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琴行里死寂的空气,被那单调、喑哑、固执重复的“哆”音切割得支离破碎。昏暗中,江燃蜷缩在冰冷钢琴旁的背影,像一尊凝固在绝望深渊里的雕塑。
苏晚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鞋底摩擦着满是灰尘的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声音终于惊动了角落里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少年。
按在琴键上的手指猛地顿住!
那令人窒息的“哆”音戛然而止!
江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却没有回头。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连抬起头的动作都显得无比艰难。
苏晚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借着外面街灯透进来的那点微光,她清晰地看到他微微颤抖的肩膀,看到他凌乱发梢下苍白脆弱的脖颈线条,还有那只无力垂落、沾满污渍的手。
“江燃…”苏晚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小心翼翼的试探,生怕惊碎了眼前这脆弱如琉璃的景象。
江燃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几秒钟死寂般的沉默后,一个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自嘲和拒人千里的冰冷,缓缓响起:
“来看我笑话的?”他依旧没有回头,声音闷闷地从臂弯里传来,“还是…沈言派你来送温暖的?”
刻薄的话,像他惯用的武器。但苏晚却听出了那冰冷外壳下,无法掩饰的颤抖和…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希冀?
苏晚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疼得缩紧。她没有像以前那样被激怒或退缩。她深吸一口气,无视他言语的尖刺,向前又走了一小步。
“我看了你小时候的照片。”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江燃紧绷的背脊上激起一圈看不见的涟漪,“你弹琴的样子…笑得很好看。”
江燃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刺中了心脏!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闭嘴!”他低吼出声,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痛苦和暴戾,“不准提!不准提那些没用的东西!”
“为什么不准提?”苏晚的声音也微微拔高,带着一种执拗的温柔,“那是你的一部分!是最真实的你!不是江振华要的提线木偶!也不是你现在这个…用冷漠和暴戾把自己包裹起来的刺猬!”
“你懂什么?!”江燃像是被彻底激怒,猛地转过身!动作之大,带倒了旁边一个废弃的谱架,发出刺耳的噪音。
昏暗中,苏晚终于看清了他的脸。比在医院时更加苍白憔悴,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像化不开的墨,嘴唇干裂。那双总是冰封的桃花眼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苦、愤怒、被看穿的狼狈,还有…深不见底的绝望。
“你懂那种…你最爱的东西,被最亲的人当成垃圾、当成筹码、当成控制你的工具的感觉吗?!”他嘶吼着,声音在空旷的琴行里回荡,带着血泪的控诉,“你懂那种…无论你怎么努力、怎么反抗,都挣脱不了枷锁的绝望吗?!你懂那种…连呼吸都觉得是罪过的窒息感吗?!”
他一步步逼近苏晚,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她,像一头濒临绝境的困兽:“苏晚!收起你那套自以为是的救赎!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你的可怜!更不需要你站在道德高地上对我指手画脚!滚!滚回你的沈言身边去!那里才安全!才干净!”
他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的石头,狠狠砸向苏晚。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她的脸上。
苏晚被他逼得后退一步,后背抵在了冰冷的墙壁上。巨大的压迫感和扑面而来的痛苦绝望几乎让她窒息。但这一次,她没有害怕,没有退缩。她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是刺、伤痕累累的少年,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一股巨大的心疼和从未有过的勇气瞬间充盈了她的胸腔!
“我不走!”苏晚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和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穿透了江燃的嘶吼,“江燃,你给我听好了!”
她猛地抬起头,迎着他暴怒的目光,眼神清澈而锐利,像划破黑暗的流星:
“我来看你,不是可怜你!是因为我他妈放不下你!是因为那个在暴雨里给我撑伞、在考场上给我敲节奏、在我妈出事时急得发疯、自己都快碎了还惦记着给我送药膏的混蛋!他值得被拉一把!值得被在乎!值得被…被喜欢!”
“喜欢”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死寂的琴行里炸响!
江燃所有的嘶吼和暴怒,瞬间卡在了喉咙里!他像被按了暂停键,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瞪着苏晚,仿佛第一次认识她。那张写满愤怒和绝望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空白的、茫然的表情。
苏晚胸口剧烈起伏,脸颊因为激动和破釜沉舟的告白而涨得通红,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像燃烧着两簇小小的火焰:
“江振华不要你,是他眼瞎!他不懂你的好,不懂你的才华,更不懂你心里藏着的那个会发光的小男孩!”
“他不让你碰琴?好啊!那我们就偏要碰!光明正大地碰!用我们自己的方式碰!”
“金奖?你想要,我们就去拿!但不是卖给他!是证明给他看!证明没有他江振华,你江燃一样可以光芒万丈!证明音乐不是垃圾!是你灵魂里的火!”
“你听清楚!江燃!”苏晚的声音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一字一句,砸在江燃的心上,“从今天起,你不是一个人!你的枷锁,我帮你一起扛!你的战场,我陪你一起上!你的梦想…我他妈…奉陪到底!”
掷地有声的誓言在空旷的琴行里回荡,余音袅袅。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江燃像一尊风化的石像,僵立在原地,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苏晚,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茫然、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巨大冲击震得粉碎的脆弱…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江燃紧握的拳头,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的青白色,一点点…一点点地松开了。他紧绷到极致的身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气,微微晃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破碎的嗬嗬声。最终,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地、颓然地低下了头。额前凌乱的碎发垂落,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
只有一滴滚烫的液体,无声地、重重地砸落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苏晚看着他低垂的头颅和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他砸落在地的那滴泪,心中翻江倒海。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走上前,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
不是药膏,也不是星盘碎片。
而是一颗小小的、包装完好的…柠檬糖。正是开学第一天,他丢给她、又被她捡起来还给他的那种。
她伸出手,将那颗明黄色的糖果,轻轻放在了江燃面前冰冷、积满灰尘的钢琴盖上。
“这个,”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温柔和疲惫,“比抹茶千层甜。”
说完,她没有再看他,转身,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出了这片被誓言和泪水浸透的、微光笼罩的废墟。
留下江燃一个人,僵立在昏暗中,低着头,目光死死地锁着钢琴盖上那颗小小的、明黄色的柠檬糖。像在凝视着无边黑暗里,突然出现的一颗…微不足道,却带着灼人温度的小小星辰。