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车祸

意识逐渐恢复,眼前是浓的化不开的黑暗,耳际能听到微弱的风声,痛苦的呻吟由远及近,缥缥缈缈的如同游荡的幽灵,偶尔一声凄厉的呼喊如同暗夜中鸣唳的夜枭,惊悚至极。

高远侧躺着,脸颊贴着冰冷的车厢,浑身的骨头好像曾被铁锤凶残地砸碎过一般,五脏六腑似乎也挪移了位置。左侧额头火辣辣的疼,牙齿断了一颗,满嘴都是腥涩的鲜血。

他吐出口中的血,想坐起来,但刚一抬头,猛烈地眩晕就立刻席卷而至,脑袋里“轰”的响了一下,耳边都是刺耳的嗡鸣,仿若被一根又粗又硬的棍子狠狠地抡在脑门上。他闷哼一声,再次躺倒。

眼前模糊的影子开始慢慢清晰,如同暗房中浸在显影液中的相片。他凝了凝神,看到一团光正向他飘来,等那光近了,他才发现原来是手机的屏幕。

“能听到我说话吗?”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柔软、清脆,尾音余韵带着南方人特有的味道。她的面容隐在黑暗中,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嗯。”高远回答,声音低的像是一只蚊子在哼哼。

“别担心,你可能有些轻微的脑震荡,四肢有感觉吗?你动一下胳膊和手指。”

高远按照她的指示动了动手指。

“很好。”她说道,手机屏幕蓦地暗了,黑暗一下子从四周侵袭过来,“你先躺一会儿,别急着站起来。我们遇到了车祸,救援的人很快就会赶来。”说罢,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来,高远看到了那女人的脸,年纪似乎不大,细眉大眼,面容清丽,肤色白皙,额头处有一大块擦伤,血迹殷红,触目惊心。

头晕目眩的感觉一直持续着,眼前都是浓墨一般的黑暗。高远闭上眼睛,车祸前的情景立刻翻涌上来。

时间是2012年5月24日,下午4点过7分。高远坐在地铁2号线的最后一节车厢里。这个时间通常而言地铁上的乘客不会很多,但因为上一站是换乘站,所以原本空荡荡的车厢里一下子坐满了人。

高远看到有些人是拿着伞上来的,还有一些衣服上有被淋湿的水迹。这才知道外面正在下雨。

还有八站,每站大约间隔4分钟,高远在心里计算着,希望半个小时后雨能小点。他没带伞,出了地铁站还要步行十分钟才能到公司。雨下得大的话,他将不可避免地被淋湿。晚班要求下午5点前到岗,想要等雨停,必然会迟到,而迟到的后果就是被那个又蠢又笨的保安队长责骂。他似乎已经看到那张油光可鉴满脸肥肉的脸正对着他喋喋不休地喷着口水。有好几次他都想照那张肥脸狠狠地砸上一拳,可是他不能,因为他的实习鉴定上需要对方签字。

为了摆脱脑海中蠢猪队长的景象,高远把目光投向了对面椅子上坐着的女人。

那女人穿着时尚,颇有姿色,长发微微卷曲,斜搭在左肩上,脸形椭圆,眉眼细长,面容妩媚,妆容精致的让人挑不出一点瑕疵,不过气质上稍显妖冶,加上那薄如柳叶的双唇,显然是个不容易相处的角色。

高远知道这女人是个小三儿,当然不是从面相上看出来的。两人一个车站上的车,高远就走在女人后面。从进入地铁站到上车,她一直都在打电话。

“还有什么好谈?要么和你老婆离婚,要么给钱。”

“什么?不离婚?姓郭的你给我听清楚,老娘跟你这么长时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20万一分也不能少,要是少给老娘一分,你就等着身败名裂吧。”

……

一直到进了车厢,这两句彪悍的话还在高远的脑海中回荡不休。

或许是高远一直盯着她看,那女人若有所觉,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接着朱唇轻启,迸出两个字——“变态!”

高远有些心虚,慌忙转移视线。毕竟自己一直盯着人家看确实没有礼貌。虽然知道对方骂的是自己也只能当没听见。

不过他这一转头,却发现自己也成了别人注视的目标。那是个穿着灰色衣服的疤脸男人,正站在最后一个门的旁边,右脸上有一道横贯上下的恐怖伤疤,起自眼角止于下颌,形状扭曲,像一条肉红色的旱地蚂蝗吸附在脸上。他年龄应该在三十多岁,面黄肌瘦,发如乱草,胡子拉碴,憔悴的好像半年都没睡过觉,不过一双眼睛倒是奕奕有神。

两人之间隔了大约十米的距离。高远看着那男人,突然觉得那人的脸有些面熟,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当他看着那男人的时候,那男人也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神中似乎别有意味。高远有些莫名其妙,刚想要移开视线,却突然看到那男人的嘴正一开一合,好像在无声地向他说着什么,然后右手隐晦地指向身旁站着的另一个女人。

那女人三十岁左右,长发披肩,上身穿着一件粉色翻领修身半袖,腰间搭配一条白色的金属扣小皮带,下身是白色齐膝一步裙。面容清丽无双,气质脱俗,装扮典雅。此刻她却呆呆地望向车厢的前侧,双眸含泪,神色凄惶。高远顺着目光看过去,发现那女人的视线落点正好是一对卿卿我我的男女。男的穿一身高档西服,长相十分俊朗,女的也秀丽非常。

高远被搞的满头雾水,他盯着疤脸男人的口型,想要猜出对方的意思。那似乎是两个字,应该和身旁的女人有关。

正在这时,车厢的中段突然有人大喊一声“抓小偷”。接着一个瘦弱的身影开始在人群中夺命奔逃起来。好几个乘客都被他撞得前仰后翻,惊叫和咒骂伴随着那身影一路横冲直撞过去。眼看着前面就是下一节车厢的接口。显然,那正是那贼的目标。

但凡遇到这种情况,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置身事外,袖手旁观,不过今天不知道是不是那贼走背运,眼看着就要跑到车厢的尽头,突然一个黑人站出来阻住了他的去路。

“嘿,小子,你还想逃吗?”

黑大个一口地道的普通话,甚至还带着点本地的音调,圆头圆脸,眼睛不大,头发很短,嘴唇厚且黑,牙齿雪白,上身是肥大的橙色T恤,下身是同样肥大的牛仔裤。身材又高又壮,往哪一站如一尊黑铁塔一样。

“不想死就让开。”那贼完全没有预料到会突然出现这么一个拦路者,眼看着就要被擒,一伸手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短小的匕首,冲着挡路的黑人声色俱厉地吼着。

高远在车尾,只能看到那贼的背影,又瘦又小,听着嗓音尖细,年纪似乎不大。

“小子,我劝你还是乖乖的束手就擒。”黑大个虽然面对一把锋利的匕首,但却显得镇定自若,竟然还转头向身边一人炫耀道:“嘿,你觉得我这个成语用的怎么样?”。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失主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方脸,眼长而狭,鼻梁高挺,戴着一副黑框窄款的眼镜,看到那贼被堵住,大喜,怒火熊熊地冲过去,但发现对方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时,便是一怔,随后立刻停住了脚步。

“谁能帮我抓住这个小偷,我给他一千块钱。”男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在手中挥舞,立刻又有三名身材高大的男人站起来,围住了小偷。为首的是一个有着长脸招风耳满脸横肉的粗豪汉子,目光凶恶,脖子上戴着一根筷子粗细的金色链子,上身穿着黑色的两股筋紧身背心,肩膀处隐约露出青色的纹身。

那贼发现自己似乎陷入到难以逃脱的境地,持着匕首游移不定,满脸惊恐之色。

僵持了片刻,那贼终于意识到自己无法逃脱,脸上厉色尽褪,一边把从怀里掏出的一个黑色皮夹子扔还给西装男子,一边苦着脸哀求道:“放我走,我把东西还给你。求求你,我不想进监狱。”

西装男接过钱包,查看了一下,顺手揣进西裤口袋,双眼微眯,脸上尽是阴狠的笑,“年纪轻轻做什么不好学做贼,等着警察来抓你吧人渣!”

他话音刚落,车厢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灯光也不断地闪烁着。广播里传出断断续续的声音,伴着滋啦滋啦的噪音,没有一句能听得清楚。随后广播中断了,紧接着前方的车厢发出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车轮和铁轨间的摩擦声尖利的几乎刺穿耳膜,列车的速度瞬间变得极快,所有的乘客都不由自主地向车尾倒去。

闪烁了几下之后,灯光终于彻底熄灭了。但车厢里却并非一团漆黑,而是蓝荧荧的一片,梦幻的仿佛是行驶在湛蓝的海底。

那是一团湛蓝湛蓝的电光。

高远的位置正对着窗玻璃,他看到外面的隧道中赫然出现无数密如蛛网般的电光,那些电光如同碧蓝的海浪一样层层裹挟着车厢,拉扯着,仿若要把它拖向漆黑的深渊。

车厢中刺耳的尖叫声此起彼伏,但却仿若卡住的碟片一样被拉的无限长。时间似乎突然被定住,接着又骤然恢复,车厢陡地倾斜,随后天旋地转,连续不断的撞击声叠加在一起,宛若惊雷。车厢里的乘客如同骰盅里被不断摇起的骰子,上下抛飞,左右撞击。

高远一直死死地拉着身边的立式扶柱,他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根面条,被外力扯着绕着那立式扶柱做出各种动作。他想就算是世界顶级的钢管舞舞者也做不出他那么高难度的动作。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松开手,任巨力把他扯走,但当他看到一个被抛飞过来的乘客的脑袋在坚硬的车厢上像一个从高楼坠地的烂西瓜一样摔成一摊之后,他决定就算死也不松手。

车厢在隧道中不断地翻滚着,在黑暗中拖出无数迸射四溅的火花。短短的几十秒钟,高远度日如年。天知道为什么他的意识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然如此清醒,他甚至想到如果死不了的话,如何向别人描述自己所经历的惨剧。时间似乎时慢时快,就如同对一盘录影带不断地慢放或快进。慢时高远甚至能看清眼前一部手机抛飞的轨迹,手机是翻盖款式,上面的还带着一条银色的手机链,快时眼前一片模糊,所有的光线都连成一条条诡异的七彩光带。很快,车厢破裂了,一块锋利的铁皮旋转着飞过来。随后,更多碎裂的铁片和车厢外崩进来的碎石怒射向车厢中乱滚的乘客。有人被乱石砸碎脑袋,有人被铁片穿透胸膛,更有甚者被从破开的车厢中甩出去,直接在隧道壁上撞成一滩血泥。

高远不知道自己会是一个什么下场。他此刻只是想这个过程快他妈点结束,无论生死。就在他无比痛苦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嘶吼着响起:“别让他/她死。”

他正要转头,一个巨大的行李箱子呼啸着砸在他的脑袋上,然后所有意识均告消失。

高远想到这儿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难道是自己的幻觉吗?可是自己却记得如此清楚。如果不是幻觉,究竟是谁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别让他/她死”“他”究竟是谁?是男的还是女的?为什么要“不让他/她死”?“他”难道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

他正绞尽脑汁地想着,突然听到左近似乎有一个微弱的求救声。

“救命!”

那声音闷闷的好像被一床棉被蒙着,微弱的风大些就能吹散了,不过距离倒是不远。

“是谁?”

“快来救我,这家伙实在太重了,我要被压死了。”

“你坚持住,我来帮你。”

高远强忍着疼痛爬起来。刚刚站直身体,眩晕和强烈的呕吐感立刻凶猛地涌上来,他紧闭着嘴,用鼻子深吸了几口气才将呕吐感压下去。但没想到的是,吸入的空气让他刚刚压下去的呕吐感又翻涌上来。

难以形容那是什么样的味道,刺鼻的血腥味和屎尿的恶臭,以及呕吐物的味道互相交杂着弥散在这狭小的空间中。还好车厢的玻璃大多均已破裂,加上隧道中不时有阴风吹拂,才不至于令人窒息。

环顾四周,整个车厢都陷入一片黑暗之中,绝望的求救声、凄惨的呼喊、痛苦的呻吟声此起彼伏,偶尔有几处微弱的光亮,那是已经恢复行动的乘客在凭借手机的光亮搜寻还活着的幸存者。

“救命,快点,我不行了!”那人急促地催促着。

高远摸索着向那声音的源头走过去,只走了几步便被一个圆滚滚的身体绊倒,万幸手机还在,他哆哆嗦嗦地掏出来,摁亮屏幕,面前是一个胖子的面孔,双眼翻白、满脸鲜血,左太阳穴处插着一块锋利的铁片。

高远下意识地往后退,手却又按在另一具扭成麻花状的女性尸体上。

“来了,来了。”高远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的像一根正被拨动的琴弦。

那胖子的尸体已经有些僵硬,沉重的像一块巨大的花岗岩。高远用尽力气才把他拖开。露出下面的一具脖子扭断的女人尸体,那女人睁着一双很大的眼睛,只是眼眶中不见瞳孔全是死气沉沉的眼白,看着无比恐怖。高远心中发怵,把衣服翻上来盖住她的脸,扯着肩膀把她拖出去,这才看见下面被压着的家伙的一双腿。

被压在下面的倒霉家伙,身上一共有6具尸体,四肢和身躯都被纵横交错的尸体压得严丝合缝,当高远拖开第三具尸体的时候,他这才有力气挣脱其它几具尸体,从下面爬了出来。

“你没事儿吧?”高远看到那人的面貌就有些发愣,竟然是那个车祸前拦住小偷的黑人。

“没事儿,咳——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那黑人坐起身来,一边大口呼吸一边咳嗽连连。

“车祸,”高远回答,然后发现自己脚下踩的是地铁的车顶,又补充了一句:“翻车。”

那人伸手在身上摸索着,发现手脚俱全,这才吁了一口气,语速极快地说了一长串外语,然后向高远伸出手,咧嘴笑道:“嘿,兄弟,多亏你了,不然我今天就交代这儿了。”

高远伸手和他握了一下,笑着说声别客气,心中感叹这老外的汉语说得真是好的不得了。就刚刚那几句话前音尾调的高低变化和儿话拉长音竟然和本地人一模一样。

“我叫奥菲玛塔·奇内都,尼日利亚人。大家都叫我老黑或奥菲,你叫什么名字?”

“高远。”

“喂,你们两个有时间聊天,不如过来帮忙。”

高远听出来是刚刚那个女子的声音,伸手拉了正要站起来的奥菲玛塔一把,用手机照着路,向那女人的方向走去。手机的光亮不太足,但在漆黑的车厢中却明亮的如同海面上的灯塔,高远只是大略用手机向前照了照,就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光线所及之处都是纵横交错的尸体,以及破损的相当严重的车厢。

奥菲玛塔跟在高远的身后,嘴里不停地在说着什么,语气低沉哀伤,不是英语也不是汉语,高原猜测应该是他们尼日利亚当地的语言,虽然听不懂什么意思,但根据语气判断应该是祈祷或者哀悼之类的话语。

几十步的距离,两人走得倍加艰难。当高远走到那女人身边的时候便是一愣,没想到竟然是车祸前那个奇怪男人身边站着的女子。怪不得刚刚恢复意识的时候觉得面熟,直到这时才对上号。

女人正在救治一名伤者。看到高远两人过来,抬头道:“我叫杨晓,你们叫什么?帮我压着她的腿,”她指高远,然后又指奥菲玛塔,“你帮我拿着手机,别让灯光熄灭。”

高远和奥菲玛塔分别说了名字,然后一人按着腿,一人拿着手机照明。

伤者是个中年女人,正哭的死去活来。她的小腿折断了,白色的骨头穿透肌肉从裤子里钻了出来,血不断地喷涌着,可能伤了动脉。杨晓似乎是个医生,手脚麻利,告诉高远如何按压之后,就俯下身用嘴在女人的裤腿处扯开一个缺口,然后刺啦一声撕开,露出女人被鲜血糊满的白嫩大腿,接着用手将那截骨头努力地压回去。

高远看的心惊胆战,手虽按着女人的腿,脸却别过去,借着奥菲玛塔手中举着的手机亮光,他看到眼前不到一米的地方趴着一个死去多时的男人,后背插着一大块锋利的铁片,手臂扭转着,似乎已经折断,手掌枯瘦,只有四根手指,缺失的拇指齐根断掉,时间一久,只留一截参差不齐的肉茬,仿佛被什么东西咬掉的一般。高远心里猛地一跳,因为他发现那死去的正是车祸前站在杨晓身边的奇怪男人。

“为什么救援的人还没到?”高远问。

根据手机上的时间推算,从车祸发生到现在已经超过了二十分钟。

“不知道,这里没有信号,急救电话也打不通。”杨晓一边努力地扎紧伤者大腿根部的布带子,一边回答,“好了,可以松开了。”杨晓说完,用一块沾满血的布擦了擦手,和声细语地安慰了那个受伤的女人,然后站起身来对高原说:“往那边去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幸存者。”

高远点了点头,站起身,随着杨晓一起向车厢的另外一头走去。

手机的灯光晃过每一具躺在车厢里的尸体,他们或者残肢断臂或者骨断筋折,或者头破血流或者身体被扭转成不可思议的形状。死神仿佛是一个顽劣的孩子,把每一具生命都当作玩腻的布偶,任意拉扯、撕裂、破碎、扭转……大滩大滩的血迹涂满了车厢的各个部位。

直到这时,高远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幸运。

杨晓不断地俯下身去检查那些分明已经死亡的乘客,颈动脉,瞳孔,心跳……每一项都不漏过。

“他们都已经死了。”高远看着那杨晓徒劳地检查着,忍不住劝道。

“不一定,有时候人体在极端状态下会陷入假死,你们非专业的可能看不出来。如果施治得当,就能挽救回一条生命。”

杨晓气喘吁吁地说着,灯光晃动间,高远看到她额头都是汗水。

既然检查并非高远所长,他也就掠过那些纵横交错的乘客尸体,直奔向车厢的尽头。奥菲玛塔显然也不想去碰那些恐怖的尸体。也跟在他后面走过去。

高远记得他所在的车厢是车尾,但看着眼前结实的铁门,显然这边不是连接部。两人费尽力气打开已经有些变形的门,门后果然是尾部驾驶室,挡风玻璃破了一个大洞,碎裂玻璃参差不齐,宛如怪兽狰狞的巨口。

奥菲玛塔率先走进去,高远跟在后面。两个人在逼仄的驾驶室里搜索了一遍,除了一个充电的手电筒和一把铁柄消防斧外,一无所获。高远把消防斧交给奥菲玛塔,自己拿着手电筒,打开开关却没亮,他骂了一句脏话,用手拍了拍,一道笔直刺眼的光束陡然射出,宛如一柄光剑。

电筒的头部正对着挡风玻璃上的洞,所以那光束得以毫无阻隔地插进漆黑如墨的隧道中。高远沿着那光束望去,浓重的墨色仿佛被那光柱搅动,纷纷向后退去,但那光柱却终归无法突破无边无尽的漆黑,在不知多远之外被黑暗所吞噬。

“这下好了。”高远一脸欣喜,顺手将电筒转向门口。但就在他改变方向的那一刹那,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有什么东西突然从视线尽头的隧道中闪过。

高远立刻将手电筒再照回那个方向,却没有发现任何异状。

“怎么了?”奥菲玛塔不解地问。

“没事儿,刚刚好像有什么东西,可能眼花了。”高远揉了揉眼睛,从极黑暗到极明亮,如果转换过快,确实会出现眼花的情形。

两人转身出了驾驶室,却见杨晓正抱着双腿坐在车门边。身边是两具尸体,显然是一对情侣,因为他们即便死了尸体还一直相互搂抱着。高远用手电筒仔细看了看,一根折断的扶柱从男人的后背插入,穿透身体之后又贯入女子的胸膛,直接将两人串在一起。相比那些或者开膛破肚,或者断头腰斩,或者扭成麻花的死者来说,死状已经相当幸运了。

高远以为她累了,走近却发现杨晓正在低低的哭泣。这个发现让高远有些尴尬,哄女孩可不是他的长处,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但却又不好什么都不做。他求助地望向奥菲玛塔,但对方却无奈地耸了耸肩。

迟疑了一下,高远硬着头皮俯下身,轻轻地拍了拍杨晓的肩膀。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还想继续说些安慰的话,但却被杨晓打断。

“那是我老公。”

高远愣住,下意识地反问一句:“谁?”

杨晓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指了指面前那两具尸体中的男子。

高远仔细看了看那两具尸体,脑海中蓦然闪现车祸前的情境,心中恍然,原来是那对卿卿我我、如胶似漆的情侣,怪不得当时杨晓一副心伤若死的模样。

奥菲玛塔虽然一直没说话,但却看明白了情况,咂了咂嘴,摇头劝慰道:“大妹子你节哀顺变,别太伤心,这负心男人死了就死了吧。”

高远默然无语,原本组织好的安慰语言一时全都忘到脑子后。斜看了黑大个一眼,心道自己竟然还不如人家一老外会说话。

正在他心中暗自惭愧的时候,车厢的另一头突然发出了一声女子的凄厉惊叫。那声音尖利震颤,似乎看到最恐怖的景象,饱含着莫可名状的惊骇,以至于令车厢中的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立刻,能行动的乘客都向发出声音的另一边跑去。

高远和奥菲玛塔对视了一眼,后者立时拎着消防斧奔向车头的方向。

杨晓却依然沉默地坐在那里,仿若未闻,高远虽然非常想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忍着没动,而是依靠着车厢壁坐在杨晓的身边,“我小的时候,有一次赤脚下河摸鱼,脚底板被树枝扎了很深的一个洞,出了好多血,我疼得大叫,爷爷就让我屏住呼吸,说这样就会感觉不到痛。我就照着做,果然变得不是很疼了。后来我每次遭遇到疼痛的时候都会屏住呼吸,因为当你发现憋气憋得快要窒息的时候,那些疼痛就会退到次要的位置。如果你心里真的很痛的话,不妨试试这个方法。”

杨晓依旧沉默,高远发现她并未按照自己说的去做,便有些沮丧,侧着脸看过去,昏暗的光线中,他隐约发现杨晓满脸泪痕,心下就是一颤,张了几下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片刻之后,高远败下阵来,吐了口气,涩声说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事情已经这样了,你能做的就是接受和坚持住。”

高远话音刚落,杨晓却陡然站起,伸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看了一眼身旁那两具尸体,坚定道:“走吧,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话毕,率先向车厢的另一端走去。

高远看的目瞪口呆,心想这女人的内心倒是够强大的,手忙脚乱地站起来,紧跟在杨晓的身后。

走了几十步,杨晓突然站住。高远不由得停下来,发现她正若有所思地站在那具后背插着一块铁片的尸体旁,满脸困惑。想到车祸前的情境,高远想问杨晓是不是认识这个奇怪的男人。可刚刚张嘴,杨晓已经走了过去。

两人通过已经严重变形的车门,来到下一节车厢,原本以为会是一片尸山血海的景象,却没料到完全不是想象的那样。没有尸体,一具都没有。也没有血迹,最关键的是没有车厢。准确的说应该是缺失了绝大部分的车厢。整节车厢如同一块长条的乳酪,被一刀凌厉地切掉了三分之二。更令人惊奇的是,断口处光滑如镜,完全不像是外力撕扯造成的。虽然车厢的外部并非全部是坚硬的钢铁,但整体的骨架却是极为结实的钢结构,就算是最锋利的切割机也无法做到这种地步。

当然这并不是众人的关注点,相较而言,他们更想知道其余的车厢哪里去了?

如此诡异的情况,令在场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处于一个什么样的处境中。从出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小时,但所期盼的救援似乎依然遥遥无期。窒息一般的沉默如同一块巨大的岩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其它车厢呢?”终于有人问出了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

“会不会断开了,其余的车厢有可能在前面。”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子推测道。

高远发现那西装男竟然是那位车祸前丢失钱包的失主。

“嘿,高远,你用手电筒向前面照一下。”奥菲玛塔对站在后面的高远说道。

“向那边照。”西装男指了一个方向。

高远沿着西装男指的方向照过去,强劲而明亮的光束直射进漆黑的隧道,目之所见除了隧道墙壁和铁轨之外皆是黑暗。别说车厢,连一点杂物都没有。

“不对,这不正常。”西装男子一脸凝重,前走几步跳到轨道上,把手伸向高远,“把电筒给我。”

高远把手电筒递给他。西装男便蹲下身去检查铁轨。

“小心触电。”一个女人提醒道。

高远听声音有些耳熟,转头看了一眼,果然是那个要20万分手费的女人。

“没事儿,只有第三轨才有电,只要别碰第三轨就行。”西装男一边查看一边解释道。

“嘿,兄弟,”奥菲玛塔听说下面没电,立刻跳了下去,迫不及待地问:“发现了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铁轨锈蚀的非常严重。”西装男不明不白的说了一句。

“什么意思?”一个男人沙哑着声音问道。

“很复杂,铁轨的老化程度完全不符合年限。”

“是因为这个才会出车祸的吗?该死的,就知道他们会偷工减料。”有人愤愤不平地抱怨。

“手机还是没有信号吗?”杨晓问。

“没有。”

“隧道中手机信号不稳定,这很正常。”有人解释道。

“可是不该急救电话都打不通啊!”妩媚女人一边狠狠地按着手机的按键,一边发出质疑。

“救援为什么他妈的还不到,他们是干什么吃的。”哑嗓子男人怒气冲冲的咒骂着。高远向那边看了一眼,原来是那个满脸横肉的链子男。他记得车祸前,西装男曾悬赏一千抓小偷,这粗豪汉子就是被那一千块钱激发出了蓬勃的正义感。

粗豪汉子的咒骂如同在翻滚的油锅里泼了一瓢水,所有人都开始大声的咒骂起来。

“大家冷静一下。”西装男突然振臂高呼。

“冷静个屁啊,老子胳膊都断了。”有人忿忿不平的反对。

“嘿!”奥菲玛塔喊了一声,响亮的声音竟然在隧道中引起了一阵回声。众人立刻停止了谩骂,都惊讶地瞪着他看。

奥菲玛塔耸了耸肩,脸上露出严肃的神情,“我觉得我们应该听听他要说什么,毕竟光凭咒骂可救不了我们的性命。”

这句话说完,大家就转向了西装男。

西装男向奥菲玛塔点了点头以示谢意,开口道:“首先说一下我的名字,我叫孙兴。现在的情况大家都看到了,救援人员很可能因为别的原因被拖住了,所以才无法及时赶到。我觉得我们不应该呆在这里等救援人员来,而应该自救,沿着隧道走用不了多久就能走到下一个站点。行动不便的请先留在这里等待救援,没受伤或者受轻伤的去下一个站点救助。”

孙兴的话音刚落,高远便站出来支持。因为他知道这是目前能想到的最靠谱的救助方法。其余的人也纷纷表示赞同。

于是,一支5人的求援小分队很快就组建完成了。高远和奥菲玛塔都是其中之一。西装男子孙兴做领队。带金链子沙哑嗓音的马脸汉子叫岳山阳,也是其中之一。除此之外,还有那个令高远印象颇深的妩媚女子,她自称叫做徐璐,但看她自我介绍时闪烁的言辞,这个名字是真是假十分值得怀疑。当然,此时此刻也没有人去在乎她名字的真假。

经过一番介绍,大家对彼此都有了些了解。孙兴是一个私营企业的老总,马脸汉子岳山阳心虚地自称是个自由职业者,其实大家看出来他就是一个街边混子,徐璐是某上市公司的白领,这个倒也在意料之中,最出人意料的是奥菲玛塔,竟然是工地的建筑工人。这让众人都很吃惊,毕竟能来到中国的老外还都是挺有能力,再不济也不至于沦落到建筑工地去。对众人的惊讶奥菲玛塔却觉得很无所谓,他说他来中国超过十年,做过很多工作,只有做建筑工人让他最舒服。

让高远比较遗憾的是杨晓没有加入,她自愿留下照顾剩余的伤者。不知道什么原因,高远非常希望杨晓能和他一起。但是看她很坚定地要留下来,他也就没说什么。只是和她说别担心,一到达站点立刻就会回来找她。说完了突然觉得好尴尬,这番话说得倒好像是他和杨晓多么亲密一样。杨晓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对他笑了笑。

就在求援小队要出发的时候,突然有人大喊着要加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又瘦又矮的身影从人群背后走出来。高远觉得那身影看着好熟悉,却被岳山阳一语道破。

“小崽子,滚一边去,我们这儿不欢迎小偷。”

是了,高远立刻想起来,这人正是那个偷孙兴钱包的小偷。当时他看到的只是那小偷的背影,却没想到这小偷竟然长得颇为清秀,年纪不大,顶多十七八岁的样子。

“凭什么不让我加入?”那贼愤愤不平地反问。

“就因为你是个恶心巴拉的臭小偷,老子最烦的就是你们这帮杂种。”岳山阳满脸鄙视。

那贼气得满脸通红,指着岳山阳大骂道:“你也不是什么好鸟,仗势欺人的烂狗腿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要没老疤罩着你,你都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小崽子你再敢说一遍。”那小贼的咒骂显然戳到岳山阳的痛处,他抡着拳头就要冲上去揍那贼。还好奥菲玛塔及时拉住。

“行了,都闭嘴。现在是吵架的时候吗?”孙兴站在两人中间厉声斥责,“我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现在必须和谐相处,等出去了,你们俩爱怎么解决怎么解决。”话音一顿,转向还在嘟嘟囔囔咒骂的贼,厉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陈子重。”那小贼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回答道。

“你之前偷我钱包的事情我可以不追究,也不会向警察揭发你。你也可以加入求援队。但从现在开始你手脚给我干净点。要是再做了偷偷摸摸的事情,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陈子重一听可以加入求援队,虽然对孙兴刚刚说的一番话非常不满,但也只是小声嘀咕了几句,最后点了点头算是同意孙兴的话。

求援小队很快出发了。孙兴拿着手电筒走在前面,高远走在最后,不时回头看一眼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的幸存者。杨晓站在众人的最前面,隐约中正朝他摆手,似乎脸上还带着微笑。他也用力地挥了挥手,心中陡地涌起莫名的悲伤,似乎即将和最重要的人生离死别。

一行人渐行渐远,高远频频回头,但即便是视力再如何出色也很快就看不清杨晓的身影,黑暗终于将后面的所有都吞噬掉。而在他们的面前,漆黑的隧道一直在地下延伸着,似乎没有尽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