬首:

“师父,弟子何时可重掌那柄剑?”

玄苦目光沉远:

“诵《般若心经》……千遍之后。”

明心默然,俯身深深一礼。

(千遍……)

(那便,诵满千遍!)

藏经阁外,初秋带着凉意的山风拂面。

明心抬首望向长空,天幕澄澈,蓝得无边无际。

腕间那串乌木佛珠温润微凉,心中澄水无波。

明心(沈剑心)刚迈出藏经阁门槛,一阵急促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冲来。

“明心师弟!快来!”

净明站在几步外,正朝他用力挥手,脸上满是焦灼。

“何事?”明心眉峰微蹙。

净明一把抓住他的僧袖,拽着他就往西侧练武场疾奔:

“净海和净尘动上手了!谁也拦不住!”

(净海?净尘?)

明心虽两月来独处居多,却也知晓这两人:净海性如烈火,净尘清高孤傲,平日就两不相合。

“为何……叫我?”

净明脚步不停,喘息着解释:

“你是玄苦师叔祖座下弟子!他们……或许肯听你一句!”

(听我的?)

疑虑在心头闪过,但脚下步伐被净明拖带,依旧紧跟着。

穿过几道曲折回廊,风中已夹杂着练武场传来的厉喝与拳脚相击的沉闷碰撞声!

“砰!”

场心中央,净海双目赤红,一招一式沉猛如石,正是“金刚伏魔拳”;净尘身形却如风中弱柳,飘动间并指如花,“拈花指”的劲风刁钻狠辣!

周围聚集着十余名年轻僧人,无人敢上前插手。

净明急得跺脚:

“再分不开,首座必被惊动!”

明心看着场中二人纠缠的身影,静默一瞬,骤然迈步直入场中——

“止手。”

声量不高,却清晰刺入胶着的空气。

净海、净尘动作齐刷刷停滞,猛然扭头盯向场边的明心。

净尘唇角扯出冷笑:

“玄苦师叔祖的‘高足’?也要来插手么?”

净海更是瞪圆了眼:

“滚开!否则连你一并教训!”

明心面上无波无澜,只缓缓抬起了右腕——

阳光下,那串深褐色的乌木佛珠,润泽内蕴,古朴无华。

“寺规,凡弟子私斗者,削名逐离。”目光沉静扫过二人,

“尔等……可要继续?”

场中翻腾的气息瞬间凝滞。

净尘脸色一白,净海牙关紧咬,骨节捏得格格作响,终究没敢再扑上前。

周围的低语声嗡然响起——

“不愧是玄苦师叔祖的门下……”

“真…真压住了?”

明心收回手腕,转身离场。

(此事本非所愿。)

(但这‘玄苦关门弟子’的僧衣既已披身……)

(有些担子,便无可推拒。)

……

悬空寺浸没在深沉的夜色里,万籁俱寂。

明心(沈剑心)独自行走在返回禅房的青石径上。云层吞没了月光,四周只余模糊的轮廓。他刚结束晚课,腕间佛珠尚存一丝暖意,《般若心经》的意韵仍在心头低徊。

骤然——

“哗——!”

一桶冷水毫无征兆地从旁侧矮墙顶泼下!冰冷刺骨的激流瞬间将他从头至脚浇透!

冷水激得他浑身一僵,猛然抬头望去——

矮墙上方空寂无人,只有夜风穿过枝叶的沙沙低鸣。

(谁做的?!)

拳头在身侧死死攥紧,冰冷的水珠沿着下颌线滚落。湿冷的僧袍紧贴肌肤,深秋的寒气迅速渗入骨缝。

黑暗深处,几道压抑的窃笑隐约传来,随即是慌促杂乱的脚步踏碎石砾的声响,迅速远遁于墨色中。

明心静立在原地,未追一步。

心中已明镜一般——

净海。净尘。抑或那几个心中不忿的……

纵使他两月间屏息潜修,“玄苦师叔祖座下弟子”这个身份,本身便是惹火的干柴。

(一盆寒水罢了……)

舌尖尝到了水珠的凉意。

(较之沈家庭院汇成的血河,何值一提?)

他深深吸气,抬手重重抹过脸上淌下的水渍,迈开灌铅的双腿继续前行。

然而,就在将要转身离去的刹那——

“嗒。”

一粒小石子骨碌碌滚到他脚边停住。

明心垂首。那小石上,竟用细草绳捆着一小块折叠的糙纸。

他俯身拾起,展开——

纸上墨迹歪斜,力透纸背:

“滚出悬空寺,你不配!”

目光粘在那些墨字上,他唇边忽地牵扯出一线弧度。

那笑意……冰冷彻骨。

腕间佛珠似乎感应到什么,微微发烫,灼着皮肉。

他指尖稍一发力,那糙纸便“嗤啦”一声被揉捏成湿冷的泥团,信手扬向风中。

碎末如惨淡的飞絮,刹那间被夜幕吞噬殆尽。

“我……不配?”

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唯眼底幽芒锐利。

“那便……看看谁……先熬干。”

禅房木门在身后合拢。

湿透黏腻的僧衣被褪下,掷于门边。

这一夜,明心在冰冷坚硬的禅床上盘膝而坐,直至窗纸透出灰白的微明。

而在寺院某个更深沉的角落——

几条交叠的影子惴惴不安地蜷缩在一起。

预期的咆哮或啜泣……始终未来。

(那小子……怎么……毫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