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挡箭牌

暴雨将至的午后,孟府正厅里沉闷得像口倒扣的缸。

铜壶滴漏单调地坠着水珠,声音敲在曹氏和孟清欢紧绷的心弦上。

“傅公子说得是,千错万错,都是我的疏忽。唉,是我糊涂!”曹氏掐着嗓子挤出这两句话,脸上火辣辣的,像被人当众扇了几巴掌。

她飞快地绞着帕子,眼角余光瞥向身旁的女儿。

孟清欢也暗暗舒了半口气,手心里的冷汗黏腻腻地沾着罗裙。

母亲姿态做足了,眼下这场风暴,似乎终于要偃旗息鼓。

至于那件见不得光的替嫁?只要咬死了“疏忽”,再把孟玉蝉推到前面担一个“自愿”,傅家纵然是侯府,也总不能揪着不放吧?

何况,那程氏早已是前尘往事……

就在曹氏觉得最难堪的坎儿已然趟过,只需稍加安抚便能送走这尊瘟神时,傅九阙忽然抬起头。

他那双即使在病中也显得过于明澈的眼睛,越过曹氏那张故作诚恳的脸,望向厅堂角落那只落了灰的紫檀木箱。

那是程云萱当年的陪嫁之一,如今塞满了孟清欢新打的首饰花样。

“岳母深明事理。”傅九阙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淬了冷水的薄刃:“事既言明,小婿便顺带问一件积年旧事,正好一并处置清楚,以免日后再生枝节。”

曹氏心头猛地一跳,不祥的预感骤然攫紧了她。

“按我西魏律例,母亡故,其嫁资田产,当归子女析分承继,不得为继室所夺。”

他眼睫微抬,目光落在曹氏瞬间僵硬的脸上,“岳母芳驾早逝,留给内子的那份嫁妆,不知何时能送入侯府?内子既是程夫人的唯一嫡女,自然该全权承继。眼看内子随我回门,不如……”

他唇角勾起一丝淡漠的弧度,“就此交接清楚,免劳烦孟夫人再为保管?”

轰!

曹氏只觉得脑子里像是炸响一个惊雷,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变青。

嫁妆?程云萱留下的那些压箱底的好东西?

那些田庄,铺面,孤本字画、琳琅珠翠!

当初让孟玉蝉替嫁时,满心只算计着如何攀上长庆侯府这门显贵,如何甩掉这个碍眼的继女,至于那些嫁妆?她压根就没往这上面想,只当是自家碗里的肉。

傅九阙这轻飘飘一句话,却像一只铁爪,要把她最肥美的那块肉给剜了出去。

“嘶——”

一旁的孟清欢更是倒抽一口冷气。

完了!

孟玉蝉外祖家那头泼天的富贵,她捞不着了。现在连眼前这口已咽下肚子多少年的肥肉,也要被抠出来?

不!绝对不行!

娘攒下的那些东西,是她日后嫁入皇子府最大的依仗体面,是她立足的根本!

没了这些,她就只能是个空壳子美人!

一直支着耳朵听的孟止危,被孟清欢这声尖锐的抽气惊得差点跳起来。

正厅里陡然变得更加死寂压抑的空气让他茫然地抬头,正对上孟清欢那双满是暗示的眸子。

“姐姐这话……着实让我心凉。”

孟清欢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和惊惶,手指颤抖着指向孟止危,“程夫人的嫁妆,自然是大姐姐应得的。可,难道止危弟弟就不是娘亲生的骨肉了吗?他也是娘的儿子,傅公子这般,是要让骨肉相争吗?”

“什么?!”孟止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那张脸涨得通红,小眼睛里迸射出最原始的贪婪和怒意。

他根本不懂律法条款,更不懂什么嫡庶规矩。

他只知道孟清欢那句“程夫人的嫁妆”。

那是娘留下的,是他的!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告诉他,他娘留下的东西都是他的!

凭什么现在要被人拿走?

“你们!”孟止危暴跳如雷,愤怒地指着姐夫傅九阙和姐姐孟玉蝉,“强盗!你们就是来抢东西的!那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你们凭什么拿走?谁敢动一下试试!”

他张牙舞爪,唾沫星子差点喷到近处的曹氏脸上。

孟玉蝉在傅九阙那句关于嫁妆的话出口时,心尖就像被针轻轻刺了一下,说不上是震惊还是别的什么。

待听到孟止危这声狼崽子般的咆哮,心头猛地一沉。愤怒和悲哀瞬间涌了上来。

她清楚程云萱留下的真正值钱的产业,大半是当年程家的陪嫁,依律本就该是她这个亲生女儿继承。

孟止危身为男丁,就算分,也不过是族里象征性的些许产业,远不足以让他如此失态。

这分明是被孟清欢当成了冲在前面的挡箭牌!

她深吸一口气,怒意驱散了之前那份麻木,正要开口点破这层虚伪,教训教训这个糊涂弟弟——

一只滚烫的手掌,无声无息地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像一团火焰,瞬间熨帖到她冰凉的皮肤上,烫得孟玉蝉整个人都僵了一瞬。

这热度绝不正常!

她愕然侧首。

傅九阙依旧站在身旁,背脊挺得笔直如刀削的竹,侧脸轮廓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透着石像般的冷硬。

然而孟玉蝉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绷紧的下颌线,微微急促却极力压制的呼吸……

丝丝缕缕的汗意,从两人肌肤相贴处沁出来。

他发烧了,而且温度很高。

孟玉蝉心头猛地一紧。

一股尖锐的心疼和后怕狠狠攫住了孟玉蝉的喉咙,堵住了她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她瞬间明白了傅九阙无声的阻止——让她不要为了这点蝇营狗苟口舌之争,暴露在他们这些宵小眼前,消耗心神不值得。

是啊,何必。

孟玉蝉抿紧了唇。

所有的怒气和不忿,都被那只滚烫的手压了回去,只在心底留下冰凉的沉郁和对夫君的担忧。

她不动声色地翻转手掌,坚定地回握住了傅九阙那只滚烫的手。

就在这时,傅九阙像是察觉到了她的手势,终于动了。

他抬眼,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锋刃,精准地越过还在跳脚怒骂的孟止危。

“西魏律例,‘凡母亡,嫁资归子女析分’!白纸黑字,不容篡改狡辩!孟公子也到了开蒙识字的年纪,连《魏律疏议》都不曾翻过一页?”

这声诘问太过冰冷直接,矛头又瞬间从孟止危身上转回到曹氏这边。

孟止危那高亢的叫骂声像是被人生生掐断了喉咙,戛然而止。

傅九阙那眼神太可怕了,幽深冰冷,没有任何情绪。

他被那目光钉在原地,张着嘴,却再发不出一个像样的音节,只剩下呼哧呼哧的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